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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原來這麼浪漫

哈嘍,又和大家見面了。


最近愛上了《看海的人》這本短篇集,最經典的浪漫派科幻。


作者是小林泰三,日本科幻新御三家,星雲獎得主, 被譽為日版《星際穿越》。

科幻原來這麼浪漫



作為愛好科幻,但物理菜鳥的人來說。雖然小說集里有幾篇世界設定看起來有些費力,但是這並不影響我對它的喜愛,故事引人入勝,浪漫而富有吸引力。

科幻原來這麼浪漫


這是一本軟硬皆備的科幻小說集。


收錄:《沙漏中的凸鏡》、《獨裁者的律令》、《天獄與地國》、《緩存》、《母與子與旋渦歷險》、《看海的人》、《門》,共七篇。


或溫馨或哀婉的故事中,完美呈現了「白小林」設定嚴謹縝密的幻想世界,是了解現代日式科幻的絕佳文本,也是科幻迷不可錯過的經典。


伴隨著音樂,我們一起走進小林泰三的故事世界。


科幻原來這麼浪漫








今天推薦小說集里享有盛名的一篇:《看海的人》。


是啊,我是在看著大海。


(那個老人這樣回答我的提問。)


你是旅行者吧?唔,果然如此。——我怎麼知道你不是這附近的人?呵呵,因為我在這一帶還算是個名人,幾十年了,差不多每天我都坐在這裡看海,一看就是一整天。這一帶的人,山上的也好、海邊的也好,全都知道我的事。所以你剛剛特意問我是不是在看海,分明就是坦白告訴我你不是這附近的人啊。


唔,為什麼晚上坐在這裡看海?呵呵,就是為了看那個啊。唔,什麼都看不到?當然看不到,因為你沒有望遠鏡嘛。來,我的望遠鏡借給你,這樣就能看見了吧。


還是看不到?奇怪了,我這裡明明看得很清楚啊……沒關係,反正太陽就要升起來了,那時候就能看見了吧。


不過,海本身當然不可能被你看見,它永遠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當早晨的超光照射著,輝映出浮在漆黑海面上那一層耀眼銀白的時候,才是非常非常美麗的景象哦。


(我在老人身邊坐下來,向他請教,海面上究竟浮著什麼東西,值得他這麼年復一年地去看。)


你是個很奇怪的人啊,居然喜歡聽我這樣的老傢伙說話嗎?


好吧,那就說說看吧。怎麼說比較好呢?啊,有幾十年都沒和人說過這個故事了,不知道怎麼說更讓人容易聽明白啊……唔,仔細想來,好像一次都沒和人說過。大概以前一直都沒有和人說的心情、而且也一直都沒有願意聽我說話的人吧……


我和卡慕蘿米第一次的見面,是在我十三歲那年的夏日祭典上。我還記得,初遇她的那天,她夾雜在熙熙攘攘的〈人之子〉(人の子)們之中,一邊踏著古怪的腳步,一邊打量著街道兩邊的貨攤,臉上滿是驚異好奇的神情。看到她那種很特別的、又像是走又像是跳的步子,我的第一直覺告訴我,她是個從海邊來的女孩。她的肌膚白得透明,渾身上下散發出年輕健康的活力。我從來沒有見過比卡慕蘿米更美麗的女孩子,在那從前沒有、在那以後也沒有。我的一幫朋友喜歡損人,說我之所以會喜歡她,無非是因為她的衣服比較暴露,露出大片的肌膚,勾起了我的慾望——哪裡是這麼一回事喲,你要是能看到當時的景象,不用我解釋,你自己就會明白了。(卡慕蘿米:カムロミ,日本上古傳說中的創世女神,類似於我國傳說中的女媧形象。後面可以看到,人物的這個名字隱含著一定的意義。)(又像是走又像是跳的步子:文章後面說到海邊的重力比山上的高,所以適應了海邊生活的人到了山上自然會顯得步伐怪異。)


那時候的我其實還只是個孩子,喜歡把自己想像成不近女色的英雄,從來都不肯拿正眼去看女生。但是在那個時候——那一年也是我第一次乘山車——我竟然鬼使神差地主動去和你打招呼了。(山車:日本關西地區祭祀儀式上的一種大車,由人力拉動。車上也可站人,但是因為空間狹小,需要極好的平衡感才能在上面立足。)


我不由自主地跟在她後面,心裡頭緊張得要命,呼吸也急促起來。我努力回想著平時同朋友說話的語氣。


「你是從海邊來的吧,」我試圖裝出一幅成熟的樣子,想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自信一點, 「是第一次來參觀山上的夏日祭典吧。我領你參觀參觀怎麼樣?」


卡慕蘿米斜了我一眼,然後就當我這個人不存在似的,自己一個人徑直走開了。但是她的那一眼已經貫穿了我的胸膛,我的心噗嗵噗嗵跳起來。


我緊追在卡慕蘿米的身後。


「跑什麼跑嘛,留下來陪陪我吧。」話剛說出口,我就被自己的厚顏無恥嚇了一跳。這時候我的所作所為差不多都要和附近那些不良少年的行徑差不多了。


但是我的臉皮終究沒有厚到那樣的程度。只追了兩步就不敢再追下去了。我終究只敢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卡慕蘿米走開、看著與這個美麗少女接近的機會就這樣一點一點消失殆盡。


但幸運的是,卡慕蘿米站住了。


「我不是壞人,」我不顧一切地開始解釋,「我平時都不是這麼流氓的,真的,從來都不是,而且我最看不起的就是整天跟在女人屁股後頭耍流氓的傢伙。但是,那個……就是說……今天稍微有點不一樣……反正我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就有一股衝動,特別想要和你說話的衝動。」


這一次卡慕蘿米終於沒有用眼睛斜我,而是轉過身來直視我的臉,不過那種感覺就好像是看到什麼古怪的東西似的。她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舉起手中的團扇,輕輕對著自己的臉頰扇起來。


卡慕蘿米的前額沁著一層微微的汗珠,幾縷秀髮貼在上面,時不時被團扇的風帶得飄起來。一陣若有若無的香氣在周圍的空氣里散開。我的鼻子痒痒的。


「今年我要乘山車的——『山車』知道嗎?是裝飾得很華麗的大車哦!夏日祭典的重頭戲,就是由全村的青壯年拉著山車,繞著整個村子轉圈。等山車的速度達到最快、甚至比最快還要快的時候,用普通的光就什麼都看不到了,最多只能看到一團閃爍著的模模糊糊的影子一樣的東西,而且就算用超光去看,也只能看到支離破碎的山車影像。」說到這裡的時候,我停了一下,偷偷看了看她的反應。(超光:理論上預言的超光速粒子(Tachyon)。)


