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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震云:站在芸芸眾生這一邊

劉震云:站在芸芸眾生這一邊



《時尚先生》12月刊年度先生系列

年度作家:劉震雲



小說的屬性是大海


表面上的浪花都不重要


我心裡柔軟的面積要更大一些

劉震云:站在芸芸眾生這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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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震雲彷彿在這張桌子前坐了很久。上一次隔著桌子採訪他,按照他介紹的路線,我沿著隴海線,從河南到陝西走了一遭,這是電影《一九四二》里災民逃亡的路線。


上世紀90年代初,把劉震雲送回「一九四二」的是錢鋼。如今在香港大學教書的錢鋼當年要編寫20世紀中國災難史,發現1942年的河南出現了大饑荒。他找到了劉震雲,讓他來寫這段歷史。劉震雲很震驚,因為身為河南人,他竟然不知道這個事情。


劉震雲的小說大多寫的是河南,尤其是他的老家延津。《一九四二》里,范偉扮演的廚子擅長延津做法的鯉魚焙面。電影《一句頂一萬句》里,范偉扮演的老宋還是延津的廚子。


最早知道《一句頂一萬句》是在北京一所NGO辦公室里。2009年,我隔著一張桌子採訪郭建梅。郭建梅是劉震雲的妻子。郭建梅說到了劉震雲剛完成的小說《一句頂一萬句》。在採訪前半個小時,郭建梅在這張桌子上接待了一位上訪12年的農村婦女。郭建梅接觸的案子里,此類情況比比皆是。她成立的NGO機構專門為弱勢婦女免費打官司。


「大量上訪的婦女去郭建梅老師那裡找她,寫《我不是潘金蓮》的時候,你會從她那裡得到一些經驗嗎?」我問劉震雲。

「會,因為郭老師是中國第一代公益律師,她所在的中心援助的就是告不起狀也不知道怎麼告狀的婦女。在中國,要用法律來幫助一個人,會多麼的困難。」劉震雲說,「她一出差就是貴州的什麼山區、甘肅的什麼村,全是這種地方。她對這些人很了解,整個艱難的過程,她會跟我說。」


劉震雲覺得世界需要這樣的人,因為世界上有被忽略的人,被忽略的委屈和憤怒。「我覺得這些被忽略的人和他們的情感很重要,我就寫成了小說。雖然我和郭老師從事的行業不一樣,但是我們重視的事情和人群是一樣的。」


郭建梅跟劉震雲出去的時候,看著農民工扛著大包從面前走過。劉震雲會說,你看,這就是我兄弟。「當年我們如果沒有從農村考上大學,也許就是另一條路。」


他關注的是窮人,跟自己的窮苦出生有關。「窮人真的需要幫助。他們身上多一百塊錢和少一百塊錢是完全不一樣的。」劉震雲小時候,家裡特別窮,他的表哥在礦上拉石頭靠體力勞動賺錢,他給過劉震雲兩塊錢,劉震雲覺得突然擁有了整個世界。劉震雲的母親和他講過一件事,她小的時候,她的父親最愛做的一件事是帶她去趕集,但她父親沒有錢買吃的,只是帶女兒擠上去看別人吃。「這些會影響我,比起其他一些人,我心裡柔軟的面積要更大一些。」

電影是河流,小說是大海


2015年,某省的高考語文閱讀題摘錄了《一句頂一萬句》中關於私塾先生老汪的一段文字。其中一個問題是:老汪對《論語》中「有朋自遠方來」一句的獨特理解,其實源於自身人際關係的體驗,請結合全文簡要分析。


這道題6分。老汪怎麼解釋的呢?徒兒們以為遠道來了朋友,孔子高興,而老汪說高興個啥呀,恰恰是聖人傷了心,如果身邊有朋友,心裡的話都說完了,遠道來個人,不是添堵嗎?恰恰是身邊沒朋友,才把這個遠道來的人當朋友呢;這個遠道來的人,是不是朋友,還兩說著呢;只不過借著這話兒,拐著彎罵人罷了。


到了電影里,老汪沒了。電影只是取了小說中下半部分改編成了劇本。好多朋友問劉震雲,當你的小說改編成電影之後會不會有流失?劉震雲說,流失就對了,不流失就不是電影。「因為電影和小說最大的區別就是它們在藝術屬性上,裡邊的要求是非常不同的。小說特別重視人的想法和情感,一五一十都要說清楚,你寫40頁都是對的。」


