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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諜」作家巴別爾:並非有意激怒斯大林,而是寫作的本能


「間諜」作家巴別爾:並非有意激怒斯大林,而是寫作的本能


巴別爾畫像


傳記片《發現巴別爾》日前在第四十二屆西雅圖電影節上映,大衛·諾瓦克執導,追述了伊薩克·巴別爾的遺蹤。巧的是,中譯五卷本《巴別爾全集》也在內地面世。這位作家1940年1月在大清洗中被槍決,迄今已逾四分之三個世紀,但他留下的不多的小說作品仍有大量讀者,每隔一段時間,或長或短,就會被人談起並小小地火一下。


放下書,先說片子。巴別爾出生在黑海湖畔的敖德薩,是猶太人,如今這裡屬於烏克蘭。敖德薩是東歐猶太人聚居的重鎮,頗富傳奇色彩,出產了很多猶太藝術家,尤其是小提琴家和鋼琴家。在片中,巴別爾的外孫安德烈擔任了主角,他以漫遊的姿態訪問外公生活和旅行過的地方,和知道他的人以及被他的作品觸動過的人們聊天;他還找了一位演員,模仿巴別爾的口吻念自己的作品。



「間諜」作家巴別爾:並非有意激怒斯大林,而是寫作的本能


巴別爾與家人


最重量級的出場人物,是安德烈的外婆,也就是巴別爾的太太安托寧娜,出場時年已94歲。她曾經寫過一本回憶錄《在他身邊:巴別爾最後的日子》,她追憶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的點滴往事,告訴我們,巴別爾,這個戴著圓眼鏡、三十歲就謝了頂、看起來挺文弱的作家,內心是多麼的狂熱難耐。


「他給我制定了一份閱讀書目,為了改掉我隨便讀書的壞習慣。」安托寧娜說。他要她讀的書有好幾百本,而且包羅萬象,不單文學書,其中甚至有一本《昆蟲的本能與道德》。


他深愛安托寧娜,希望她變得更好,但另一個考慮則是希望她更配得上他的身份和地位,因為他已經太有名了,有名到可以在家裡接待像紀德、馬爾羅這樣級別的世界級作家。蘇聯的1920—1930年代,巴別爾是最走紅的作家之一,有文學教父高爾基的寵愛、提攜、庇護。他的兩部短篇故事集《騎兵軍》和《敖德薩故事》一出版就售罄,後來一再加印。1935—1936年間是巴別爾和安托寧娜最美好的時光。他們一起旅行,去了烏克蘭的很多地方,包括家鄉敖德薩;他在別列捷爾金諾作家村獲得了一所別墅,與蘇聯最出色、最有名的文人為鄰。巴別爾當時還同愛森斯坦合作拍電影,大導演是他們夫婦家中的常客。


不過,安托寧娜並不是巴別爾唯一的「遺孀」。他的狂熱、自負,乃至對個人安危的疏忽大意,都反映在他對女人的慾望里。巴別爾生於1894年,二十多歲結婚;到了30歲的時候他認識了莫斯科的演員塔瑪拉,當時妻子僑居巴黎,巴別爾跟塔瑪拉在一起,一年之後生下一個兒子。又過了一年,巴別爾同塔瑪拉了斷,前往巴黎尋找妻子,夫妻複合。1929年,他們生下了女兒。

想了解他的私人關係,得讀《巴別爾全集》中的《書信集》,其中收錄最多的書信就是寫給情人塔瑪拉的,時間是1925—1928年間,其次還有給編輯、給妹妹、給母親、給朋友的信。從書信中可以看出,巴別爾對任何人的要求都相當高,他總是希望別人多體諒自己,多為自己辦點事,給自己沒能做到的事開脫,彷彿自己肩負大任,不該被計較世俗小節。