她被什麼特別的反應,還是像剛剛一樣,用一種看到彷彿看見了什麼古怪東西一樣的眼神看著我。不過我發現她的嘴唇微微張開了,好像是想說什麼似的。


「到緣日那一天,村裡會把所有十台山車都拿出來比賽,到時候的場面會精彩的不得了。去年祭典的時候,就因為有的花車速度太快了,產生的衝擊波把街道兩邊的貨攤都給衝垮了。更出奇的是,山車一跑起來,怎麼都停不了,去年就是一直繞著村子跑了三個月。而且拉山車的〈人之子〉們自己一點感覺都沒有,他們的時間比真實時間慢了幾百倍,都以為才過去幾分鐘而已。」(緣日:祭祀進行的當日。)


她輕笑了起來。看上去,我的誇大其辭起到了效果。


「別笑啊,是真的。而且在拉山車的時候,只有經過特別選拔的〈人之子〉才能站在上面。不管怎麼說,那到底是以准光速飛奔的山車啊!站在上面就已經很困難了,更不用說還要在上面又跳又唱,山車拐彎的時候還要跳得更高,所以相當危險,五個人里差不多會有三個人被離心力甩出去,要麼撞上圍觀的人,要麼撞上地面,運氣不好的話,死掉都有可能——不過呢,我們一點都不在乎,誰讓我們是男人呢!」


聽到這裡的時候,卡慕蘿米輕輕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側過頭向旁邊看去。我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來。


大概是我說得太過火了。我雖然只是在說自己村子裡滑稽有趣的風俗,但誰知道會不會給她產生不好的印象?會不會讓她覺得我們這裡是個很野蠻的地方?


我急得開始亂誇海口了。


「好不容易來這裡參觀祭典,要是不去看看山車,那絕對是白來一趟了。哪,你想不想試試站到山車去?本來女人是不能上去的,但是你要想上去的話,我可以幫你,只要我去打聲招呼就行了。」


我緊張地注視著她的反應。她的頭偏在一邊,視線不知道落在什麼地方。


突然之間,就像是河堤決口了一樣,她大笑了起來。銀鈴般的笑聲在我耳朵里蔓延開來,酥癢酥癢的,我享受著這種感覺,一時間都忘記了自己的存在。過了好久,我才重新找回我自己。


「為什麼突然笑成這樣?」


「因為,」她捂住肚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因為你根本是在信口開河啊。」


有一小會兒,我後悔自己剛剛說那些蠢話。但是緊接著我發現她的眼睛裡滿是笑意,這才鬆了一口氣,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


「你這個小孩子,還真有意思呢。」卡慕蘿米微笑著說。


到底該怎麼判斷她這份微笑的含義呢?我糊塗了。其實我並不是沒有見過年輕女子對我的微笑,但是以前見到的都是一種看到居高臨下式的、向著比自己年幼很多的男孩露出的那種微笑;而這一回,我們兩個人的年齡差距並不大——那一年卡慕蘿米也不過才十五歲。十三歲的少年愛上十五歲的少女本來是很自然的,但是反過來說,十五歲的少女對十三歲的少年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呢?這個問題直到今天我也沒有弄明白。女人的心思,實在是非常奇妙的東西啊。


「那麼怎麼樣?我帶你參觀吧?」我怕少女改變主意,趕忙接著她的話說。


「嗯……」卡慕蘿米微微側著頭,用清秀細長的大眼睛看著我,「確實呢,我不太了解山村的事情,想好好聽你說說……可是沒有時間啊,我今天就要回去了。」


「呃?!可是,明天才會有山車啊!好不容易來參觀夏日祭典,不看山車就回去的話實在太可惜了呀。」


少女的目光忽然轉到了我的頭頂上。


「卡慕蘿米!在幹什麼呢?!」一個粗大的聲音在我身後響了起來。


我轉過身,一個高個男子站在我身後。男子身上的衣服明顯就是海邊的人常穿的式樣。就是那個時候,我知道了少女的名字原來叫做卡慕蘿米。


「爸爸!」卡慕蘿米稍稍有些驚訝,「沒在旅館裡嗎?離出發還有一點時間,好好泡一個溫泉浴……」


「不行啦,我糊裡糊塗地給忘記了,二十倍村一到晚上就會關城門,那我們就沒辦法進去了。


雖然說進不了村子也沒什麼關係,反正晚上也不會很黑,而且路上也不可能有山賊,最多就是在露天睡覺罷了;可是話說回來,帶著一個小姑娘睡在野外總是不好。」卡慕蘿米的父親瞅著我,「你在跟我女兒說什麼?」


我被卡慕蘿米父親的氣勢迫住了,一句話都答不上來。


「我剛剛在問路的,」卡慕蘿米幫我解了圍,「然後就說了說山車的事情。」


「山車?」男子皺了皺眉,「那種東西太危險了,不許去看。」


「我又不是要去看山車啦,」卡慕蘿米用甜甜的聲音對她父親說,「可是呢,現在往二十倍村趕,是不是太急了一點?路上急急慌慌的,實在有點吃不消。與其這麼匆匆忙忙的,還不如晚一點出發。其實就算明天再走,我們回到海邊的時間也只比預定的晚十幾分鐘而已嗎。」


「唔……」男子好像在考慮卡慕蘿米的建議。


卡慕蘿米趁著她的父親沒注意的時候,向我飛快地閉了一下眼睛。我吃了一驚,她突然丟一個眼色給我是什麼意思?不過她閉眼睛的速度太快了,我不知道她究竟是無意中眨的眼睛,還是要向我傳遞什麼信息。我為了弄清楚,也大著膽子向她閉了一下眼睛。