《一句頂一萬句》的原著里,老詹也是一個受歡迎人物。老詹從義大利來到中國的時候20歲,轉眼40年過去了,就傳了8個徒弟。來的時候不會說中國話,但40年過去,他不但會說中國話,他還會說河南話。來的時候眼睛是藍的,在黃河邊待的時候長了,就變成黃的了。來的時候鼻子是長的,但是中國的空氣不適合長鼻子,他的鼻子變短了。來的時候他穿的是西服,現在穿得跟中國的老頭沒什麼區別。


「老詹在電影中就沒法呈現。」劉震雲說,「更重要的是老詹是怎麼想的,他對中國的看法,他對義大利的看法,他為什麼某天晚上突然要給義大利寫一封信,這些心理活動對小說來講太重要了。到了電影里,這些心理活動就都沒有了。電影一個重視行動,情節得不斷往前走,還有一個就是細節,細節里不能有心理描寫,演員在那裡愣神半小時,觀眾都走了。」


劉震雲打過一個比喻:電影是一條河流的話,奔騰的速度一定要洶湧澎湃,遇到一個落差的時候會形成瀑布,但對小說來講,這些沒用,因為小說的屬性是大海,表面上的浪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海水的渦流、潛流和潮汐,它重視的是下邊的東西。


還有一個比喻:小說重視的是廚房裡的過程,剝蔥剝蒜,肉下鍋的時候「刺啦」那種聲音,騰起來的火苗。電影就是桌上的一盤菜,色香味俱全。


用幽默的態度來生活

劉震云:站在芸芸眾生這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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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一句頂一萬句》里,歷史跨度是一百多年,人物有一百多人,兩個小時的電影怎麼表現?之前就有導演想把小說改成電影,但一看這麼多人物就犯愁,怎麼辦呢?劉震雲說,我也不知道怎麼辦?那就先不辦,事情就拖了下來。


2014年2月份,女兒劉雨霖從紐約給劉震雲打了一個電話,說想把《一句頂一萬句》改成電影。劉震雲說,那你怎麼能夠把這一百多匹駱駝關到一個冰箱里呢?她說,確實一個冰箱里關不了一百多匹駱駝,但我可以從中間截一個段落,單找兩個人拍,這從電影的屬性來講是成立的。她的兩個人是牛愛香跟牛愛國,一個姐姐、一個弟弟。姐姐在努力結婚,弟弟在離婚。結婚跟離婚的人物關係在故事架構上有背反和張力,這正好適合一部電影的容量。劉震雲覺得這是個想法,可以一試。


劉震雲問過劉雨霖一句話,你覺得什麼是好電影?她說,好的電影看不到導演,也看不到攝影師,也看不到演員,看到的就是人物和他們的內心。更重要的是,這些人是被這個世界忽略的人。


跟劉震雲談話的時候,正好是美國總統大選結果揭曉當天。「全世界今天大概最多人關心希拉里,覺得她可能是全世界心情最不好的人。可牛愛國和牛愛香的感情誰來關心呢?文學和電影把這些遺落的東西撿起來,這個世界才是完整的。」


《一句頂一萬句》9月4日在美國、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紐西蘭同步上映,對於一部中國電影來說,難得。而且,這不是外國人熟悉的中國電影類型——功夫片。《紐約時報》的評價是,從劉震雲的小說能夠看出來,他筆下的人物生活的環境不太好,但是他們都有自己的恨和愛,對生活也有自己的選擇,更重要的是他們還在用幽默的態度來生活。


「怎麼讓紐約人理解河南一個縣城裡普通人的故事呢?」


「縣城不管對於小說來講或者對於電影來講,只是一個背景,故事發生在縣城,發生在北京,或者發生在巴黎、紐約,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北京,他姐姐跟弟弟的關係,包括在紐約、巴黎、倫敦、里斯本,包括像在土耳其,一樣不一樣?都一樣。外在環境有差別,內在的人物關係全是一樣,在愛和恨這件事上,全世界的普世價值是共同的。」


「有人會說90後一定比80後modern,80後一定比70後modern,那得看是什麼了。外在的衣服?手機?這應該是90後更modern。那你說90後的思想先進性超過老子跟孔子嗎?那可是兩千多年前的思想。我覺得孔子和老子的思想非常modern和fashion。有時候,人性的進步,兩千年都能不前進一毫米。」


