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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談寫實主義的生命文化論壇回顧系列(三)

編者按


2016年10月15日下午,第四屆喜瑪拉雅文化論壇「無名的現實--今日中國的表象衝突」在上海喜瑪拉雅美術館舉行,論壇由上海喜瑪拉雅美術館與國際理論批評中心共同舉辦。


在上海喜瑪拉雅美術館這個開放的藝術場所中,陳思和、王安憶、徐冰、張旭東、羅崗、劉卓、朱羽等藝術家、作家、學者就主題展開演講及討論,與公眾共同構築出了一個思想場域。

【喜瑪拉雅文化論壇回顧系列(三)】將與公眾分享來自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上海作家協會主席、茅盾文學獎獲得者王安憶帶了的主題演講《寫實主義的生命:小說與當代中國現實之關係》內容精選。


03


寫實主義的生命:小說與當代中國現實之關係


王安憶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上海作家協會主席


茅盾文學獎獲得者

王安憶談寫實主義的生命文化論壇回顧系列(三)



……


今天給我的題目是關於寫實主義的生命,我確實也是一個一直堅持寫實的寫作者,別人都說我幾十年來有過很多變化,其實我說我是從一而終,我沒有什麼變化,我就是一個寫實者,一直寫實。對於寫實的寫作者來講,可能對於新近身邊那些活躍的生動的表象是很有興趣的,所以今天的話題,就從一個最新鮮的印象談起,就是徐冰新的作品,我想就在外面,大家都能夠看見。

王安憶談寫實主義的生命文化論壇回顧系列(三)


《背後的故事》徐冰,2016,上海種子遠景之丘內


它的作品是很有趣的,就好象一個遊戲,當你在一面看,就是我們通常慣見的山水畫,我們所以稱為山水畫,一方面來自我們看到過的真實的山水,另一方面則是從我們所看到的畫頁上的山水畫上形成的一個概念,一個常識,這個常識就是山水畫。可是當你走到背面的時候,卻發現所有的畫面的形成是由燈光從各種角度和距離、投射在各種物質上而形成。

王安憶談寫實主義的生命文化論壇回顧系列(三)


文化論壇嘉賓參觀遠景之丘中《背後的故事》


左起:陳思和、王安憶、徐冰、張旭東、李龍雨


我看到以後很有感觸,我就想到王國維一句話,他說其實藝術是「師法造化」。我覺得其實我們,我們搞藝術的人都有這樣的野心和企圖,從無到有,創造一個存在,我們的摹本哪裡來的?摹本是從天地自然里來的。


我很喜歡鐘錶。這是一個很奇怪的興趣,我覺得在鐘錶的正面我們看到了時間,是被人工分割的時間,時間是一個很難分割的東西,它是一個混沌的沒有頭沒有尾的固有存在,可是鐘錶把時間分割為一點鐘兩點鐘三點鐘,繼續細化為分、秒、厘。當把鐘錶打開後蓋,我指的是機械錶,裸露出齒輪的結構,布局非常平衡、有序、均衡。我小時候很喜歡拆鐘錶,好象不是女孩子的興趣,覺得非常神奇,當我把鐘錶拆開,我家有一個壞的鐘,我反覆拆開,推敲齒輪的連接,無法使它重新走起來,於是就想到第一次推動,怎麼能夠活動起來?它怎麼會活動起來?你翻過來再看鐘面,是時間,時間那麼茫然的東西,被我們分割成這樣一個有節奏的,節奏非常均整的規定,鐘錶對於時間的劃分形成了我們對混沌世界的常識。


我想常識,可以說是寫實主義的支撐,或者是基礎,或者是它的一個靈魂。我們今天的敘事藝術越來越脫離了生活的表象,我們所公認的對於生活的普遍性的認識,可是不管怎麼說,人們對於具象的興趣,其實始終是存在的,當然這個興趣被我們的知識界所作出的解釋和界定,各不相同,有低階的有高階的,有日常化的有哲學性的,我也試著作一些解釋。


今天的主題是「無名的現實」,確實,寫實主義者的困境也是樂趣,就是面臨「無名」的狀態。生活中有許多存在,心裡明白,卻不曉得給它一個什麼命名,這命名是你特別給予的,但是必須運用人們公認的概念,也就是常識。很多時候我們都是處在一種困惑當中,比如說有一次去買裙子,這個裙子的尺寸給了我尷尬,就是說如果它合乎我的腰圍,它就顯短,如果它夠我滿意的需要的長度,腰圍又大了,來回試穿終不能決定。當然櫃檯小姐非常積極成交這筆買賣,反覆丈量裙子的長度,她說,其實兩者的長短沒有差多少,你就不要糾結這個長短的事情,我說我糾結的不僅僅是長短,而是——是什麼呢?我講了半天,那個女孩子說,她用上海話說,我曉得了,你指的是「盪勢」。這是一個重要的命名的獲得,「盪勢」,就是垂盪感。