「在幹什麼呢?」我的動作被她的父親看見了。


「啊……灰、灰迷到眼睛了。」


我暗自祈禱能矇混過去。


「沒有風也會迷住眼睛?」


「眼睛大的人常常都會被沙子迷到的,」卡慕蘿米輕輕拉了拉父親的袖子,「爸爸你不明白的啦。」


「怪不得。你好像也經常說自己被沙子迷到。」


「我去找媽媽,跟她說我們還要住一個晚上,」卡慕蘿米擺出準備跑步的姿勢。


「不,等等,」父親拉住了卡慕蘿米的手。


卡慕蘿米怔了一下。


「不行,不行!」男子大聲地說,「差一點就給你說糊塗了。二十倍村的一天相當於這裡的五天,就算如果我們遲一天出發,到達二十倍村的時候還是夜裡。要想在早上到達二十倍村,我們就必須延遲兩天半再出發——說是說兩天半,但是我們又不可能在半夜的時候從這個村子走,非得等到早上才行,所以實際上就變成延遲三天——出發遲三天,到海邊的時候就會遲四十多分鐘,所以現在必須馬上出發才行。」


「遲四十分鐘能有什麼關係啊!」卡慕蘿米大聲喊起來。


「時間就是金錢嘛。而且,旅館住宿費也是個問題。現在不走,時間的金錢和真正的金錢,兩個都被浪費了。」男子拉著卡慕蘿米的手,「好了,快走吧。」


「等一下呀,爸爸!」卡慕蘿米扭過身子,「這樣對這個孩子很不禮貌的。剛剛他還說要領我參觀呢。」


「狡猾的很哪,小子,」卡慕蘿米的父親瞥了我一眼,冷笑了一聲,「不管怎麼說,情竇初開得太早了點吧。」


然後,抓著卡慕蘿米的手把她拉走了。


「那……那個,」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能怔怔地盯著卡慕蘿米。


「明年我還會來的,」卡慕蘿米從我身旁擦過的時候,用低低的聲音對我說,「就算明年來不了,後年我一定會再來的。」


低聲的耳語和甜美的呼吸一起在我的胸膛里蔓延開來,把我的心填的滿滿的。


我想回答她說,我也會一直等著她,但是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我的舌頭僵住了。我的心追在她們兩個人後面,我想緊握住卡慕蘿米的手,但是我一步都邁不出去。我只能怔怔地看著她們兩個人的背影,目送著她們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卡慕蘿米沒有回頭。


第二年,卡慕蘿米沒有出現。


整個夏日祭典當中,我一直都在村裡逡巡著,盼望能夠看到她的身影。山車對我也失去了吸引力,甚至連大家拉著山車從我面前經過都沒有注意到。過去的一年裡,我腦子裡滿滿的都是與卡慕蘿米見面的情景,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當然也連乘坐山車的資格都沒有了。


在夏日祭典上,我不單單等待著卡慕蘿米的出現,也主動去和海邊來的〈人之子〉打招呼、拉關係,試圖從他們那裡打聽到有關卡慕蘿米的消息。


海邊來的〈人之子〉都知道卡慕蘿米的事。他們說,她的父親在海邊開了一家商鋪。前些日子,她們一家決定要參觀山之村的夏日祭典,所以商鋪的營業就停了幾天,不過最近好像又重新開張了,所以這一回的夏日祭典估計應該不會再來了。


我問他們,卡慕蘿米會不會一個人來山上。他們說,那家的男人是個標準的〈人之子〉,不會放心讓一個小女孩獨自上山的。


就這樣,我一直等到了夏日祭典的最後一天,卡慕蘿米始終沒有出現。我抬頭看著灰濛濛的天空,輕輕嘆了一口氣。


這一年裡,卡慕蘿米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里。再次與卡慕蘿米相會,幾乎已經變成了我生命的全部意義所在。可是,為什麼我會這樣肯定地認為自己能夠再次見到卡慕蘿米呢?


因為卡慕蘿米親口對我說,她會再來的。


可我那時候是不是聽錯了?是不是我自己的願望太過強烈,以至於她明明什麼都沒說,我卻以為我自己聽到她說了?即使我沒有聽錯,那又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心話?是不是她在欺騙我?即使她不是懷著欺騙的惡意,那又是不是因為她看到我的灰心失望,生出了同情心,忍不住說謊安慰安慰我?就算不是……


啊,也許,她是打算明年夏日祭典的時候再來吧。


我纏著家裡人給我買了一隻望遠鏡。哪,就是這隻望遠鏡。五十年了,這麼古老的望遠鏡到現在還能用,確實是很難得的。你要知道,這可不是從海邊拿來的騙人的東西,真的已經用了五十年了。你可以去問問附近的〈人之子〉們,一點都沒騙你。要是你還不相信,還可以去做年代測定看看。


(我對老人說,沒必要做這些事情,我相信這望遠鏡確實很古老。)


唔,相信我就好。有很多人不相信的。我們這裡確實也有這種事情:把山上的東西拿到海邊去,在那邊放一段時間再拿回來,然後就當作自己家族的傳家寶來炫耀——真是無聊的傢伙啊,那種東西在山之村看起來好像是經過了不少時間,可是只要做一下年代測定,馬上就會露餡了。


對了,望遠鏡的原理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的理科學得不好,我說。)


哦,這樣啊。其實說實話,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而且都是五十年前的知識了,只能試著跟你解釋看看。


(老人根本不徵求我的意見,自顧自地往下說。)


〈人之子〉的祖先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還沒有發展出感知超光的能力——就是說,只能感覺到遠處物體發出的普通的光,所以那時候生活非常不方便。以自己為中心,距離越遠的地方,地面就會抬升得越高,整個的感覺就好像是住在一個大瓮的底部,連村子的全貌都看不到,天空也只有小小的一片,和從吸管里看的感覺一樣。


好在後來大家都可以感知超光了,慢慢也就能夠認識世界的真實形狀了。但是,沒人知道這種變化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到底是因為大家自然而然地適應了這裡的環境,還是因為進行過某些人為的調整,沒人知道。


對了,你知道超光也有很多種吧?能量高、速度慢的超光,行動方式和普通光差不多;而〈人之子〉們能夠感知的超光,則只有那種與之相反的、能量低、速度快的超光。


其實,要是〈人之子〉能夠感知的超光種類太多,反而不能正確認識世界的形狀了。從這個目的來說,能量低、速度快的超光由於飛行路線最接近直線,所以恰好是最適合的。


不過,雖然說能夠看到世界的真實形狀是一件好事情,但是超光也有超光的問題。直線前進的超光看不到遠處的東西,比如說從這裡看大海,只能看到水平線下面懸著一根黑色的線一樣的東西。


對了,你知道這裡到大海的距離有多遠嗎?從這裡到大海差不多有二百五十公里,但是,多虧了時空變換,實際的距離非常短,步行都可以;反過來說,這裡的海拔大約是五公里,但是要想下到海邊,實際上不走十公里是不行的。