圍繞著「說話」寫小說

劉震云:站在芸芸眾生這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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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腔廢話》《手機》《一句頂一萬句》和《我不是潘金蓮》,都是圍繞著「說話」寫的小說。


可能世界上別的作家對「說話」不是特別敏感,劉震雲還真是特別敏感。在他看來,「說話」是我們每天運用最多的一種工具。人起床跟家裡人交流得說話,到上班也得說話,晚上跟朋友吃飯還得說話,夜裡睡覺還得再說點夢話。語言學家告訴我們,一個人一天大概會說三千多句,啰唆的人能達到一萬多句。人特別容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主席台上說的是一番話,接著到房間說的是另外一番話,酒桌上說的一番話,跟朋友談心說的是另外一種話。話語背後的邏輯和道理深深地吸引了劉震雲。


「下一部呢?」


「下一部就不是了,明年會出另外一個長篇。」


「會是什麼內容呢?」


「(停頓了好幾秒鐘)出版了就知道了。」


劉震雲的手機擱在桌子上。在寫《手機》的時候,他是不用手機的,手機是手雷。現在,他用手機,也用微信。


「微信大家都用,微信裡邊看得最多的都是朋友圈。好多人說把時間白白浪費了,我覺得沒這麼簡單。如果全世界人民都喜歡一件事的話,這件事一定有它被忽略的那種意思和意義,包括給人帶來的樂趣。為什麼大家愛看朋友圈,因為朋友圈裡的話可能會更真實。如果電視里的話比這個真實,他就看電視去了。另外可能這個事更有趣,它跟生活中的話有時候是兩種語言系統。」劉震雲說,「這讓我想起來宋朝,像《水滸傳》裡邊是有兩套語言系統。一套是宋徽宗的話,還有一套是江湖上的話。梁山好漢湊在一塊兒說的就像是微信朋友圈裡的話。人們相信微信圈,不相信它就不看了。微信圈還有一個極大的好處是什麼?可以自己馬上發表自己的看法,不用經過別人同意還是不同意。」


《手機》之後,好多人對劉震雲說,你可以再寫個《手機2》。他說,我不會寫《手機2》,我要寫就寫《朋友圈》。劉震雲一直在回應時代生活中的社會現象,他覺得說到底,就反映了一個詞:眼睛。


「眼睛?」


「就是人的眼睛到底能看多長的問題。所有浮躁的、急功近利的人,包括各種資本運作和其他的運作,不就是想把錢馬上拿到自己的口袋裡嗎?這肯定是不長遠的。從最基本的地方做起,你就能走得更長遠。比如說文學,其實最好寫的小說是裝神弄鬼和裝腔作勢的小說。特別難的就是一句是一句,沒有任何形容詞,而且這句話說的不是事,是背後的道理。雨霖導演拍電影可以拍得很玄幻,包括撒狗血的電影,可以的,但是當年開始走路,到底要走什麼樣的路,你自己一定要想清楚。她走的是特別質樸的道路,其實質樸的道路是特別難的道路,就跟做人似的,騙子是容易發財的,難的是腳踏實地的人。」


「一個腳踏實地普普通通生活的人如何獲得快樂呢?」


「美國的勒克菲勒家族收入一億美元挺高興的,而對北京的計程車司機來說,跑的都是好活,都是從城裡去郊區,這也是讓人高興的。他可能剛拉了人去三里屯酒吧,接著上車的人說去順義,到了順義,上車的人說去王府井的飯店。這些活拉下來,能掙不少。他對世界的喜悅度跟川普當上總統是一樣的。」


在這個川普當選美國總統的下午,劉震雲跟不同的人說了一天的話,說他的小說里被忽略的人。劉震雲說他出去的時候,沒事就愛往街邊一坐,看著街上的人,來來往往,每人長相都不一樣,性格不一樣。有的走得急匆匆,有的慢悠悠,還有的走著走著樂了,樂的是什麼?


桌子上有劉震雲的書,書里的人在他的講述中彷彿立了起來,在他的世界裡運動,朝向他們將要到來的生活。


(本文節選自《時尚先生》12月刊年度先生專題報道)


造型/陳博


採訪、撰文/柚子


攝影/吳明(Studio 6)


編輯/謝如穎


服裝統籌/Milk


協助/Cece


髮型/孫正朋(東田造型)


化妝/田倩倩


場地鳴謝/誠齋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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