有的時候會為找一個詞為難很久,常常處在無語的境地,因為生活實在太豐富、太生動瞬息萬變,概念永遠是滯後,不夠用,我們寫實主義者永遠糾結於用公認的常識描繪個人的所見所識。


不久前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小說家多麗絲·萊辛,她談讀書和寫作,有一點很有意思,她也談到人天生有一種興趣,就是對敘事的開頭、過程以及結尾,持續性和完整性的要求。她的解釋是很有意思,她解釋的比我深刻得多,她是哲學性的解釋。比如說在牙科診所等待叫號,隨手拿到一本通俗刊物,即便是一個非常拙劣的故事,也希望醫生推遲喊我的號,讓我看完結尾。這種對故事圓滿的需要,她的解釋是從人類學進化論出發,我們的生命有開頭有中段有結尾,所以我們希望聽到的故事有開頭、有中段、有結尾,她是這樣的解釋。我的解釋沒有那麼深奧,而是比較單純,可能我覺得每個人都有一種對懸念的好奇心,好奇它將如何結束。


有一次從郊區回市中心我的家,郊區那邊打車很難打,也沒有地鐵,我就坐了地面上的交通,三位數的公交車,路線很繞,繞一個多小時才能繞到我的家。在這個繞的過程中,我背後有一個女性,在給她的情人,顯然是情人在打電話,她和他打電話的內容非常豐富和清楚,她就是責怪她的朋友為什麼沒有在說好的地方和時間來到,他們要去看一個店鋪,決定租賃還是不租賃,電話打得非常長非常詳細,我突然發現整個車廂所有聲音都息止下來,非常安靜,彷彿在聽一出廣播劇,這就是對敘事,寫實主義的敘事的興趣。而且這裡的敘事又不是完整的情節,而是透露片斷的信息,不斷製造懸念,每個人都可以調動自己生活中的經驗,攫取細節,組裝成連續的劇情,拼接成自己的故事。人其實天生對於寫實具有愛好的。


我想如果按照那位前輩作家的解釋,原因是非常深遠的,按照我的解釋則很簡單,無論深刻還是簡單,總之,都是好奇心作祟,人就是好奇的動物。並且大家有沒有發現,在聽故事的人群裡面,好象女性比男性多,女性好象更加對生活有好奇心,對生活有興趣,對生活有熱情,男性比較熱衷抽象的概念,女性的注意力則更在細節的具象的事物。


我覺得生活的外相——我們寫實的,寫實主義的寫作者,恐怕都有一些很世俗的興趣,容易受生活外相的吸引,我們對此有著特殊的熱情。比如說我,我看電視,我就很喜歡看一些八卦節目,就是兩方發生矛盾了,第三方出來調解。為什麼我喜歡看這些東西呢?人們都覺得我很無聊,嘲笑我,覺得你怎麼一個,你總歸還算是一個知識分子吧,怎麼喜歡這些坊間的長短?我只是覺得,這些坊間的無聊的甚至低俗的事端裡面,總會有人在。我們天生對人有興趣,而且對那些活著的人,活動的人,對他有開端、有中段、有末尾的人的生活,我們這樣的寫實者有著特殊的關心,我要是把自己的愛好再升華一點的話,我可以說說這樣的話,這就是現實主義的美學,就是現實生活的美學。


這種美學是否成立,我覺得決定於如何看。同樣一件事情,知識分子看它,藝術者看它,有過生活經驗的人看它,結論不太同,有的是哲學,有的是美學,有的是政治,有的直接就是八卦。就看你怎麼看它。


最近聽見宣傳,有一部即將上映的電影,《無罪》,講的是在浙江發生的一個真實案例,叔侄二人捲入到一個強姦殺人案,被判了重刑,在司法不完整的情況下被判了無期徒刑,送到了青海去,但也沒有把他們判成死刑,而是刀下留人。他們到了青海之後,經過不斷的上訴,駁回再上訴,然後遇到了非常負責的司法官員,這位官員幫他們一起上訴,最後把這個案子扳回來了。


據宣傳,這個電影強調的是司法公正,講了一個有良知的司法官員,當然也是一個角度。但我看這個故事,南方周末上曾經有比較詳細的報道,我突然想起英國的電影,是劉易斯演的《以父親的名義》。我覺得浙江的那個叔叔特別像《以父親的名義》裡面的父親。電影說的是北愛爾蘭,現在北愛爾蘭也是英國的一個問題,這個青年從北愛跑到倫敦,正好捲入了一場爆炸案,政府為了表示他們執法的力度和安定團結,很快破了這個案,把這些青年判成罪人,並且連家人也都牽連了進去。故事是從判決以後開始,這夥人進了監獄,青年和父親,父子兩代人的故事。這孩子在監獄裡面吸毒、和那些黑幫搞在一起,覺得世界就這麼不公平,永遠不可能有見天日的時刻。父親是一個小職員,這位小職員父親在獄中就是做一件事情,不停的上訴,不停的駁回,再上訴,再駁回,直到去世,此時兒子成長起來了,從正義虛無中走出來,繼續父親的上訴,最後把這個案子翻過來。

