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土木堡到東華門——4、小人物趙忠的悲催升職記

黑山縣趙忠塑像

《英宗實錄》卷180：正統十四年七月二十日：升遼東廣寧右衛指揮僉事趙忠為指揮同知，贈其妻左氏為淑人。初，忠守備鎮靜堡，達賊來侵，忠與戰不退，賊攻圍甚急，左氏曰：此堡旦夕必破，破則吾寧死不受辱。遂與母及三女皆自縊死。忠悉力拒守，賊解圍去，城賴以全，鎮守左都御史王翱以聞，上嘉其忠節，故有是命，仍遣官諭祭，賜金營葬，旌其門，曰：貞烈。

趙忠，做為一名從三品指揮同知，在浩如煙海的明朝歷史中露了這麼一小臉也算是幸運之人。他並沒有顯赫的背景，除了守備鎮靜堡之外也沒有其他戰功，他的父親叫趙名善，是跟隨朱棣靖難的一名籍籍無名的軍人，隸屬「北平三護衛」。北平三護衛改稱「金吾左衛、金吾右衛、羽林前衛」後，趙名善成為金吾左衛的一名千戶，永樂四年提拔為正四品指揮僉事，後轉任旗手衛指揮僉事，一直干到正統三年光榮去世。趙名善死後，趙忠承襲了父親的軍職。

金吾左衛和旗手衛是負責護駕左右、護衛旗纛的皇帝侍衛親軍，組建初期歸朱棣親自指揮，大致相當於現在的國賓護衛隊和國旗護衛隊。這二衛的官兵大部分都參與了靖難之戰，所以成祖時代，其地位高於其他在京衛所，特別是旗手衛，與後來名噪一時的錦衣衛不相上下。

只可惜成祖以後親軍二十六衛日漸衰敗，身份地位大不如前，除了錦衣衛仍然隸屬當朝皇帝直接管轄外，其他衛所統統改歸五軍都督府，宣德之後，開始參與邊軍輪班。

趙忠是正統三年三月襲父職為旗手衛指揮僉事，《實錄》中沒有關於他的過多記載，翻查不到他調離旗手衛的記錄，筆者只能根據有限的資料，猜測他應當是正統十年轉任遼東軍區廣寧右衛指揮僉事並擔任鎮靜堡守備的，把他從北京軍區調到遼東軍區的人就是提督遼東軍務左副都御史王翱，王翱後來干到吏部尚書，成為英宗天順朝的重臣。也正是這個王翱，於正統十四年七月，將趙忠守備鎮靜堡的事迹上報朝廷奏請給予升職。

對於趙忠的守堡功績，朝廷給予的獎勵是把他的官職由正四品指揮僉事提升為從三品指揮同知，並「贈其妻左氏為淑人」。明朝時軍職幹部品級一直高於文職，六部尚書才是正二品，可五軍都督府都督卻是正一品官，即便是為趙忠奏請升職的提督遼東軍務左副都御史王翱也才是正三品。趙忠雖然是正四品指揮僉事，但手底下卻只有五百多個士兵，大約相當於一個營，即便是升為從三品指揮同知，他仍然還是鎮靜堡守備，還是管那麼五六百個人，只不過級別從正營級升為副團級。

鎮靜堡保衛戰發生在土木之戰前一個月，攻打鎮靜堡的是蒙古大汗脫脫不花，與此同時，阿剌知院犯宣府圍赤城攻獨石，太師也先寇大同並大敗明軍於貓兒庄，明參將吳浩戰死。從之後的軍事行動來看，這三路大軍以也先的西路軍為主，阿剌知院的中路軍為輔，而脫脫不花的東路軍只是打打掩護而已。（關於也先此次進犯的戰略及戰術布局，後有專文進行解析。）

《實錄》中描述趙忠的守堡情形，用的是「悉力拒守」四字，可見鎮靜堡保衛戰打的並不激烈，設若脫脫不花大軍往死里打，則此處的描述應該用「拚死拒守」四字。再由「賊解圍去」這四個字也可以看出，並非趙忠抵擋住了脫脫不花的攻擊，而是脫脫不花玩夠後自己撤了。