我只有一次下到海邊去過。


從海邊看大海,只能看見無邊無際的黑暗的存在物。其實即使站在海邊,也只有靠近海邊的海面看得比較清楚,遠處的海面還是看不清楚的。


剛剛說過,超光有很多種。速度慢的超光和普通的光差不多,都會受到重力的影響,飛行路線彎曲得很厲害,到不了遠一點的地方;而速度快的超光雖然能夠保持直線飛行,可是又看不清遠處的東西。唯一的辦法就是,找一種具有適當速度的超光,飛行路線具有適當的曲率,這樣才可以看到想看的地方。不過,這樣一來,遠處的景色就會出現在天空的方向上了。


望遠鏡的基本原理,差不多就是幫助我們找到適當速度的超光吧。


我一拿到望遠鏡,馬上就跑到村口的樹林里去看浜之村。在那個時候,這裡面向大海的視野就已經很開闊了。浜之村離大海大概有一百公里左右,離這裡大約是一百五十公里。村子裡面的情況看得還比較清楚,山之村裡一米的距離在浜之村裡會被拉伸到一百米,當然能夠看得清楚;但是另一方面,由於上下的距離被壓得很薄,所以下面的部分差不多都會被遮住,沒辦法看到。


要是粗略看的話,可以用低放大倍率,這樣可以稍好一點。我就用低倍率看了浜之村的建築,發現那裡每一家的房子形狀都很奇怪。低矮的建築還好一點,高的建築都很怪異的扭曲著,就像是看到某種不可能的圖案的感覺一樣。大部分的建築都是磚石結構的,道路上也鋪著整齊地石塊,路兩邊好像還有草地。


為了看清〈人之子〉們,我調高瞭望遠鏡的放大倍率。當然,我不可能看到他們家裡的情況,只能看到那些走在路上的〈人之子〉們,而且能看到的只有頭頂到肩膀,肩膀下面大部分都被擋住了,所以我只能推測出他們的性別和大致的年紀。


我看浜之村的時候,那邊的時間大約是在白天,路上走著許多人。但是在望遠鏡里看來,所有人都僵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當然,實際的情況不可能是這樣。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他們其實都在運動著,只不夠動作非常非常緩慢,邁出一步大概都需要一分多鐘的時間,所以一眼看上去就像僵住了一樣。不單單走路是這樣,所有的動作都是相當緩慢的。路上相遇的兩個人,即使只是互相點頭問候一聲,也要花上半個小時;如果他們停下來說話,那麼差不多就要站上十多天了。在望遠鏡里看到的像是踏步前進的人,其實真正的動作是在跑步。還有孩子們追逐著跳動的皮球,球和孩子在望遠鏡里都是極其緩慢地運動著。


山之村與浜之村之間,有兩個驛站,大家給它們起了綽號,分別叫做二十倍村和五倍村。大家來往于山之村與浜之村的途中,需要在這兩個驛站分別住一個晚上,所以山之村與浜之村之間的路程差不多需要兩天半的時間。但是實際上,從山之村出發的旅人,他們越往下走,身子就會被拉得越扁平,速度也會變得越慢,結果明明只有兩天半的路程,可是在山上看起來,差不多要花費四十多天。所以一般很少有人會從山之村出發到浜之村去。就算去的人只打算做一個短期旅行,至少在路上就要用掉八十多天了。


但是反過來說,如果從浜之村出發,越往上走,身子就會變得越細長,速度也會越快。從海邊看,往返一次連一天的時間都用不了。哪怕在山上連住好幾個晚上,也不過相當於海邊的幾十分鐘而已,要是浜之村的人有兩天的休息日,就可以在山之村停留一個月以上了。之所以從浜之村到山之村會有這麼多旅人,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不過,浜之村的人如果往山上跑得太頻繁,年紀就會比同村的其他人老得更快,所以一般年輕的女性都不大上山的。


對於我們山之村的〈人之子〉來說,夏日祭典是一年一度的大事件,但是對於浜之村的〈人之子〉來說,這種事情一個星期就可以經歷兩次。從這一點上說,對於山上的儀式,海邊的人反倒比山上的人自己感覺更加親近。


想想看吧,我在這裡過了一年,而卡慕蘿米和他的父親才過了三四天而已。在主觀上剛剛做過十多天的旅行,現在又要再一次到同樣的地方去兩三天,這當然很奇怪。不管卡慕蘿米怎麼懇求,她父親肯定都不會同意的。


我用望遠鏡搜尋浜之村的每一個角落,試圖找到卡慕蘿米的身影。既然她沒有來山之村,那麼一定還在浜之村裡。


但是,我用了好幾天的功夫,還是沒有找到卡慕蘿米。我想有可能我看到她了,但是因為只能看到頭頂,結果沒能把她認出來。


我想了一個辦法。


我開始用素描本把把浜之村的〈人之子〉們的模樣畫下來。我在第一頁畫上了全村的示意圖,然後在每一頁上都畫上同樣的圖畫。這件事情做起來很累人,不過做完之後,後面的事情就簡單了。


每天早晨,我一到樹林里,就開始使用望遠鏡觀察浜之村,一邊觀察一邊在我的本子上記錄。所謂記錄,也就是把看到的〈人之子〉們標記在本子相應的位置上。太陽落山之前我會再來一次,把同樣的事情再做一遍。反正山上的半日只相當於海邊的幾分鐘,很容易就可以從素描本里的前一幅圖裡推測出各個人物作了怎樣的運動。


十幾天下來,路上的行人變得漸漸稀少了。浜之村的夜晚降臨了。然後又是一個星期,路上的行人又多了起來。海邊的新的早晨來了。


就是這樣,我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把浜之村每一家的家庭成員、各自職業等等的情況,還有浜之村的〈人之子〉們的模樣大體都聯繫起來了。對照我事先掌握的資料——卡慕蘿米和她父親的年紀我都知道,我還知道他們家裡應該還有母親,而且還開著一家商鋪的——符合這些條件的只有幾家人家,我就集中注意力觀察著幾家人家的女兒,試圖從她們身上找出符合卡慕蘿米的特徵。


