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今年五十五

背完「百詞斬」上的SAT辭彙，已是深夜十一點半。按照近來的習慣，我正準備關機睡覺。

突然滴的一聲，QQ郵箱提示我有新郵件。

郵件來自德國，我在聯非達團時的同事戈上尉。他寫郵件是要告訴我，今年五十五歲的他已經辦完離職手續，正式從國防軍光榮退休了。附件里有一張他在布蘭登堡家中的照片。悠閑的他正在自家院子里澆著花。陽光下，淺淺的微笑和粉粉的花兒相映成趣，有些滄桑的臉龐似乎舒展開了，頗有些雲淡風輕的味道。

初次見到戈上尉，是在聯非達團運管部門的輪換辦公室。當時的他穿著德軍專門為赴非洲維和人員製作的、淺灰色的沙漠迷彩，腳踩一雙淺黃色的軟皮短靴。他熱情地和辦公室里的每個人打招呼，謙遜地做著自我介紹，並認真地向每個人敬禮。他那黑白相間，又有些枯黃的頭髮，以及暗紅的長滿皺紋的臉，與肩上的三顆小方塊顯得極不相稱。

當時三十二歲，掛著少校軍銜的我，心中充滿了疑惑，這個上尉，真有點老。

後來，我才慢慢知道，這個戈上尉，是個有故事的人。

戈上尉全名Goeran Havenstein，因為是德語名字，不好發音，我們中國人習慣簡稱其為戈上尉。戈上尉1961出生在東德城市布蘭登堡，21歲大學畢業後加入了當時的民主德國軍隊。在他的電腦里，我看到過他二十八歲時的照片。那時的他有著烏黑如墨的秀髮，菱角分明的臉龐和剛毅堅定的眼神，像極了克勞德·雷恩斯飾演的《卡薩布蘭卡》里的那個上尉。當時我直感覺一股英氣正穿越時空，透過照片迎面襲來。

其實戈上尉25歲時就已經成了東德國家人民軍上尉。而到了1991年，他29歲時，兩德統一。作為東德人民軍軍官，當時擺在他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是馬上退役；二是加入合并後成立的德國聯邦軍隊。出於對軍隊的熱愛，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31歲時，他又面臨重大抉擇。要麼改任指揮官，獲得晉陞和更高軍銜，要麼保持上尉軍銜，繼續擔任飛行員。因為在修改後的德軍編製，上尉已經是直升機飛行員的最高軍銜。他考慮了很久，最終決定繼續他所鍾愛的飛行事業。於是一不小心，這個上尉軍銜就整整陪伴了他30年。

戈上尉專業精通。雖然我並沒有機會親眼見到戈上尉開飛機。因為在達區，他和我一樣，是一名負責各戰區維和分隊輪換的參謀軍官。我們負責各型飛機的計劃、協調、組織，卻沒有飛行。不過，自從他來了以後，隔壁的飛行控制部門那幾個老昂著頭的傢伙就經常過來虛心請教。2013年達區一架米-8墜毀後，事故調查團特地邀請他做專家顧問。20多年前，他就考取了小型商用飛機的駕駛執照，長期在德國一家飛行俱樂部擔任兼職教練。

30多年的職業生涯中，戈上尉飛過二十幾種直升機和十幾種小型螺旋槳固定翼飛機。他還擔任德國軍政要人公務活動的首席直升機飛行員。辦公室巴基斯坦少校利用假期去德國旅行時，戈上尉還親自駕駛商用螺旋槳飛機，帶他在城市上空觀光旅遊了幾圈。

戈上尉素質全面。他是為數不多的既在華約工作過，又在北約任過職的軍官。對於蘇軍體制和美軍體制，他都相當熟悉了解。同時，他還是聯合國維和事務部登記在冊的，幾個國家維和基地的國際教員，負責講授維和突發情況處置。1999年，他還參與了北約對科索沃的轟炸行動。當時，他所帶領的直升機團隊，在戰地五進五齣，順利完成任務且毫髮未損。

戈上尉做事嚴謹。他和其他五名德國人租住的是當地最貴的房子，緊挨著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和糧食計劃署，是一座獨立的三層小樓，驕傲的黑紅金三色德國國旗每天在樓頂高高飄揚。。德國屋院牆很高，加上鐵門鐵窗鐵絲網，讓我不由聯想到了臭名昭著的集中營。

有一天，我被戈上尉邀請到德國屋參加他們國家的節日Party。一來到他的房間，我就不由驚呆了。大到帳篷，睡袋，行軍床，小到工兵鍬，殺蟲劑，急救箱，十幾平米的房間被他堆得滿滿當當。更讓我驚嘆的是，他竟然把手槍和子彈也帶到了達區，要知道根據備忘錄，維和參謀軍官是絕對禁止攜帶武器的！