而趙忠這個陞官獎勵的取得，多半也不是因為其守堡之功，而是得益於他妻子率母女五人自縊而死的忠烈氣節，朝廷的主要目的是「贈其妻左氏為淑人」，升趙忠的官只是順便為之，是「上嘉其忠節，故有是命」，陞官的原因是「忠節」而不是「戰績」。

《實錄》里並沒有提到鎮靜堡之役殲滅俘虜多少敵人，更沒有記錄明軍傷亡人數。一般情況下，《實錄》中記錄到的大小戰鬥都記載有殺俘數和傷亡數，以此作為朝廷獎勵和撫恤的依據，而這場戰鬥卻唯獨沒有。另外，廣寧右衛下轄六堡七十九邊台，分別是夷、邊、靜、安、遠、寧六堡並各轄邊台十幾座不等，統共東西二百八十里長城防線，鎮靜堡位於中間。在鎮靜堡被圍的同時，其它五堡也不可能倖免，而《實錄》里卻沒有另外五堡的戰事記錄，並且在王翱的奏疏里，也沒有提出給另外這五堡守備將領陞官或者獎勵士兵的申請。這就說明，脫脫不花很可能並沒有攻打明軍衛堡，只是圍圍城打打劫就自行撤了。

正統九年七月，一小隊女真人偷偷進入明軍防區擄走了兩名守軍，指揮同知王崇率官軍追了出去，不僅救回了被擄的守軍，並且抓回了兩個女真人。還是王翱，立即奏請朝廷，升指揮同知王崇為指揮使。指揮同知是從三品，指揮使是正三品。

同樣是遼東軍區，同樣是王翱奏請，同樣是官升半級，而且王崇這半級的含金量明顯高於趙忠那半級。當然，不排除王崇和王翱是一家子而特殊照顧，不過即便如此也足以說明，鎮靜堡保衛戰是一場即沒有戰績也沒有戰功的戰鬥，趙忠之所以官升半級，只是因為皇帝嘉其母親妻女的忠節，或者說朝廷鑒於對趙忠母親妻女的憐憫，才故有是命。

那麼趙忠母親和妻女五人果真忠節嗎？

依筆者來看其實不然。如果是真忠節，何不登上城牆參加保衛戰？像戚繼光的夫人王氏就曾組織婦女守城，成祖仁孝皇后也曾親自組織婦女防守孤城北平。左氏母女五人即便不會舞刀弄槍、不能上陣殺敵，但至少可以搬運武器彈藥吧，最不濟也能為守城官兵做飯燒水包紮傷口，可為何看到「賊攻圍甚急」後就率先自殺了呢？並且妄下斷言「此堡旦夕必破」，這純粹就是製造恐慌氣氛，傳播消極情緒，滿滿地負能量！

難能可貴的是王翱同志，一雙點金手化腐朽為神奇，竟然把這麼一個負能量滿滿的事件包裝成忠節貞烈的正能量事件。當然，也不是完全依靠王翱同志的包裝，至少像這樣的忠節貞烈之事在明朝大有市場，這與明朝所崇尚的三綱五常倫理道德風氣息息相關。洪武之後英宗之前，皇帝駕崩均有妃子陪葬，並且不少妃子是自願陪葬，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就是「受封建流毒迫害太深」。明朝時，一女不事二夫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所以左氏喊出「吾寧死不受辱」的口號，得到了類似王翱這些文人士大夫們的尊敬和重視。寫到這裡我突然想到了「六味地黃丸」的蕭皇后，也是蠻瀟洒的。

如果事情只停留在表面，雖然左氏母女自縊事件涉嫌傳播負能量，但是其拒不受辱慨然赴死的光輝事迹怎麼說也是高大上的正面形象。但這僅只是表面，歷史很多時候都是這樣，往往從史書記載的字裡行間可以發現塵封在時間長河中的歷史本來面目。有時候是一句不合時宜的話，有時候是一個無法自圓的邏輯。

