一個胖五目擊證人的親述

科技 11-09

陽光、晴朗、無雲，如果還能加上白色的沙灘、蔚藍的大海和滿天的星星是多麼讓天文人夙願的事情呢！

11月3日13:30，灰灰濛濛！對比長征七號運載火箭首發時那風雨過後的輕快陽光，此時頭頂的灰雲就像大掃除完的抹布。天空時而「轟隆」作響，可惜拚命的擠壓也只是掉落出零星的幾滴可以稱之為水的雨時，期盼雨過天晴的那最後一絲希望也被破滅了，整個世界籠罩在烏雲之下。

我們早早就選好陣地，地勢高，視野開闊，沒有任何的遮擋，可以讓我直勾勾的看著發射塔發獃。鏡頭的那邊彷彿是使用老式相機拍出的黑白照片一般，一切都失去了顏色，只有火箭底部轉運平台固定發射架的一點橘紅色。成片的椰林筆直而無力地垂向地面，昏昏欲睡似的，毫無飄飛之意，遠處池塘水面平靜得如一塊蒙塵的大鏡子，沒有一絲皺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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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摸著鼻子的姿勢中找到了發獃的理由，回想這次文昌之行的一波八折。這次發射比較特殊，不能進入場內組裝塔觀看，聯繫好的兩個部門都在出發前不約而同的告知了「飛鴿子」，另外一個可以安排的場內渠道觀看位置的視角太矮，無法直接觀測整個火箭，也只好作罷。大家拿出了好幾個觀測方案，最終預定了一家可以遠處觀看火箭的小型普通商務酒店，選擇冒險把觀測點定在一棟9層的爛尾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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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0分，陰晦的天空依然鐵著個臉。此時，發射塔中部的迴旋平台緩慢的打開了。逐漸露出的白色箭體終於給沉悶的空氣中帶來了一絲生氣，長征五號運載火箭的箭體芯級直徑達到5米，這也為他爭取到一個相當萌的外號：胖五。火箭頂部是五星紅旗，中國航天四個大字格外醒目，令人振奮。在共和國的眾多領域裡，航天一直都是非常艱苦又非常爭氣的部門，一直穩步向前一次又一次的在各個時期鼓舞著全國人民的士氣。

發射塔架高91.7米，一共12層，距離海邊850米，在一大片的椰海中像一塊雄偉的巨石屹立在海邊，「胖五」則像一棵挺拔的大橡樹，紮根在巨石邊上一動不動，四個120米高的防雷塔像四大金剛一樣在旁邊守衛。箭體和助推器上不斷的冒出加註燃料時的管道冷卻的「白煙」，給火箭加註燃料。長征五號運載火箭採用無毒、無污染的液氫液氧作為推進劑，在其800多噸的身體里，90%是-252攝氏度的液氫和-183攝氏度的液氧，接近低溫的極限，「冰箭」一名正源於此。用以保持燃料低溫態的冷卻劑，冷卻劑揮發降溫，揮發後的氣體由逸散出口逸散出來，就成霧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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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一切就緒，15:30防雷塔上的燈光突然露出了笑臉，好像是安慰我們這群抹布中的孩子。我們趕快擺弄著機器進行各種模擬，此時前方卻突然傳來因為某特殊管道設備故障導致發射延誤的消息，需要推遲到19:00點才能發射，這個消息讓我心裡非常地忐忑不安。火箭發射是非常嚴謹的事情，所有的預備和實驗及檢修早早就完成了，不會隨便更改如此重要的發射時間，改了發射時間就一定是有什麼小意外或設備故障導致。不過幸好這僅僅只是延誤發射，並不是停止發射或者取消發射，這也意味著困難或小故障是絕對可以在發射窗口的規定時間內克服的，我們的一線科研人員應該是在緊急的搶修當中。

什麼是禍不單行？冒險進入的爛尾樓，安全措施是不足的，負任的警察叔叔很禮貌的把我們請了出去。我們臨時決定兵分三路往之前的一些觀測點。幸運的是熱情友好的當地人在關鍵的時候發揮了巨大的作用。當我們背負行李步行到備選觀測地點時，一位當地女士恰好路過，和我們同行的一位老革命同志聊起她剛下班，要去朋友家的樓頂觀看火箭發射，便熱情的邀約我們一同前去。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前往一看，視角實在太棒了，比之前的樓雖然矮了一些，但是依然可以完整的看見發射塔，距離比之前還近了半公里多。剛剛失落的心情又突然洋溢起來，漸起的微風輕撫臉龐，凝望著那遠海的餘暉，似乎能感覺那片椰林里澎湃的能量。