終於有一天,決定之日降臨了。


那一天,山上是早晨,海邊大概是傍晚。幾天前我就確定了自己的目標,現在那個少女正在向著離自己家不遠的草地走去,好容易走到之後,她開始在草地上慢慢地坐下來。我想,如果她變成坐下的狀態,說不定就可以看到她的下半身,更說不定能找到一些卡慕蘿米的特徵。雖然我不擔心她會察覺到我,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凝視著她的動作。


上學的時間早就過去了。但是那一天,我別的什麼都沒注意到。


那個少女並沒有坐下來。


她向著我這裡仰著頭,在草地上躺了下去。


果然是卡慕蘿米。


我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


啊,卡慕蘿米竟然如此美麗!望遠鏡里看到的景象雖然很小,但卡慕蘿米的美麗是不會改變的。我與卡慕蘿米已經分別了一年半,她的相貌和我記憶當中的略微有一點不一樣,但是大體還是差不多的。而且對於她來說,時間才剛剛過去幾天,長相當然不會有什麼太大的變化。


微風吹動著她的海一樣烏黑的長髮,像是海面上隨著海浪輕輕漂動的水草一樣。潔白的牙齒和深黑的瞳仁構成一幅讓人炫目的圖案,強烈衝擊著我的心。無論怎樣美麗的少女雕像,和微風中的卡慕蘿米相比,都會顯得黯然失色了。


一連好幾天,卡慕蘿米都在草地上持續做著翻身的動作。我也沒有去學校。每天一大早,我就會來到樹林里觀察卡慕蘿米,一看就是一整天,直到很晚的時候才會回去。在晚上的時候,浜之村的其他事物都看不見了,但是唯獨卡慕蘿米在我眼睛裡顯得非常清晰。我知道這種事情很沒有道理,但是卡慕蘿米確實是在黑暗裡閃閃發光的。


到了第三天早晨,我看到了一件非常讓我吃驚的東西。卡慕蘿米從自己的衣服口袋裡拿出了一個小小的東西,慢慢把它舉到自己的眼睛前面。在望遠鏡里看來,那個東西的形狀和我手上拿的這個完全不同,但是我的直覺告訴我,她拿出來的就是望遠鏡了。而且從她拿的角度看起來,多半她是要往山上看的。


卡慕蘿米是要看我這裡。


我驚慌失措。卡慕蘿米沒有任何看我的理由。況且,她也絕對不可能看到我。在浜之村往山上看,山之村的〈人之子〉行動都顯得太迅速了,即使用上望遠鏡,也很難看清各人的相貌。我雖然一整天都呆在樹林里一動不動地看她,說不定她在望遠鏡里也確實看見過我,但是我出現在她鏡頭裡的時間也不過幾秒鐘而已。要想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把我認出來,估計應該是一件比較困難的事情。


儘管如此,我還是在一瞬間產生了錯覺,彷彿自己的視線與卡慕蘿米對在了一起。我趕忙把望遠鏡扔回到口袋裡,狂奔出樹林。


不知道為什麼,我毫無理由地覺得自己很羞恥。


第二年的夏天,我又重新出現在朋友們中間,但是這時候的我已經對夏日祭典毫無興趣了。我只是抱著最後的一線希望,盼望自己能和卡慕蘿米相會,才整天無所事事地閑晃著等待著緣日那一天的到來。


從樹林里的那一天開始,我一次都沒有用過望遠鏡。雖然每天還是會到樹林里去,但是怎麼也不敢把望遠鏡放到自己的眼睛前面。當然,我自己確實非常想用望遠鏡去看卡慕蘿米,尤其是隨著夏日祭典一天天臨近,我越來越想拿出望遠鏡,確認她是不是正在向山上走來。


從浜之村走出來就需要好幾天的時間。然後隨著旅人開始登山,他們的身體也會從原來薄餅一樣的形狀慢慢縮小,而在垂直方向上則會相應地慢慢變長,速度也會逐漸加快。這樣經過二十多天,旅人就會到達就到了五倍村。一般大家都會在這裡住一個晚上,不過在山上看來,他們實際上是停留了十天時間。從五倍村出發,再步行五天左右,就到達了第二個驛站二十倍村——在這裡停留的時間就只有兩三天了。在五倍村和二十倍村的住宿也含有時間調整的意思,旅人們大都希望能在剛好夏日祭典的時候到達山上,所以會在這兩個地方調整自己住宿的時間,以便能夠按時到達。從二十倍村出來,距離山上就只有一天的路程了——最精彩的就是這最後的一段路。特別是望遠鏡去看,可以看到旅人的身體形狀逐漸變化,從原來饅頭一樣的形狀漸漸恢復到正常的〈人之子〉的樣子。如果能看到卡慕蘿米也這麼變化的話,不知道會是多麼有趣的事情。


但是,雖然我每天都會去樹林,卻從來不敢把望遠鏡放到自己的眼前。因為我很害怕。


如果她要來參觀夏日祭典,即使是來看最後一天拉山車的儀式,那也必須體現四十天從浜之村出發。如果在這個最後期限之後,還能在浜之村看到卡慕蘿米,那就意味著她今年也不可能出現在夏日祭典上了。而她明明說過她回再來的,所以這就意味著她是個不誠實的人。如果卡慕蘿米是不誠實的人,那我也就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意義——這樣的說法看起來很荒謬,但我是很認真的。所以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去看浜之村,萬一真的看到了她,我就再也活不下去了。


(既然如此,為什麼會在村裡等待緣日呢?用望遠鏡在浜之村尋找卡慕蘿米,同緣日那天等待與她相會,這不是同樣的事情嗎?)


當然不一樣,這兩件事情完全不一樣。假如我不等待卡慕蘿米,就是辜負了她的好意,因為她說過她一定會來的。我期望著卡慕蘿米誠實的同時,我自己也要嚴守自身的誠實才行。


然後……


我終於再次和卡慕蘿米見面了。


她的樣子還是和兩年前一樣。不過這沒有什麼好驚訝的。就象剛剛說的,對我而言雖然已經過了兩年,但對她來說僅僅是十幾天以前——下山用了兩天半的時間、在浜之村過了一個星期、登山又用了兩天半——的事情。


真正讓人驚訝的是,我心中的卡慕蘿米竟然和真實的卡慕蘿米毫無二致。那時候的我已經知道,我們的心靈在回憶的時候,常常會給對象作一些不自覺的美化。我沒有卡慕蘿米的照片,自從兩年前與她見面以來,只有在望遠鏡里看到的小而不清晰的形象,而且自半年前開始我就不再用望遠鏡去看了,所以,卡慕蘿米的美麗之處就應該在我自己的心裡愈加放大,而缺點則會被我無意識地忽略掉。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記憶中的卡慕蘿米與真實的她相比,竟然沒有一點過於美化的地方。難道是卡慕蘿米的美麗太完美了,無法再加以任何美化?還是因為我的想像力太貧乏,無法想像出更美麗的形象?