他好像也從不怎麼擔心如何在妻子和情人之間左右擺平,他告訴塔瑪拉,他並沒告訴太太自己有情人這回事,但「她會知道的」;塔瑪拉顯然很愛他,對他抱著很大的期待,他一面說自己有負於她和兒子,一面又設法利用塔瑪拉的期待,讓她為自己做事。他自己四處漂泊,卻時刻享受著有女人在遠方等待自己的感覺。他自己也在等待變故的出現:1927年11月30日,正在巴黎的巴別爾得知塔瑪拉同一個叫弗謝沃洛德的作家有了交往,立刻寫信回去表示風度,他說,得知他倆的關係後「我不知是喜是憂,我覺得你對他有一種精神上的依賴。他是一個非常出色的人。可以說,你很難找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間諜」作家巴別爾:並非有意激怒斯大林,而是寫作的本能


《巴別爾全集》灕江出版社


絕大多數信里都提到錢:「我已經身無分文了」,「我打算儘快償還預付款」,「請相信,我一定會賺到錢」,「債主逼門,欠下了幾千盧布的債,數目簡直驚人……」他向塔瑪拉哭窮,承諾說自己會賺錢養活她,讓她能租得起別墅,能養得起兒子,同時又經常委託塔瑪拉去代他領錢,或者給他的債主還錢:「從美國來的著名猶太作家肖洛姆·阿什給了我75美元,現在需要在莫斯科把這些錢還給他。塔瑪拉,請你儘快去把錢還上。」有必要的話,還請她「想辦法到什麼地方弄點」。對待其他朋友,巴別爾也是一再地開口請他們幫里幫外。


於是,巴別爾給人以情商極高的感覺,周圍的人似乎願意為他效勞,也會因為他的埋怨而不安;另一方面,他總是不放過讓自己進入到新的關係裡面的機會。就在離開塔瑪拉(當然也拋棄了兒子,塔瑪拉後來嫁給了弗謝沃洛德,把兒子帶了過去)去跟妻子複合的1927年,他又在柏林認識了一位新情人葉甫蓋尼婭,此女不久嫁給了一個危險的人物——後來當上蘇聯秘密警察頭目的葉若夫。他們倆的關係長期藕斷絲連,引起了葉若夫的不滿,而巴別爾似乎還不以為然。後來巴別爾被捕,葉若夫還出庭作證說他是法國、奧地利僱用的間諜,誠然,那時葉若夫也自身難保。


《巴別爾全集》里除了書信卷,其他都是作家的文學創作:《騎兵軍》、《敖德薩故事》和散篇結集《故事與特寫》,還有一卷《劇作集》。從《故事與特寫》中,我們可以了解到巴別爾在初試小說時候的狀態:20歲時的他就已驚人的成熟——不是寫作技巧上的成熟,而是說,他對社會有著極為老到的體驗。他筆下的人物,從不像俄國老前輩托爾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那樣長篇大論地談世道人心,也沒有契訶夫那種漫長的心理描寫,巴別爾寫人,常常就寫他們在生活中最真實的樣子,語句簡練,動作乾脆。


比如1916年發表的短篇《九個人》,寫來到編輯部辦公室里的九個人,有的揣著作家夢來投稿,有的來聊天,有的來商談長期稿約,每個人似乎都不該出現在這裡,其中一個寫詩的女子,巴別爾寫她在朗讀了自己的詩後,編輯「很快就得到她的身體」,「一旦打定主意的先生大功告成,姑娘停止寫詩,開始走訪助產士」——簡直是一種蠻不講理的黑色幽默。1917年的《杜杜》,寫軍醫院的一個女護士,送進來缺胳膊斷腿的病人可以向她予取予奪,哪怕骯髒的鄉巴佬她也不拒,她說:「他發冷,他要死了,十分孤獨,他懇求我,難道我說不?」