天色漸漸的暗了下來，太陽終於離開了他的舞台，雲層開始更加囂張的集結了，排兵布陣像是中世紀戰爭里的步兵方隊。環看四周，左左右右暗暗的椰林沒有一絲點綴的燈光，附近的村莊大大小小的群眾都早已經疏散到幾公里外的集合地。這次的警戒線和疏散範圍較長征7比要大的多。

忽然之間，不知哪個地方被擊破了一個窟窿，天外的狂風猛地灌注進來。「呼呼！」原先那片垂頭喪氣的椰林和矮樹急速地飄舞起來，平靜的池塘水也霎時湧起一陣陣波浪，向著一邊的池岸直衝過去；「呼呼！」天外之風灌進來，越刮越猛；先前迷糊的情景卻瞬時清晰了起來。風剛剛停，昏暗的空中終於掉下些很大的雨點，砸打在前方的泥土地上，一場歷史性作用的小雨來到了，濯洗出一個清新爽朗的世界！

小小的風雨讓鏡頭裡的發射塔明顯的清晰多了，我平靜下心情調整參數，這個時候的天氣恰好可以使用不同參數的多次曝光，後期實現HDR（High Dynamic Range 高動態範圍）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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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滿意的照片，心情又突然得瑟起來，躊躇滿志的迎接發射點的到來。可是世事總是這麼反覆無常？我隱約聽見搶修車進場的鳴笛，頓時緊張起來，大約是18:05左右，發射塔的西北角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一個火團，仔細的辨認後感覺是排出部分氫或氧燃料的燃燒處理。消息傳來是某設備預冷失敗的問題，可真的很讓人沮喪。

國外的SpaceX火箭取消發射的原因就是因為接到了推力較小警報，當時也是延遲發射，周圍空氣迅速讓燃料升溫，液氧和液氦溫度變得過高，從而引發問題。因為本身很容易蒸發，液氧液氫一旦注入是很麻煩的，如果超過24小時不能發射，那就要考慮抽出燃料，過程複雜無比。就像從冰箱里拿出冰凍的餃子一樣，如果放在室溫解凍後又拿回冰箱里存放一樣，這個溫度差對設備也是有影響的。所以一旦抽出來後就要對火箭做比較大的檢修，大量資金的消耗不說，可靠性也會受到影響。本以為來時路程的顛簸已經足夠曲折，沒有想到觀測時心路的路程更是跌宕起伏。有些事情闖進我們的生命，不是為了陪我們一起表演和幻想，而是深深的上我們一課。

淚水毫不爭氣地就流淌下來，我飛快的一把抹掉，把眼睛貼在望遠鏡上認真辨認，發現排黑煙的地方很可能只是視角問題，並不在發射塔，更不在火箭下面。那應該是在發射塔的西略偏北燃料罐的位置。可以想像是我們的科技人員是在積極的處理問題的結果。火焰、黑煙，能用到這麼不同尋常的手段，第一是證明了我們的設計預案是非常充分的，其次是我們火箭的設計容錯率還是很高的，我心裡的石頭又放下了一些。不發射不要緊，千萬不要出事故。年少時從直播中看見火箭發射失敗的鏡頭歷歷在目，此時網路上的小道消息也一個接著一個肆意掠過的傳來，有說卸下燃料停止發射的，有說延後發射的，以及小設備故障的種種傳言。

19:30，現場依然沒有一絲要發射的跡象，箭體依然冒著加註燃料產生的白煙，固定火箭的搖臂也依然絲豪未動，我無精打採的思緒游離天際。現場再次確定發射前一小時準備，指揮中心公布正式的發射時間：8:40，這已經是發射窗口的尾巴了，沒有任何退路。原本的拍攝休息計劃早已打亂，只能無助的等待，連洗手間都不敢去更何況吃飯，只能餓肚子硬挺。

身邊一個溫暖的聲音飄來：「餅乾要麼」，那是一個從長沙來看火箭發射的女孩，她們、我們都因為長征5無意間來到這同一觀看的平台，茫然的我只記得那個溫暖美麗的笑容和餅乾卡路裡帶來的無形鼓勵。

