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龍：大哥無悔

《時尚先生》12月刊年度先生系列

年度致敬人物：成龍

「

以前我怕過死，晚上回去睡覺醒不來了

現在不怕。如果不幸走掉，我沒什麼遺憾

」

2016年9月1日，下午。成龍在台灣拍戲時接到經紀人的電話。她只是轉告說，一會兒有一個重要電話一定要他自己接聽，到底是什麼事情，暫時無從知曉。

那時他的心思還都在戲裡，只聽到電話那頭用英文說，代表奧斯卡、頒獎……用詞很正式，且滔滔不絕。等他回過神來已經錯過了許多細節，對方結語問，你接受嗎？他下意識說「當然」，「讓我去頒獎？當然好。讓我去領獎？當然也好。」

掛了電話他還是一頭霧水，心裡默默回放剛才聽到的句子，隱約記得有「終身成就」的字樣，「不會吧，我那麼年輕，給我？」隔一晚，他的電話開始爆炸，各路朋友的恭賀蜂擁而至，他才確認了這件事：他獲得了奧斯卡終身成就獎。

所有評委，一致通過他的提名，史無前例。他也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獲獎者，首位華人。很多年前他曾想過，要是有一天得什麼終身成就獎，自己白髮蒼蒼，顫顫巍巍被扶上台，全體在下面鼓掌……嘩，想一下都覺得場面恐怖，應該會轉身逃走。可他居然這麼早與這一刻狹路相逢，而他原來會那麼開心。

頒獎典禮上，觀眾至少全體起立鼓掌了三次，其中好些人的年紀遠長於成龍。他邀請了一眾好友，但凡請柬遞到的，人都來了現場：史泰龍、施瓦辛格、前夢工廠的老闆、索尼影業的總裁……湯姆·漢克斯給他致開幕詞，一如既往地稱他為「Chan-tanstic」，「哇，真的是開心。我才知道『終身成就獎』是奧斯卡的最高獎項，所以在普通獎項的典禮之外，再單設一次頒獎晚會。」

他特地做了一身黑色長衫出席。「他們要求black-tie，我尊重他們還是尊重我自己呢？我想既然是代表中國人出去，還是應該穿中國的禮服。」很多年前他曾被人誤認為是日本人，從此在重大場合一定穿唐裝表明國籍。他已經打定主意，明年3月去奧斯卡晚會，他要一身中山裝亮相。團隊開始給他擬了好幾稿致謝辭，他看了只能搖頭笑，「那些文縐縐的句子，怎麼都不像是成龍會說的話。我一直糾結該說些什麼，到後來人人都有提詞機，我沒有，上台乾脆隨性而發，就說些真心話。」

他想起很多年前，父親坐在電視機前看奧斯卡頒獎禮，轉頭對他說，你拿了那麼多獎，什麼時候也捧一座小金人？「我說老爸，我是拍動作片的，還是低成本喜劇動作片，怎麼可能？」第一次親見傳說中的「小金人」是在史泰龍家，出於好奇，他握在手裡掂量了一下，「挺重的」，「想不想要？當然想要，但那離我太遠了。」

他在台上感嘆，我都不敢相信我站在這裡。他感謝了香港，感謝了中國，感謝了好萊塢，感謝了全世界的影迷，音樂一起，掌聲又涌，一些原本已經打好腹稿的話又從嘴邊溜走，也沒關係，反正最重要的那句已經做了開場白，「最開心的是，我以身為中國人為榮」。

他本來還想加一句嘲笑自己英語不夠標準的話，最終忍住了，他不必再靠這個老笑話來博滿堂觀眾的一笑。拍了56年電影，200多部作品，「Jackie Chan」早已是動作電影的最高象徵，成龍的英語到底好不好，世界早已不在意了。