接著他又給我展示了他的沙漠迷彩。只見他慢慢將衣服口袋一個個打開，把衛星電話、對講機、指北針、電棒、壓縮乾糧、多功能軍刀、手電筒、三角巾、口哨、嗎啡針、護照、錢……

一樣一樣變戲法似的掏出來，我不由得目瞪口呆。他卻堅定而嚴肅地說，我們德國軍人，什麼時候都要把命運掌控在自己手上！

戈上尉十分好學。他頗有些語言天賦。他出生在東德，自幼德語、俄語的雙修。上學時又掌握了英語。在達區工作的時候，他積极參加聯合國組織的阿拉伯語培訓，一連學完了初級和中級班。每次進出超營，他都用阿語向當地保安熟練地報上自己的聯合國ID，並熱情地跟他們打招呼。他認識幾十個簡單的漢字，甚至還會講廣東話的問候語。知道我女兒是2009年出生的，他居然還特地送了一頭德國奶牛的小公仔！

戈上尉極為守時，即使是在以慵懶聞名的黑非洲。做為聯合國和非盟的混合任務區，聯非達團的工作效率其實並不高，職員隨意請假、遲到早退的現象十分常見。辦公室八位同事，只有戈上尉從未遲到過。一天，他開車去接共用車輛的甘比亞上尉上班。結果打電話沒人接，敲門也沒反應。原來，甘比亞人晚上參加了一個Party，凌晨三點多才回家，這會睡得正香。戈上尉一看錶，離上班只剩下了15分鐘。他果斷車一停，把鑰匙扔進甘比亞人的院子，抓起背包，穿著戰靴，一口氣跑到了辦公室。

戈上尉每天跑步。跑步於他既是個人愛好，又是職業需要。他告訴我，在德軍，只要勝任崗位，體能合格，尉官一樣可以干到退休。德軍對於體型的要求並不像美軍那樣嚴苛，但年終時的體能測試，各項指標具體嚴格，毫無迴旋餘地。我想用中國話來說，應當是你可以胖，但不能喘。那時，我常常和他相約一起在超級營地里跑步，32歲來自野戰部隊的我，在跑步節奏上和時年53的老戈並沒有明顯的差異。不同的是，對於跑步，我的計量單位是公里，而他則是小時。在他的帶領和熏陶下，漸漸地，我也能跑上一小時、兩小時。以至於回國後在三亞我順利完成了個人首馬。

戈上尉是基督教徒，還曾經是東德的前共產黨員。他認為茫茫宇宙中一定有一種超越一切的神秘力量，或是上帝，或稱安拉，或為佛祖。但他並不相信聖經上所說的上帝6天就創造了世界，誕生了人類。他更傾向於達爾文的進化論，認同生命是從無到有，從低級到高級慢慢發展演化而來。因此，他並不太虔誠，對他來說，宗教與其說是一種信仰，不如說是一種生活方式。

戈上尉有一個美滿的家庭。他說雖然現在很多德國人流行不婚，婚後出軌率也居高不下。但他始終堅守傳統，相信真愛，認定家庭是幸福的源泉。戈上尉有兩個很漂亮的女兒，大女兒已結婚生子，小女兒還在攻讀碩士學位。據說有一次，為了準備論文，小女兒兩天兩夜沒有睡覺。看來的德國的學生，壓力也確實不小。

我曾經好奇地問過戈上尉，選擇30多年的從軍生活，你有沒有感到過厭倦、煩悶和後悔？

戈上尉認真地告訴我，軍人和其他職業一樣，也有苦有樂，有喜有悲。人們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只是他獨獨鍾情崇高的軍人職業。因為那象徵著責任和榮譽。軍隊的工作，極具挑戰，飽含激情，也充滿樂趣。

在德國，軍人的社會地位很高，普通民眾對軍人十分理解和尊重。雖然相比德國經濟，德軍官兵的待遇並不豐厚。現在的德軍，現役人數不到20萬，每年的國防預算也只有450億美元左右，不到GDP的1%。退役前，除開飛行補助，他每個月的固定工資大約4000多歐元。相比之下，他在大型電力公司擔任高管的夫人，每個月繳納完49%的稅收，到手還有2萬歐。

和大部分國家一樣，德軍早已實行軍銜主導制。但他說軍銜代表的只是你在軍中的崗位，而不是地位。職務高低也只是工作不同，而沒有人格差異，更不是壓迫傾軋的理由。雖然是上尉，但是作為資深直升機飛行員的他，受到包括將軍在內的各級官兵的廣泛尊重。