「好久不見了,」卡慕蘿米給了我一個溫柔的微笑,「你好象變樣子了,感覺魁梧多了。」


「呀,這說法好怪異,」我向穿著夏裝的卡慕蘿米回了一個微笑,「已經過了兩年了,誰都會變樣子啊。」


「啊,對不起,」卡慕蘿米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困惑,「我又忘記這裡已經過了兩年了。真是讓你久等了。」


「這種事情已經沒關係啦,」我入神地看著卡慕蘿米,「我們終於見面了。」


卡慕蘿米也凝視著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感覺變化了的緣故,我在她的眼睛裡看到的光芒和兩年前看到的好像不大一樣了。那不再像是對比自己年紀小很多的孩子的喜愛,而是一種年輕人之間的思念的感覺。


我情不自禁地想要了解她的一切。


「卡慕蘿米,你生活的村子是什麼樣的感覺?和山之村一樣嗎?」


「完全不一樣。浜之村裡什麼東西都要重得多,〈人之子〉的身體也是。在山之村,身子輕飄飄的,差不多連扇子扇起來的風都能把人吹走;但是在浜之村,哪怕站的時間稍久一點都會感覺很累。」


「哎?我只知道時間的前進速度不一樣,還不知道連重力的強度都會不一樣呢。」


「是啊。而且,能看到的範圍也比這裡小很多。在這裡,即使只用普通的光來看,也能看到緣日上所有的人,而在浜之村,無論怎麼努力,都只能看到鄰近的地方,」卡慕蘿米說著,眼睛向四周看了一圈,感嘆著說,「這裡的光真的很美麗啊。」


我也隨著她的視線向周圍看去。現在是晚上,天空中幾乎沒有什麼超光,只有一間間店鋪里透出的點點光亮。燈光分出赤橙黃綠青藍紫的七彩顏色,把我們兩個人籠罩在裡面,在我們的頭頂上還有一束說不出的優美的光芒投射著,像是特意為了祝福我們兩人而映射出的一樣。在那一天之前,我從來都沒有注意過那些事情,所以在緣日的這一天,這些絢麗的燈光給我留下了一生難忘的印象,也許傳說中的所謂星光,也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我的視線沿著緣日的光芒向下,最後落在卡慕蘿米的身上。卡慕蘿米的全身都籠罩在七彩光芒里,而且隨著她慢慢地走動,映在她肌膚上的色彩也在緩緩流動著,那真是一幅讓人窒息的美麗場景。我不覺看得痴了。


「……時間與空間的扭曲也比這裡大得多。即使是家裡的一樓和二樓都會不同。」


卡慕蘿米的話把我從出神的狀態拉了回來。我定了定神,接過卡慕蘿米的話說,「那可太不方便了。」


「其實也不是啦。雖然說不一樣,不過影響的程度實際上也只有二十分之一而已……唔,從二樓的窗戶看出來,下面行人的身高比實際的身高要矮一些、胖一些。想到自己也是那個樣子,難免會讓人毛骨悚然。不過要是站在下面看二樓的〈人之子〉,就會發現一切都倒過來了,人會顯得又高又瘦。另外,一樓和二樓看上去同樣大的地方,實際走進去看一看,就會發現二樓差不多要比一樓大出一成。而且嚴格來說,連地板和天花板的大小都不一樣,所以,浜之村的房子在山之村的人看來,總是有點扭曲的樣子,」卡慕蘿米用銀鈴般的聲音說著,「時間也是這樣。和一樓比起來,二樓的時間過得要慢一些。如果有什麼急事,在二樓做的效率會比較高。我就常常在睡眠不足的時候跑到二樓去睡覺,還有遇上作業沒做完、或者第二天就要考試的時候,也會跑到二樓去學習。每到這種時候,我都會很羨慕家裡有三層樓的人呢。」


「這種事情真奇妙啊。那麼,一直生活在二樓不是更好嗎?」


「那可不行。長時間生活在二樓的話,老得會很快的。我的班上就有一個同學,成績非常好,據說他學習的時候就是一個人躲在四樓的,但是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


我情不自禁地輕呼了一聲。「聽起來,浜之村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議啊,但是隨著高度不斷增加,不就會慢慢變成山之村了嗎?從你們浜之村看來,我們山之村的〈人之子〉差不多一轉眼就已經變得衰老不堪了。」


從卡慕蘿米的角度看來,我連一年都活不到。我的生命根本就是想野草一樣短暫。這樣的思緒突然湧上心頭,不知不覺間,我的淚水已經盈滿了眼眶。


「啊,對了對了,」卡慕蘿米注意到我憂鬱的表情,努力用明快的聲音對我說,「我在望遠鏡里看到你了哦。」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


「什麼時候的事情?」我儘力裝出冷靜的樣子。


「嗯,就是來這裡之前不久的時候,差不多就是出發前的一天。」


日期是對的。那麼,她看到我正在看她了嗎?


「從這裡看浜之村,雖然視角幾乎是水平的,但是只能看到很遠處的東西;而從浜之村看這裡則是完全相反的。距離不是問題,但是角度卻幾乎是垂直的。為了看這裡,我抬頭抬得頸子都疼了。不過在浜之村,只要把望遠鏡調節到一定的程度,就既可以從正上方看這裡,也可以從正側面看這裡哦。但是無論如何,望遠鏡都必須向著正上方的角度才行。所以我乾脆躺到草地上去看了。」(這一段需要結合光線的彎曲考慮。由下向上和由上向下的光線划出的曲線是不一樣的。)


「那山之村看上去是什麼樣子的呢?」


「從正上方看,山之村就和普通的村子差不多,只是非常非常小,建築什麼的都看不清楚。從正側面看的話,所有的東西都變得又細又長,像針一樣。」


「〈人之子〉也是?」


「幾乎看不見〈人之子〉。所有人的動作都是飛快的,總是一晃就過去了。只有睡覺的人才能模模糊糊地看見一點樣子。」


「那你為什麼說看見我了呢?你怎麼知道看見的一定就是我呢?」


「因為樹林里經常都會有個模糊的人影啊。而且那個人影常常會停留一分多鐘,接著又消失幾分鐘——這肯定是某個人把每天去樹林當成功課一樣。說實話,我確實不能肯定那個人就是你,不過我想十有八九應該是的,而且如果是你的話,那就是我們兩個都在用望遠鏡觀察對方……唔,這種事情不是很羅曼蒂克嗎?」


卡慕蘿米到底在說什麼啊。我一直都為我自己偷看她的事情內疚,可她竟然一直都盼望著我們互相對視。這就是男女之間的差異嗎?還是因為卡慕蘿米特別純潔的緣故?