左氏母女自縊事件就存在一個無法自圓的邏輯問題。

人們常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一個人只有真正走到絕境邊緣的時候才會採取自殺這種極端手段，更何況自殺的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團隊，很難相信左氏是如何下定決心並說服母親女兒隨其一起自縊的。要說服母女五人共同赴死，就必須讓她們相信或者看到已經走投無路，最佳時機應掌握在瓦剌破城而入的那一刻。鎮靜堡圍不過三里，兵不過六百，而脫脫不花東路軍少說也得有萬人以上。如果說左氏是因為看到了這種在兵力上的巨大懸殊，所以才鐵了心認為「此堡旦夕必破」，那麼，人心惶惶的鎮靜堡到底是怎麼守住的呢？但是我們前面已經分析過，鎮靜堡保衛戰打的並不激烈，或者脫脫不花根本就沒有啟動高規格攻城程序，如果當真要攻，鎮靜堡絕對守不住。雖然「賊攻圍甚急」，雖然「此堡旦夕必破」，但是卻還沒到瓦剌大軍破堡而入得那一刻，缺少左氏說服母親女兒共同自縊身亡的必要前提。

也就是說既然左氏選擇自縊赴死，說明鎮靜堡是必破的，可是鎮靜堡卻沒有被攻破，說明左氏缺少自縊而死的必要條件，如果說鎮靜堡堪堪被攻破，最終依賴趙忠及守城士兵悉力守了下來，但為何《實錄》中記錄的戰鬥情況卻並不激烈，而且也沒有對士兵的獎勵或撫恤記載。這就是矛盾的無法自圓之處。所以筆者猜測，左氏母女五人之死，不是自縊，而是被自縊。

筆者認為，看到「賊攻圍甚急」從而得出「此堡旦夕必破」結論的不是左氏，而是鎮靜堡守備趙忠。前面業已簡單介紹過趙忠的身世，他是承襲其父軍職幹上的正四品公務員，雖然官不大，但也是典型的官二代。趙忠正統十年之前任職的旗手衛是專門為皇帝出巡、祭祀等活動打旗的特殊部隊，沒有戰鬥任務，沒有保衛任務，沒有訓練任務，甚至連武器都沒摸過。隨著遼東一帶戰事逐漸升級，隨著親軍二十六衛風光不再，隨著明朝衛所制度的衰敗（後有專文解析），親軍二十六衛不得不前往遼東軍區參與邊軍輪班。於是一個從來沒摸過武器的、沒參加過軍事訓練的、沒經歷過戰鬥的趙忠，從京城繁華安逸之地來到了寒冷荒涼的廣寧衛戍邊。趙忠以及其所屬原旗手衛士兵的戰鬥力自然可想而知。

所以，當趙忠看到黑壓壓的瓦剌軍時，一下子就從頭涼到了腳，僅憑軍力之懸殊他斷然認定「此堡旦夕必破」。筆者斗膽猜測，此時趙忠所想的不是如何守堡，而是如何逃命。這不是瞎猜，一是從趙忠的背景和經歷得出他並非善戰之人；二是土木之變時，就有一大批衛堡的守堡將領絲毫不做抵抗，直接領兵逃至居庸關。這就可以說明，到正統十四年時，由於和平日久軍中幾乎無人知兵，明軍戰鬥力已經嚴重退化。

在這種情況下，趙忠極有可能做出殺死家中女眷的決定。兩個原因，一是女眷體弱很難逃出去，而且帶著女眷逃命也是拖累；二是不死不逃，則堡破之後必定受辱。

只可惜脫脫不花只是圍圍城打打劫就撤了，一下子把趙忠給干蒙圈了。

還是王翱腦子活絡，聽聞之後立即發現了左氏自縊事件在政治上的閃光點，正好他正迫切需要樹立一個正面典型，於是便把左氏自縊事件的經過運用春秋筆法進行了包裝，一個忠烈之婦就此誕生。雖然趙忠並無寸功，但為了把故事儘可能的說圓，也是照顧面子，還是給他加官半級，聊以寬慰。

本來，筆者研究鎮靜堡保衛戰這一節是為了證明脫脫不花犯遼東只是為也先和阿剌知院的聯合軍事行動打打掩護而已，並沒有實際軍事目的，但在搜集資料的時候卻發現黑山縣（鎮靜堡在今黑山縣白廠門）竟然將趙忠包裝成了「民族英雄」，所以才忍不住扒了扒這一事件的始末。不當之處還請諸位朋友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