一個朋友上了天台，說三分鐘準備了，我趕緊從鏡頭中望去，卻得到了滿滿的失望，保護擺桿依並沒有張開，但箭體上因為冷卻產生逸散出口的白色煙霧居然停止冒出了，那麼加註燃料確實停止了。

20:38，三組共六個擺桿終於放開了懷中的大「胖五」，向兩邊盡情的伸展開來，這次是必須發射的前置動作了，8:40準時發射有戲。時間也好像停止了一樣，靜悄悄的，我的手已情不自禁的放上三腳架的雲台，右手搭在快門上，像一個狙擊手等待獵物一樣屏住了呼吸。

8:39，1分鐘倒數，感覺真的好漫長，長的好像有3分鐘一樣，突然有個聲音說一分鐘倒數了，怎麼又是一分鐘？我的腦洞大開也還沒來得及想明白，這時候如果終止發射危險就大了，哪怕真的沒有準備好，我也寧可快點打出去丟海里也好過留在發射塔。時間突然又變成十秒倒數了，不知道這1分鐘是真的加快了，還是我心跳加快了。

下命令點火時，推力並不一定是立即就能達到的，所以出現的大火光應該在10秒倒數後的3-7秒之間。我正懊悔自己分了下神沒有認真去數秒，結果聽直播的小夥伴突然喊：又一個10秒倒計時，見了鬼了，折騰了我一晚的恩賜么！我數了8秒後下意識的直接按下快門，連拍開始了。2秒後眼前的一道紅光一閃，「開始了」我大聲的喊了句。此時的火箭芯級尾部在燃燒，保持著這一點紅光並沒有膨出，像一輛等待燈亮的賽車大力蓄能一樣，3秒後芯級紅光加大，成噴射狀，小部分的白色煙霧出現，緊接著是更大的亮光，白色的煙霧持續出現，4秒後主箭和助推器的噴射口同時迸發出巨大的噴射流，伴隨來的是大量的水蒸汽被吹的從火箭尾部的四周擴散開來。周邊的顏色由紅突然閃了一下綠色立即整個場地都轉成黃色的光。火箭達到了推力值，箭體由慢到快的向上提升。周圍全是群眾的喊聲，不由自主的哇哇聲完全蓋過了風聲吹拂的海浪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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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火箭底部的區域達到塔頂時，火箭帶著幾道尾焰加速的逃脫了地心引力向上闖去，推動這壯實的身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氫氧煤油發動機低頻且巨大的轟鳴聲逐漸傳來，穿過耳膜，心臟的跳動也忍不住共振，向全身散發出去，到達腳底。火箭升的更加高了，我的鏡頭接近65度角的時候，轟鳴聲達到最大值，樓板都跟著震動，地動山搖的體驗。最大值持續了大約4-5秒後又逐漸減弱，向著遠方轟鳴而去。

火箭先是穿過稀薄的低空雲層，反射出尾焰的硃紅色，隨著雲層厚度時多時少，時紅時淡，最終火箭帶著尾焰一頭扎進高空濃厚的雲層中，紅色的亮光在雲里擴展，就像一顆石子丟進平靜的湖水，泛起一道均勻圓潤的漣漪，小半個天空都血紅血紅的，紅光終於刺破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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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鳴咆哮著離我遠去，留下我依然木呆的看著滿天的烏雲和遠處煙霧散去的發射塔，經過幾個小時的折騰，還沒認真反應過來，幸福又來的太突然，還沒等看夠他又飛進雲里不見了。王國維先生一首詞中說「君看今年樹上花，不是去年枝上朵」。似乎都在改變，在時間和距離的雕刻下，改變的不僅是故事，還有那顆曾經充滿美麗的夢想的單純的心。就讓一切曾經的優柔從此塵封心底，我們依然要迎風邁著腳步向前奔跑，只是腳下的步子似乎變得有那麼一些艱難，那麼一點沉重，如同我國航天大國的地位是一步一個腳印，在曲折和摸索的道路上艱難趕上的。今夜，在黑暗中我徹底絕望過，但是這一刻等到了光明。空氣中似乎能感覺到那火熱的生命，那光彩，已然深深烙印在記憶中。敲打起民族自豪之門，龍的子孫在歷史的長河裡生生不息。我知道，天地之間瀰漫著你的氣息，那是你生命的延續。

只願，風月靜好，人員平安。

風，只是在半夜改變了方向

這一夜，你已飛好，便是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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