「你呀,就是喜歡胡思亂想哦,」和卡慕蘿米,我的心也變得輕盈起來。


只有兩個人相處的時間一晃就過去了。沒有她的父親打擾,那幾天真是非常快樂的。


然而再快樂的日子也有盡頭。終於,卡慕蘿米要回去了。臨走的時候,她突然對我說了一句很讓我吃驚的話。


「對了,」她的眼睛閃閃發亮,「這件號衣借給我吧。」(號衣:法被,工匠等人穿的後背印有號碼的日本式短外衣。)


「呃?」


不打算參加拉山車儀式的人,確實沒有必要穿號衣,所以讓卡慕蘿米穿回去也沒關係。但問題是,在山之村裡有一種風俗,如果女性對男性說要借號衣,那就意味著是向男性求愛了。


我獃獃地脫下號衣,交到她的手裡。


「哪,我可要事先聲明的。按道理說,我應該第二天早上就把衣服洗乾淨還給你,但是因為我需要穿著它回到海邊去,所以只能等到明年了,可以嗎?而且要是不方便的話,說不定要等到再下一年才能還給你了。」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拚命點頭。


也許卡慕蘿米確實不了解借號衣的含義,才會對我這樣說吧。但是我一直相信,卡慕蘿米是在向我示愛。當然,這也許只是我的自我陶醉罷了。


卡慕蘿米回去之後,等待的日子再一次開始了。


第二年,卡慕蘿米沒有出現。


我又忍耐了一年。


第三年,卡慕蘿米仍然沒有出現。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我一張紙都沒有留,一個人奔出了村子。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去了海邊。


要是有人發現我走了,想把我追回去,那麼按照他和我具有同樣的速度計算,再假設他出發的時間比我晚一天。


假設有人發現我走了,想把我追回去,再假設他和我具有同樣的速度,只是出發的時間比我晚了一天,那麼我們兩個人到達浜之村的時間差也就只有十四分鐘而已。另一方面,由於我是第一次下山,對道路不夠熟悉,如果有一個對道路很熟悉的人來追我,說不定在半路就會把我追上了。因此我想,如果我和追我的人出發的時間差不足一周的話,我恐怕不可能成功到達浜之村的。


幸好,山路並不比我想像的更加陡峭。時間與空間上最初還看不出有什麼變化,不過半天之後就發現不同了。大海正在迅速向我靠近,而與大海相比,山頂雖然並沒有變遠,但卻在急速地升高。夜晚只有兩三個小時,很快早晨又來臨了。我的心情越來越愉快,我暗自想,照現在這個勢頭,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趕到二十倍村了。當然,我根本沒打算在驛站逗留,就想著一口氣下到山下去。追我的人說不定已經出發了,我決不能磨磨蹭蹭的。


我想得太美了。我以為即使沒有任何人指點山路,我也可以徑直前進。但是事實證明我大錯特錯了。在夏日祭典的前後,山路上有許多〈人之子〉來來往往,所以不太可能迷路;但是在祭典的時節之外,路上的行人日漸稀少,我也不知道到底該走哪條路了。最後,我終於在半山腰上迷路了。


根據時間的流速推算,在我迷路的地方,重力位勢好像比二十倍村低。但是因為出來的時候沒有帶鐘錶,對這一點我也不敢太確定。


我從家裡出來的時候稍微拿了一點錢,但是在森林裡一點用處都沒有。我飢腸轆轆,只能依靠摘樹上的果子充饑。我就這樣不知道在森林裡渡過了多少天。最後我想我已經不可能再活著走出森林了,更不用說去往海邊或者回到山上。終於在某一天的晚上,我抱著這樣的悲觀想法睡去。而當我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重新亮了起來——父親站在我的面前。


「我知道你喜歡她,但是,這邊是山之村,那邊是浜之村。兩個村子的人不可能交往啊。」父親一邊走著,一邊勸著我。


「怎麼會不可能呢?明明有很多從浜之村來的〈人之子〉,不是都在山之村結婚了嗎?別再把我當作小孩子了。」


「是了,這就是問題了。你終究還是個孩子,而且你的對象也是個孩子。孩子必須要和親人生活在一起啊。戀愛的事情,等長大成人再去考慮也不遲。再過幾年,從學校畢了業,你就是成年人了。到那個時候,誰都不會說三道四了。」


「可就算我長成了大人,卡慕蘿米還是個孩子。等到卡慕蘿米長大成人,我恐怕都已經老死了,」我禁不住抽泣起來。


「你還是個孩子啊,沒辦法……放棄吧。」


自從我被追回來的那一天開始,連續幾個月的時間,我都沒有去學校。每天我都一個人躲在家裡苦思冥想,試圖想出一個一勞永逸的辦法。終於有一天,我想到了。


我決定,只要一從學校畢業,我就搬到浜之村去。在那裡,我會一直等到卡慕蘿米長大成人。雖然我們兩個的年齡還是會有一些差距,但是終究不會成為什麼大問題。


「女人的心善變啊,」父親似乎很擔心,「等女人變了心,你就算還想再回到山之村來,山之村裡可都沒人認識你了。」


「一年至少要回來一次吧,」母親很傷心地說。


「這麼頻繁地回來,我的年紀就會增加得很快,那和我的初衷就違背了。所以不能這麼做。不過,我每隔十年回來一次吧。要不然你們和我一起住到浜之村,怎麼樣?那樣的話,什麼時候都可以見面了。」


「年紀大了,不可能再換個地方從頭開始了。我們還是留在這裡。」


「要是我們老到動不了了怎麼辦?就算那時候可以下山去,這孩子在浜之村不還是新人,連自己的腳跟都沒站穩嗎?!」母親有點歇斯底里地說。


「別這麼瞎吵吵了。這小子離畢業還有好幾年哪。而且,就算他留在這裡,等他長大成人,不還是要離開我們嗎?」


對我來說,我並不關心父母的意見。只要我自己下了決心,父母的事情根本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