「我要你們追不上我」

1979年，成龍憑《笑拳怪招》和《醉拳》紅遍東南亞後，嘉禾電影的老闆鄒文懷在好萊塢宣布，公司將投資6000萬美元拍攝6部有國際巨星加盟的大製作影片，第一部就是由成龍主演的《殺手壕》。可惜票房僅收回500萬美元，後來拍攝的《炮彈飛車》依然無聲無息，成龍並沒有就此在美國打開局面。

初到美國時，他常常被問「你是誰」，名字拋出去，又被問「Jackie…what？」來回幾次，回答的聲音和聲勢都弱了。《殺手壕》放映後曾有電視節目邀他訪問，他從洛杉磯片場特地趕去紐約，主持人卻說，他不用說話，耍幾下功夫就行。他震怒未遏，又被告知訪問已經被取消。在片場，他的地位近乎臨時演員，偶爾好心幫著搬動一下機器，立刻被導演指著鼻子呵斥，「不準亂碰！」他氣得扔東西走人。當時他的片酬是480萬港幣，香港乃至亞洲的頂級，隨便一問同場的美國演員，片酬是500萬美金。

除了不懂英語這個軟肋之外，他的電影風格也不受美國市場歡迎。美國崇尚的英雄是一槍、一腿、一拳致對方於死地，成龍眼花繚亂打了三十六拳又踢了四十八腳，對手還好好站著，「我說我的那種打法才是最難拍的，但他們不認同。」他貪戀美國市場，畢竟人人都覺得好萊塢才是藝人的終極目標，留下學了兩年英語，卻發現自己根本不是那塊料。「我連小學都沒畢業，不是讀書人。我放棄了好萊塢，回來繼續做我的亞洲皇帝。」

當時成龍在亞洲的爆紅程度，現在聽來仍然誇張：有狂熱到為他服毒、卧軌、組建「不嫁團」的影迷，甚至於電影播映時，如果屏幕上出現他和女演員的肢體接觸，影院里就會哀嚎聲一片。他去日本宣傳，七層的大廈，每一層玻璃後面都密密麻麻站滿人，他只要無意中往某個方向說句「hi」，就會有人昏倒。他望著洶湧人潮心裡感嘆，原來自己那麼厲害啊。

在美國的冷遇讓他幡然醒悟，山外有山，天外有天，「那兩年讓我變了個人，知道自己那麼渺小。」那時他22歲，風格初具輪廓，西方不亮，東方還有燦爛朝陽照耀的大路一條。他借鑒過李小龍，也借鑒過卓別林和基頓，從《醉拳》開始，他就將幽默詼諧的橋段融入精彩的打戲中。成家班舊成員之一張華回憶說，70年代的動作片大多是大恩大仇的故事，打戲簡單粗暴，而當時成龍自編自導自演的幾部電影，比如《笑拳怪招》、《師弟出馬》、《龍少爺》，都是打中有戲又逗趣好笑，觀眾記得住。成家班的動作設計也更具有現代感，當時香港電影動作設計的另一巨擎是洪金寶的洪家班，雙龍纏鬥最激烈的十多年裡，成家班得了7次香港金像獎，洪家班只得了2次。

最讓成龍感到驕傲的是，即使到今天，他的舊作仍然被不同年代的觀眾提及和評論。「我希望一部電影的生命力是長遠的，可以刻在那裡，而不是黑板上的字，一抹就不見了。」很多人只看『眼前錢』，什麼題材熱就拍什麼。他拍一部戲至少八個月到一年，有時寫完劇本加上看外景就是一年半，「所以我很小心地做選擇，有些題材未必適合市場，但我覺得應該拍，我相信觀眾的激情。」一蜂窩拍殭屍片的時候，他拍了《警察故事》，風向掉轉去警察題材，他又拍了平民英雄《A計劃（續集）》。「你拍戲要有良心，不是為賺錢或者拿獎，而是要對得起買票進影院的觀眾。」自由打法、空中轉體三百六十度等等炫目設計都是他的首創，「我的直覺下意識告訴我要變。我一直在想怎樣才可以走到動作電影的尖端，我要你們追不上我。」