「間諜」作家巴別爾:並非有意激怒斯大林,而是寫作的本能


巴別爾小說的插畫



這些不知是僅在巴別爾希望中發生的故事,還是取自作家的親身經驗,或是對真人真事的加工。在巴別爾之前,沒有誰的小說會將慾望和本能寫成日常自然流露的東西。在1917年的一篇《偷窺》中,巴別爾起手就說「我有一個熟人,名叫克布奇克太太」,這位太太「向我保證,『無論有什麼好處』,少於五個盧布她都不幹」。在巴別爾這裡,女人好像都很急於出賣自己,甚至把身體變成公共資源。


克布奇克有兩個女兒,她給女兒拉皮條,讓她在家裡跟男人幽會,然後讓「調皮鬼」爬窗戶偷窺,每次換來五個盧布。巴別爾將這種不知廉恥的行為以「奇譚」的方式寫出來,並在《敖德薩故事》里延續其風格,這部故事集寫了敖德薩猶太人黑幫的各種行狀,在描寫猶太人的作品裡也是前所未有。


由於他精簡到骨的筆法,他的故事再離奇也不像是故意誇張的結果。1920年蘇聯—波蘭戰爭期間,巴別爾當了三個月的隨軍記者,跟著布瓊尼的哥薩克第一騎兵軍,所寫的故事後來結集成《騎兵軍》,筆法精準而駭人。哥薩克是俄國境內一個剽悍的民族,曾經為沙皇充當鷹犬,現在則替紅軍服役,他們視生命為塵土,對敵作戰可以虐殺無度,興緻上來了也會沖自己開一槍。巴別爾一面寫他作為一個文人如何崇拜這些頂天立地的漢子,一面以一種輕淡簡約、常常是諷刺的口吻描寫這些人的殘暴、霸道、荒淫。


戰馬後備處主任齊亞科夫,「一個紅臉膛灰白唇髭的漢子,披著黑斗篷,穿著綴有銀飾帶的大紅燈籠褲,騎著一匹火紅色的英國阿拉伯駿馬。」二旅旅長科列斯尼科夫,「在他舉手投足之間,我看到了一位鎮定自若的韃靼可汗」。在書中,這些人的事迹是不停地作戰,是在村子裡搶劫,是強佔農民的牲畜,是殺害俘虜,剝掉俘虜和死人的衣褲,是把受重傷的戰友一槍崩了,是將還沒有放下經卷的猶太人征入軍伍,是取笑臨陣膽怯的人,剝奪他們的尊嚴,是趁著戰亂殺死仇家,是虐待沙皇時代留下的地主和其他有產者。書中的一個人物這麼解說自己的行為:「我這人往往不憐惜自己,常常把敵人踹在腳下,踹他一個小時,或者一個多小時,要好好嘗嘗我們活著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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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別爾小說的插畫



《騎兵軍》的每一頁都充滿了獸性的氣息,巴別爾極其善用諷刺技巧,名義上稱讚戰士們的英勇,而當他將他們的實際作為紛紛寫出來之後,讀者會感到不寒而慄。這是一群什麼樣的半獸人,而巴別爾則不露聲色地暗示,他,一個隨軍的文人,一直對自己身上缺乏男子漢氣息而深深為恥。他的奇譚風格爐火純青,即使通篇用狠辣的貶義詞來形容一個人,比如「他是個死乞白賴的濫小人,被清洗出黨的共產黨員,無憂無慮的梅毒患者,撒謊不打草稿的牛皮大王,日後只配收收破爛的傢伙」——讀者也會感覺這是某個書中人的原話,而他們平素就是這麼說話的,極盡粗野,充滿了詛咒。


《騎兵軍》的藝術效果獨一無二,當初,巴別爾並不擔心這些故事發表出來會給自己招來敵意,他只是在一封寫給《紅色騎兵軍》報紙編輯部的信里說,他一時疏忽,把一位旅長的真實姓名給公布出來,本該換一個化名。這說明,他很清楚他是在做一件「醜化」的事。事實上,沒有人會懷疑巴別爾寫的人和事是假的,只會有人因為他寫得太真實而憤怒不已——例如書中的主角,那位身經百戰的布瓊尼將軍。布瓊尼多次指責巴別爾醜化紅軍,幸有高爾基等人保護,讓巴別爾免受衝擊。