從那時起,我就一直等待著畢業了。每當想念卡慕蘿米的時候,我總是安慰自己,只要從學校畢了業,就可以和她長相廝守了。


望遠鏡也被我收了起來。這個時候去看卡慕蘿米,對我並沒有什麼幫助,只會讓我更加感覺相思的苦痛。


在我離畢業還有一年的時候,浜之村使者來了。


卡慕蘿米掉到運河裡了,不知道究竟是意外,還是她自己下決心跳下去的。


在大家發現之前,卡慕蘿米就已經被水流沖向了大海。最初發現的是她的同學。她們看到她的身體一邊流向海面,一邊不斷擴展開來,非常害怕,趕快通知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知道以後立刻就想隨著她一起跳下去,但是被全村的人攔下來了。


海面是一切事物的地平線。去海面的道路永遠都是單向的。不管是什麼東西,都不可能再回來。


被發現的時候,卡慕蘿米正在向著海面下落,不過她的速度已經接近靜止了——顯然,她距離海面已經太近了,她所處的時間也已經被極度地拉伸了。人們普遍認為,這時候的她,每一次呼吸,相當於浜之村的一年、山之村的一個世紀。另外,她因為太接近海面,看上去已經被拉伸得很寬很薄,像一層白色的膜一樣。


她的父母每天都會在海岸邊哭喊著自己的女兒——聽,就算到現在,也能聽見他們的喊聲。


聽卡慕蘿米家的朋友說,在她墜入運河的前一天晚上,她和父母吵了一架。她的父母不知道從哪裡聽說了我和卡慕蘿米在夏日祭典的那幾天約會的事情,禁止她再去參觀夏日祭典。


「求求你們,讓我去山上吧。再不去的話,那個人的年紀越來越大,說不定就會和誰結婚了。」她哭著懇求說。


「不能再讓你上山了。再去的話,你的年紀越來越大,說不定變得比我們都老,到時候到底誰才是媽媽?」母親斷然回絕了女兒的請求。


「對你來說只不過是幾天前的事情,對那小子來說已經是兩年以前的事了。早就把你忘到九霄雲外去了。」父親說。


「沒有,他沒有忘記我。我要去山上把號衣還給他。」


「卡慕蘿米,你前面說過,那小子以前用望遠鏡看過你的吧?——喜歡窺探的男人大都不是好東西,不過現在先不說這個——這幾天他有沒有繼續看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


「不應該不知道吧?你不是每天都用望遠鏡看山上的嗎?是你不想知道吧?如果那小子在看你的話,至少能夠看見模糊的影子,現在什麼都沒看見,那到底意味著什麼?別騙你自己了!唯一的解釋就是他根本沒有看你!他早就把你忘了,你還不明白嗎?!」父親抓住卡慕蘿米的雙肩搖晃著。


「忘了我最好,你們也別再管我了!!」她哭著衝出了家門。


我是不是應該一直用望遠鏡看她?如果我真的這樣做了,是不是就可以改變她的命運?我不知道。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


我隨著使者去了浜之村,見到了卡慕蘿米的父母。我準備好了接受他們的詛咒怒罵,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們並沒有這麼做。他們甚至連正眼都沒有看我,只是道歉說,號衣已經沒辦法還給我了。


我去了海岸。在海面上,我看見一片伸展開的廣闊的卡慕蘿米的身影。那身影太廣大了,我無法看到她的全貌,只能看見一片白色的薄膜一樣的東西。有那麼一剎那,我想隨著卡慕蘿米跳下去,但是我終於還是沒有跳下去。然而這並非是因為我吝惜自己的生命。


只要我站在海岸上,她的時間就是靜止的;如果我去追她,她的時間就會立刻溶解了,整個人也會隨之落到海面之下去——當然,這些都是我個人的感覺,和真實的情況沒有關係。畢竟,這是我的戀愛物語啊。


(老人微笑著。)


不過,我也確實想過,如果那時候我真的那麼做了——就是說,跳入海中去追卡慕蘿米——如果我能和她一併到達海面下面的世界,不知道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子。


傳說中,遠古的時候,〈人之子〉就是從海面之下出現、來到這個世界的。也許大海的下面有著更加廣闊的人類的世界,也許,我們兩個人可以在那裡幸福地生活下去。


但是,那樣的夢想在今天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我已經這麼老了,和那樣可愛而年輕的卡慕蘿米太不般配了。


即使在今天,卡慕蘿米仍舊極其緩慢地下落著;同時也在變得更廣、更薄、時間也更加遲緩。她生存的時間將是我們的百萬倍、甚至上億倍。不過,所謂「生存」也只是比喻的說法。她到底是不是還生存著,誰也不知道。


有些人說,不能再認為她還活著了。但是這種說法沒有任何依據。雖然對我們來說,已經過了這樣長的時間——但就算是所謂的「永遠」,對於她來說,也僅僅是一瞬間而已。〈人之子〉不會在一瞬間死去的。


還有別的人說,在奇點處,所有的物理量都發散了。無論如何,奇點都不可能是人類得以生存的環境。在那裡,重力位勢變成了負的無窮大,傾盆而降的放射線也具有無限的能量,足以毀滅任何一種生命形式。但這種說法同樣也毫無意義。


所謂奇點,僅僅是數學上的概念。如果認為〈人之子〉的物理學不管在怎樣的情況下都有效,那未免是太狂妄了。我同樣可以認為,在到達奇點之前,會有別的、我們目前未知的力出現,起到保護卡慕蘿米的作用。


我的父母曾經對我說,住在海邊也沒有關係。但是,我還是住在了山之村。因為住在這裡,卡慕蘿米的生命可以變得更長——當然,對於卡慕蘿米來說,哪邊都是一樣的,我只是在自我滿足罷了。


不過,這麼做至少還有一個好處。看著伸展在天空中的卡慕蘿米,我的心靈總會得到切實的慰籍。傳說中,在大海之下的世界裡,具有所謂星座的東西,我想,那大約也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啊,太陽正在升起來。你也可以看到了。


(老人拿著望遠鏡向著天空出神地看了一會兒海面,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


我的一生都很幸福啊。


(一生幸福是什麼意思?)


請看看吧。卡慕蘿米永遠穿著我的號衣啊。


[日]小林泰三 著


丁丁蟲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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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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