成龍的「功夫搞笑片」在亞洲各地一次次打破票房紀錄，那時他並不知道，曾冷遇過他的好萊塢，同樣以狂熱的姿態開始擁抱他的作品。1995年，電影《紅番區》在北美取得了3200多萬美元票房，是當年最賣座的外語片，整個好萊塢都開始風行「Jackie Chan Style」，錄像租賃店裡都開始擺出「成龍專櫃」。重回美國開工，第一天不斷有人敲門，他目瞪口呆地看到攝影師和動作設計人員輪流過來鞠躬，表達「很榮幸和你合作」。史泰龍邀請他去自己的剪輯室，途中經過特技人員的房間，他驚訝地看到他們全體起立，「原來我在電影界動作設計人員的心裡是至高無上的。」史泰龍的資料庫里擺著一溜兒成龍的電影錄像帶，「他說，當我沒招了，當我們想不出東西的時候，就翻你的電影看，照著拍。」詹姆斯·卡梅隆還不認識他時就說，Jackie Chan才是真正的動作明星，多年後聽說此事，成龍特地去表示感謝，卡梅隆說：「不用謝，是真的，我沒有講假話。」

「我不是超級英雄，我只是普通人」

成龍拿命換戲的事迹不勝枚舉，他說，其實他怕。

《A計劃》里跳樓的那場戲，他足足拖了七天。從樓頂往下看，他一直在琢磨下面的帳篷的位置，「這樣跳，頭可能會被削掉。再往下一點，削掉的就是腳。那樣摔，應該不會好看……」磨到中午，理直氣壯地和攝影師說，「現在頂光，先吃飯！」吃完睡個午覺拖到4點，又可以喊，「太陽在布景後面，成剪影了，明天吧！」最後是洪金寶忍不住罵了粗話，「他說你到底跳不跳？霸住我的停車場那麼久！」

《寶貝計劃》里又要往下跳，他獨自一人坐在大廈邊緣空調的邊框上，等下面的工作人員試氣墊的位置。那是香港黃大仙的警察宿舍，有傳言對面鬧鬼，陰風陣陣，他正胡思亂想會不會有冤魂飄來，一個道具師突然經過，把他嚇出哭腔，「我說你不要在這種地方走來走去行不行！」

他拍電影最初的原因，不過是求一餐一宿。8歲起他跟著師傅于占元學戲學功夫，被認作乾兒子「魚兒桿殿下」，額外「獎賞」原來是別人犯錯要一起挨打，自己錯了，罰上加罰。有機會拍電影好開心，沒有師傅管，可以早睡晚起，可以吃飽喝足，比起爭到一個角色，他更在意「武術指導」的身份，「演戲的片酬是3000，武術指導有1萬2！」

「小時候混一個群演，導演永遠都是『走走走』趕人，嫌我們太年輕。怎麼辦？自己拿膠布貼歪眼睛、用魚鉤勾斜嘴唇，扮滄桑求導演：我年紀夠大的！」他總是試圖往主角身邊蹭，「站得近一點就可以連戲，第二天就還可以來。」化妝服飾都自己來，「誰給我們粘頭套啊？就算有也只是粗暴地往你頭上刷膠水，還不如自己上手。」那時候拍電影，現場不過20多個人，他這邊幫著拿道具，那邊幫著打光，一來二去，什麼都學會。

成龍有個外號叫「現場醫生」，任何人碰到問題只要喊「大哥你解決一下」，他手到病除。「電影圈裡大概只有我和洪金寶，沒讀過書不會寫字，不會畫分鏡頭，但編、導、演、配音、剪輯、服裝、道具、音樂、武術指導樣樣全能。」都是他在片場里實打實學來的知識，錯誤里一點點總結出的經驗，「最重要是自己剪片子。一剪，哎怎麼連不上了？明天補一個鏡頭。哎方向前後怎麼相反？中間跳個大光圈！」多年後他在好萊塢，看好些導演拍攝時死守程序卻不知如何多快好省地解決問題，心裡也只能感嘆一句，太浪費時間了。