巴別爾的作品讓人看到在蘇聯建國初期的那些年裡,俄羅斯人、烏克蘭人、波蘭人之間展開了慘烈的、無休止的民族衝突,三者都想成為大國大族,將另兩者壓下去。一般認為,巴別爾起初是完全支持紅色政權的,但他寫著寫著,就被一種「說出真相」的衝動所攫住。很難說他的作品能反映什麼「知識分子良知」,他這麼寫,似乎是因為他沒有別的選擇,在別的作家看到英勇、壯烈、可歌可泣的地方,他看到的只是人的本能:不眠不休地宣洩仇恨,不知饜足地傷害他人,不懈地追逐異性。他只能看到這些。


在巴別爾身上也沒有什麼「道德感」可言,如果有,那也是一種純屬於寫作的道德。自視甚高的他,不僅從未在寫作中表露出對前輩有任何模仿和致敬,而且還時不時地諷刺一下那些冒冒失失的投稿者,把他們寫入自己的故事。所以非常詭異,他的寫作中的尖銳、辛辣,直至激怒斯大林的地方,並不是有意為之。人們總是不恰當地將巴別爾視作前蘇聯的一位「異見作家」,認為他是「受迫害」而死,但這很不確切;至少,他作品中的色情意味是其性格的一部分,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熱情;而他的諷刺,那些血淋淋的黑色幽默,也不見得是巴別爾故意要針對誰——他可能只是對哥薩克這類體現出暴烈的生物本能的人有興趣。



「間諜」作家巴別爾:並非有意激怒斯大林,而是寫作的本能


巴別爾



他在1932年38歲的時候又俘獲了安托寧娜,兩人相差15歲。他們同居之後,1935年,巴別爾寫出了一個據說徹底得罪了斯大林的劇本:八幕劇《瑪麗婭》。


《巴別爾劇作集》里收錄了這篇作品,它的語言相當閃爍,人物很多,關係略顯錯雜。故事就發生在蘇波戰爭的1920年前後,其中有一個善於做生意和勾引女人的猶太人——就像巴別爾自己。而被他勾引的女人自然也都是強大的易燃品。劇名中的「瑪麗婭」是一戶沒落望族的大女兒,她被派到前線去服役,她的妹妹在家裡給父親讀姐姐寫來的信,有一句說及了俄國人和烏克蘭人的關係的成因:「俄國官僚在數個世紀期間擠壓和侮辱他們的文化」。


現在,烏克蘭一直政局動蕩,因此電影《發現巴別爾》也打出了這張牌,吸引觀眾來了解一個真實的烏克蘭,這裡多少年來沒有出過名作家,巴別爾幾乎是唯一的一個。而猶太人也將巴別爾視為「自家人」,特別是東歐猶太人的後裔,巴別爾身上有他們熟悉的東西:淡然於大民族之間的爭鬥,冷眼旁觀、擅長諷刺的秉性,以及熾熱的情慾。


安托寧娜活到101歲,2010年才辭世。她是一位工科女傑,是參與莫斯科地鐵建設的工程師中唯一的女性。巴別爾死時,他們的女兒才三歲,外孫安德烈出生後,安托寧娜也接管了他的撫養任務。她的回憶錄《在他身邊》寫得平平,幾無反響,因此,儘管蘇聯早在赫魯曉夫時期就已為他平反,巴別爾仍是一個謎一樣的人物。在《巴別爾全集》里,他是一個天才的作家,雄心勃勃的漫遊者,危險的丈夫和情人,既世故又天真,精力異常旺盛,在理性和本能之間更青睞後者。但他何以如此,就要等待未來更多的檔案公開後,一部權威研究者寫的權威傳記來解答了。(文/ 雲也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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