戈上尉說，事實上，德軍的領導和下屬，以及同事們之間關係都很融洽。上班時根據崗位，履職盡責，認真工作。下了班則經常一起喝酒，一起聊天，一起撩妹，一起盡情狂歡，沒有了上下級的區別。

每逢重大節日，德軍的人事部門會想方設法組織各種各樣的趴，最大限度地為官兵驅趕寂寞與孤單。我看過他們一段聖誕節勞軍的視頻，他們竟然把十幾位火辣的艷舞女郎請到軍營里，與大兵一起跳貼面舞、肚皮舞、大腿舞，場面極其火爆，香艷萬分。而為了男女平等，照顧軍中為數不少的女兵，他們同樣請來了性感猛男……

和我們不同，為了防止濫用職權、侮辱歧視和打罵體罰，德軍鼓勵「告狀」。工作不均可以告，感到委屈可以告，休假不成可以告，挨了批評也可以告。一封郵件寫給紀檢部門，就會有專人受理。事情嚴重還會隨機抽調人員組成一個中立的調查團，絕不會因為害怕得罪上級而有所偏袒。一名中將因為當眾罵了上士一句笨蛋，就被告到SIU，結果被獨立調查組判定為人格侮辱，還挨了處分。

德軍的輪崗十分頻繁。30多年的軍旅，戈上尉在十幾個不同地方工作過，任職涵蓋作戰部隊、軍事院校和訓練基地。除了在海外執行任務，他基本上周末都能回家。退役的前幾年，他調回家鄉布蘭登堡附近的一個飛行基地，擔任一個編製15人的直升機飛行隊的隊長。從他家到營區的距離，大約是150公里。除了平均每周一天的戰備執勤外，他每天都穿梭兩地。戈上尉告訴我，德國的高速公路四通八達，且大多不限速。車少路好的時候，他一般能跑到140碼。

德軍的保障健全周到。按照慣例，作為德國維和軍官的戈上尉，只在戰火紛飛的達爾富爾工作了6個月。我們熱情地歡迎他的加入，又依依不捨地送他離開。期間，戈上尉休了兩次假，每次一星期左右。他說，德軍給他們報銷兩次往返任務區的差旅，想再多回就得自掏腰包。此外，每個月德軍還出錢讓國內軍屬向任務區發送一次10公斤以下的郵包。算上聯合國給聯非達團參謀軍官每天的136美刀，德國軍隊每月的4000多歐，以及德國政府給在海外危險地區執行任務軍人的各類補助， 算起來這半年他拿到了7萬多美元。從達區回國後，戈上尉直接去了德軍的療養中心。那裡有完善的醫療設備，舒適的星級酒店，先進的運動場館，齊全的健身器材，美味可口的豐盛食物，還有專門配備的高級心理師。一個月里他們邊體檢，邊休閑，愜意地平復在非洲大漠里受損的身心。

德軍的假期充分自由。除了雙休，每個月他都另有2天半的假期。這個假期一年之內都可以累積，加上周末和節假日，戈上尉一次最多可以休假近60天。充足的假期保障了他可以擁有廣泛的個人愛好。他最大的興趣是收集各國錢幣和四處旅遊。他是骨灰級的錢幣收藏家，從16歲開始就有了自己的錢幣冊。現如今世上的貨幣，不管是流通的，還是廢止的，不管是現代的，還是古時的，他幾乎應有盡有。現在他的別墅里，有一間大房做成了專門用來展示錢幣的私人博物館。德國人去過60多個國家，他是一家名叫Friendship的俱樂部的資深會員。類似沙發客，這是一個協調不同國家和地區的私人團體相互交換，同時到對方的國家地區旅行，並免費到對方的家裡吃住的一個組織。除了朝鮮、古巴、索馬利亞等國家必須經國防部批准，假期時他可以任性地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

戈上尉說，截止退役，他已經在德軍飛行了10000多小時，在德軍直升機飛行員英雄榜上排行第六。

戈上尉說，他很想念我們，最近常常翻看在達區時的照片，懷念一起在達區戰鬥的時光，希望能有機會再聚在一起。

戈上尉說，前段時間他又回了趟非洲。這次是跟家人一起去馬拉維旅遊，那是一個美麗祥和的小地方。

戈上尉說，前不久蘇丹一家運輸公司給他發來郵件，邀請他到喀土穆擔任商業飛機的飛行員，年薪40萬美元。他回絕了，他說他還有很多事要做，要好好享受退休後的時光。

戈上尉說，他當選了歐洲錢幣收藏協會的副理事長，每個星期他們都會在網上舉行拍賣、交易和交流活動。

戈上尉的漫長輝煌的軍旅生涯結束了，戈上尉的傳奇色彩的精彩故事仍在繼續，戈上尉浪漫閑適的退休生活才剛剛開始。

我好羨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