他後來的種種搏命，無非是因為開始得來的每一個機會都實在不易。「說我每根骨頭都斷過有點誇張，但從頭髮尖到腳趾甲，我渾身每一寸都傷過，每一寸。」他撩起前額的頭髮，「這裡今天還痛。前天中了一拳，『啪』這樣打過來……昏了一會兒。」在一邊聽著的經紀人忍不住罵了句髒話，怨他瞞著自己，他露出訕訕的表情，像是頑皮搗亂被現場抓包的孩子，「傷多到我真的不記得了。」

以前手指斷了也不懂敷冰，都翻到手掌後面去了，機器就位了？繼續拍。鼻子斷了，擦乾淨血，繼續拍。根本沒什麼充分的保護措施，為了不穿幫，威亞細得像鋼絲，地上哪兒像現在還鋪整齊海綿，生和死，都像兒戲一般的輕巧。拍《A計劃》時，有個高台危險動作，成家班一個個上，「啪」、「砰」！一個摔下去斷了腿，換下一個，摔破了頭，換成龍自己上，一樣受傷，早上6點被送去醫院以為沒什麼事，7點半開始大口大口吐血。1982年在南斯拉夫拍攝《龍兄虎弟》時他摔到左耳處的頭骨呈凹陷狀，醫生說腦袋裡進了小石塊，不取出來，以後一直會聽到「呱啦呱啦」的小聲音，但做手術又會影響大腦神經。成龍一聽就說不不不，以至於到今天，他的耳朵有時是聽不清楚的。

成家班的盧惠光說，那時只要成家班開工，片場門口通常停著輛麵包車，裡面的座位全部放平，一有人出事就可以抬去醫院。醫院裡還有一個專門病房，裡面有7張成家班專用床。所有人都被抬進抬出習慣了，見到醫生護士就說，「我又回來了。」成龍去美國拍《紅番區》，早上摔斷了腿，下午推著輪椅繼續拍，反正鏡頭只帶到上半身。美國的武術指導大驚失色，令他休息三個月，「我說三個月，那我那幫人怎麼辦呢？他說你們沒有工會嗎？我說有，我就是工會主席。」

他也問過自己，何必那麼拼？你死了，誰可憐你？「我當然不知道答案。就是要為公司省錢，省時間，就是要把戲拍好。」現在說起那些經歷，他只剩驕傲，「我不是超級英雄，我只是個普通人，只是敢去做一些不普通的事情而已。」

黑社會勢力橫行在香港娛樂圈的年代裡，他被逼到爬上街邊的大布告板避難——那塊布告板上，恰好鋪著他電影《龍少爺》的巨幅海報。「我在上面看著兩部車、八個人往我的剪輯室去，然後又回來開車離開。」那一晚他沒回家，在朋友家裡坐到天亮，一大清早就雙手空空飛去美國。在美國有便衣保護之外，自己練槍防身，「每天練，兩毛五打一百發子彈。」他出門時總有成家班前後照應，「我上車前一定看周圍有沒有人，開車一定看後面有沒有人或者車跟著。」他從來不走小巷，只走大路，若見到不確定的車子在後面跟過兩個路口，他就直奔警察局的方向。「我知道要對付我的人一定是帶著武器的，而且不會少於兩個人。」

他當然害怕，但直面的方式是回香港後舉旗成立香港演藝人協會，呼籲有公平待遇和安全保障。他和公司旗下的許多藝人都經歷過被人壓榨酬金、被逼拍攝電影等等遭遇，「我們不能這樣被他們欺負，你越退，他們就越踩一步。他們虧心在前，我們站在正義的這一方。」站出來做「出頭鳥」，是因為他忍無可忍，「我到美國，開個會人家就叫我趕快回香港。為什麼？公司剛給人開了三槍。後來躲去德克薩斯州鄉下，都要兩個保鏢日夜跟著。」他覺得悶，無聊到去客串了一部電影，開拍時現場的美國同行大吃一驚，他們雖然不知道成龍是誰，但看到他車裡坐著兩個便衣警察外，車外還有六個警察守著，簡直氣勢撼人。