王安憶談寫實主義的生命文化論壇回顧系列(三)



《以父親的名義》海報


我們的案例,就是中國故事裡面的「父親」,很了不起,這個叔叔,他就在整個服刑期間,堅持自己無罪,每個囚犯都有自己囚號,在監獄裡面不是喊名字,而是喊號碼,這個叔叔在監獄裡面十幾年永遠不應這個號碼,一定要喊他的名字才應你,這個叔叔從來不承認自己是犯人,因此給他減刑,他也放棄,他就要把案子反過來。這個電影不知道是不是寫的叔叔,在我看起來這個叔叔的性格是非常可貴的性格,可以進入美學。


現實生活在我們面前演出,有很多外象,這個外象在我們看的眼睛是不一樣的故事。在常識里,就是一個冤案,最後得到了昭雪,如果是一個寫作者,比如說我這樣的寫作的人,我們更注意人的性格,我就會注意到這個故事裡面,叔叔他具有一種特質,還不能簡單稱作性格,也許更是一種天生的信念,相信天道,總有一日還我清白。我不知道能不能叫做美學,我覺得我們寫小說的人,我們所做的事情就是要在這些所有生活的外象,以我們常識認可的外象之上,超拔出去,或者是說發現,發現常識以上的價值。


再回到寫實的話題,我覺得寫實是一個很容易和藝術混淆的事情,寫實有一個陷阱,就是現實。寫實主義在某種程度上不斷的受到現實的干擾,甚至於會被現實纏繞,因為跟外象太接近。我們對生活的外象都有特殊的興趣,用生活表現生活,哪怕超出了常識,我們依然用常識來表達它。我們這裡面會有一些誤區,會受到常識的誘導,把我們拽到現實裡面去,很難分清,其實還是有著潛在的邊界。


昨晚我看了一個電視,現在上海引進了一個英國的現代戲劇模式,叫做「沉浸戲劇」。演出者和觀看者是穿插在一起,為這種戲劇重新造了一個劇場,互相介入、互相穿插。然而,事實上無論怎麼介入、怎麼穿插、怎樣混淆,邊緣還是有的,只不過它是潛在的,它不是顯性的。這裡面有一個界線,這個界線我們怎麼去區別它,生活和藝術的界線常常是模糊的,滑過來滑過去,藝術里的東西有時候回到生活表象,回到常識中,再被下一輪藝術啟用。


比如說我看《呼嘯山莊》,發現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呼嘯山莊》裡面,希刺克里斯為了報復凱瑟琳,娶了他不愛的伊麗莎白,帶著姑娘去到呼嘯山莊,這個新婚之夜,希刺克里斯不斷的折磨自己的新婚妻子,惡毒的打擊她,虐待她,在這個恐怖之夜裡,開始了婚姻生活。後來我看到莎士比亞的《馴悍記》,《馴悍記》裡面,新郎把他的驕橫的妻子娶回家以後,對她的整治,可以說是一模一樣的。我相信這個作者當年一定看過《馴悍記》,這個情景就被移用過來。在此,我發現藝術和常識之間有一條通道,常識成為藝術,因為傳播和被接受,藝術又變成了一個常識,然後這個常識又再次進入到藝術裡面去。我覺得這個潛在的界線,很有彈性,潤滑度很強,很難給它清楚的劃分開來,但它確實存在的。


現在我覺得媒體又給寫實主義一個新的困境,這個困境就是說有那麼多的手法,那麼普遍的傳播,可以把生活的外象描寫的更加逼真,甚至於寫作者的「師法造化」的能力都及不上,這種完全沒有改造的寫實,沒有變形的寫實在我們看來非常好非常有力量,超過我們創造。有的時候看紀錄片,看真實的案例,對於我們寫作者的能力都是一個挑戰,它向我們挑戰的,就是真實的事情發生,比你們創造的更好。在這個時候我們是妥協呢?還是再進一步?我覺得妥協是不甘心的。因為畢竟我們還是創作者,我們還是有野心去「師法造化」,我們所以要創造,其中有一個動力就是對於我們所身處的現實有所不滿,現實有所缺陷,有所不完整,希冀通過我們再造,把它完整化。而且自然那麼廣闊那麼巨大,想像一下,我們剛剛看到的山水畫,是在天地之間,我想,我們現在所造的東西是一個微型的造化,我們惟一的滿足,就是我們把它完整化了。


所以在這方面我們又不可能放棄我們創造的權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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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陳思和、王安憶、李龍雨、戴志康、徐冰、張旭東、劉卓、朱羽)


往期連接


下期預告


陳思和評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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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項目


2016.9.28 - 2016.12.4


2016.9.4-2017.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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