「有了協會就安定了，有規有矩。一個人出來做不了什麼，但整個協會可以出面幫你。」「大哥」的雅號，差不多從那時開始成了他的代名詞。

「如果今天不幸走掉了，我沒什麼遺憾」

逞年少時，成龍也曾一番胡天胡地。走紅後他初嘗了有錢的滋味，「成家班拿到150萬現金，那時的150萬啊，長安街大概都能買好幾座樓。」一班兄弟都是苦出身，忙著吃喝玩樂，變著法子折騰：買車，夜半三更撞壞一輛保時捷，第二天晚上再撞一輛賓士。膽子自然跟著肥起來，「就是目中無人，就是要和人家不同。」半島酒店規定不可以在公共大堂穿背心短褲，他偏要一身短打晃來晃去。有兄弟去名牌店買褲子沒被招待妥當，他招呼成家班一起進店裡站滿，別的客人不得進出，恭候那個兄弟挑個仔細，結賬時鈔票一張張狠狠甩下去。他自己去買東西更是亂點亂指，一件件衣服都用別針仔細疊好送去他酒店，一直沒拆過，至今還堆在那裡。「沒文化，人家做過的事我照做，還覺得我做什麼都是對的。」

性格再好勝，好和壞的基本底線他知道要守緊。16歲時父親和他分開，臨別在機場囑咐他三件事：一不加入黑社會，二不販毒，三不賭博。那時他周圍的人五毒俱全，「很吸引人的。那時我一天人工65塊，而那些賣白粉的，這個禮拜3千，下個禮拜就變成3萬。」因為這一句對父親的承諾，他在染缸里沒被同化。之前他賭過，幾萬塊輸個精光，那時這筆錢算是傾家蕩產，「年三十跪在父親面前痛哭流涕，磕頭磕到整個頭都腫了，發誓不再碰。」現在回想起來，他更慶幸當時沒有動一時之念，「身邊的人後來都虧本了，有的死了，有的還在泰國關終身監禁。」

這多少也影響他立定決心：保持銀幕上的正派形象。他還未在美國打開市場時，史泰龍曾邀請他出演一個改過從良的毒販，機會大好，但他堅決不從，「說到底還是個毒販啊！」邁克爾·道格拉斯邀請他扮演一個「good-bad guy」，他一聽是反派，又是日本人，還是婉拒。早年有人詬病他的電影中太多黃色段子，或者橋段太過粗俗和殘忍，他改——《醉拳》里喝酒打拳，他覺得不妥，就拍《醉拳II》反其道而上。「人慢慢長大，知道自己原來會影響那麼多人。很多人說，大哥又在說教了，但特別是現在，我拍電影不是為錢，而是為興趣，所以要拍一點有意義的東西。」

他覺得自己生而逢時。小時候他住領館區，滿眼都是外國人，在路上永遠貼邊縫走路，上下都只能走後面的樓梯。一次被外國人欺負他還了手，回去被爸爸一頓胖揍，「他要我記得，那樣會吃虧。」他記得那種濃重的自卑感，也記得看到外國警察時情不自禁的發抖，「我覺得自己很幸運，香港回歸的時候中國已經是一個強國了。我的父輩付出了很多，我沒做過什麼，所以應該為國家貢獻一點力量，不是讓人覺得我過來就拿養老金對不對？」

他至今可以隨口哼出《紅色娘子軍》的主題曲，那些「紅色電影」是他記憶里最美好的一部分。「人家說成龍你老是現在強調愛國，可我四十年前就在說愛國，《醉拳II》就是講保護國寶，你可以翻查一下我的歷史。為什麼要拍《天將雄獅》？就是想說反戰。我希望有一個國家，為國家出一點力。」

偶爾翻看自己老電影的時候，他也會感嘆，真的老了，不可能再達到以前的速度和瀟洒。成龍演過的那些角色，有大俠客有小人物，好些個都貪生怕死，卻偏偏天降大任，在經歷過人生微妙的尷尬時刻，在命運為他們完成選擇題後，反而被激發出了無盡的勇氣和智慧。到後期，成龍的主角們乾脆不會武功，又或是老態龍鍾，他不認「不許英雄見白頭」的理——何必與時間較勁，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滿，不如坦然順遂天命。他沒怎麼讀過書，但老子說的道理他懂，「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

「隨著年齡的增大，我想去創造一些不同的角色。還想留在影視圈的話，我一定要做個演員，而不是苦守一個『動作明星』，動作明星的生命力太短了。」放眼全球，和他一起出道的演員，現在還留在第一線的所剩無幾，「我花了十幾年的精力去改造我的形象，很辛苦。觀眾一開始也說，他老了，不能打了，但他們仍然接受現在的我。」他更希望在有生之年可以把一些夢想拍完。「以前單線推進，現在拍完《功夫瑜伽》我已經讓唐季禮在寫《新紅番區》，丁晟拍完《鐵道飛虎》，又可以跟進我三十年前就開始計劃的《烈火熊熊》，還有李仁港……我不年輕了，自己做導演完成不了幾部，現在可以全面推進。」

到今年，他的成家班已經成立40年，「原來一組人，四個頭頭跟著我，現在七組人，好多外國徒弟，韓國、澳大利亞、加拿大……也是世界著名的特技隊了，《王牌特工》的動作設計就是成家班的。」以前香港能做「武行」的都一身硬功夫，不然會被恥笑，成龍最初靠的也是實打實的身手。「每天就是早上空手道，下午合氣道，晚上還去『旺角黑牆』那裡健身練肌肉。」他還記得和袁和平一起在九龍公園裡練「北派」功夫，跳起來兩腿掃過五十下，算一組「神龍擺尾」，每天至少三組，還跟著洪拳傳人徐小明學習南派，天天就是泡在功夫里。

但現在的動作設計已經翻天覆地，連職業名字都進化成「動作特技人員」。「誰能想到《黑客帝國》那種，三十幾台機器環繞拍攝，可以把拳頭定格在那裡，用電腦拉長呢？」他看美國的武術比賽，感慨萬分，「一上來就是三百六、三百六空中連轉，再出拳定格，又加街舞翻轉，托馬斯旋轉……這是功夫嗎？不知道，但重要的是，太好看了。」

他說自己用廣東話說就是「狗屎撞馬棍」，開摩托車、賽艇、跳傘、潛水……什麼都誤打誤撞學會了。是否要再與時俱進學新的東西？「我學不動也來不及了，著急也沒用。但我可以讓下一輩人去學。他們會英文，會剪輯，會航拍，我毫無保留地教他們，有什麼可以用的，都拿去。」他考慮開辦自己的學校，「高科技可以把任何人變成動作明星，以後不要說做成龍的接班人，各自有一番天地才好。」

時間到底過得有多快，他沒概念。有時轉頭看到房祖名他會心裡一驚，「我有個兒子30歲了！他不在的時候，我就很年輕。」徒弟們「師傅師傅」地叫，他也會感嘆，幾時開始感到老了？自己都不知道。

「我怕過死。死很簡單的，晚上回去睡覺醒不來就是死。」但現在他不怕，「我覺得，如果今天我不幸走掉了，我沒什麼遺憾。我原本不過是一個香港最底層的『臭武行』，慢慢打出自己的天下，走出香港，霸住亞洲，衝到世界，我的想法就是儘可能多一點報效祖國。」

（本文節選自《時尚先生》12月刊年度先生專題報道）

文字、造型團隊

造型／陳博

採訪、撰文／李冰清

攝影／吳明（Studio 6）

編輯／謝如穎

服裝協助／李萌、Milk、Cece

妝發／師瑋

場地／上德大象攝影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