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楊絳，有幾個女子擔得上「先生」一稱？

很多人應該都會覺得，能和楊絳一般被人稱作「先生」的女子，定是才情滿懷、詩文遍天。

不錯，有一位同被國人尊稱為「先生」的女子一樣非常有才。

不過，此「才」非彼才~

她的邊疆音樂舞蹈，是中國當代舞蹈的奠基之作。她開創了中國的舞蹈教育事業，培養過無數著名舞蹈家。在中國舞蹈界，人們說她是「新中國舞蹈之母」，尊稱她為「戴先生」。

在海外，她被稱為「國際舞蹈大使」，當選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舞蹈理事會副主席。在英國皇家舞蹈學院的接待廳里，陳列著全世界4位傑出的女性舞蹈家的肖像作品，其中之一，就是她的雕像。

威利創作的戴愛蓮雕塑，至今擺在英國皇家學院展覽

她的名字，叫戴愛蓮。

以今天的審美而言，她並不特別美。眼睛不大，個子也不高，皮膚偏黑……但恰恰是這樣一個並不算「艷壓群芳」的女子，在舞蹈史上名垂史冊，受到全世界的尊敬。在她波瀾起伏的一生之中，演繹了兩段傳奇般的愛情。

1916年，戴愛蓮出生在一個許多中國人恐怕都沒有聽說過的地方：特立尼達和多巴哥。

這個小小的島國，位於中美洲加勒比海南部。在地圖上基本找不到這個國家，因為它的國土面積只有5000多平方公里，還沒有上海市的面積大。

雖然遠離歐亞繁華地區，但特立尼達和多巴哥風光秀麗，宛如世外桃源。從廣東新會漂洋過海而來的戴家，已經在這裡生活了四代。戴愛蓮從小生長在這片藍天碧海之間，童年過得無憂無慮，充滿陽光和歡笑。

從小，她就顯露出舞蹈天賦。一聽見音樂，她就會自己跳起來，就像海島上小巧玲瓏的蜂鳥般靈動活潑。只有7歲時，她就登台表演了自編自演的獨舞《小雞》。

因為家人世代經商，戴愛蓮幸運地有著優渥的家境，讓她能夠追求自己的夢想。12歲時，她考入了當地的芭蕾舞蹈學校。2年後，她又隨母親遠赴倫敦，先後進入著名舞蹈家安東·道林的芭蕾工作室和M.蘭伯特芭蕾學校學習古典芭蕾。

在白人佔據統治地位的英國舞蹈界，黃皮膚、黑頭髮、小個子的她，顯得特別與眾不同。有人曾斷言，她的身高根本不適合學芭蕾舞。雪上加霜的是，在大洋另一端，她的父親因為賭博破產，她一下子從不愁吃穿的富家女，變成了需要靠打工維持生計的窮學生。

逆境之中，戴愛蓮只有格外努力。也是在這段時間，她對自己「中國人」身份的認同感越來越強烈。平生第一次，她因為自己竟然不會講中文而生自己的氣。她來到大英博物館，讀英文版的《中國歷史》，觀看中國古代藝術品，一點一滴地尋找自己的文化根源。23歲時，她以優異成績獲得著名的尤斯-萊德舞蹈學校的獎學金，師從現代舞蹈理論之父魯道夫·拉班。

真正的美人，一顰一笑、眉里行間全是韻味；真正的藝術家，一舉手一抬足就成風姿。

她是中國第一任國家舞蹈團團長、第一任全國舞協主席、第一任北京舞蹈學校校長、第一任中央芭蕾舞團團長……

估計很多人會納悶：你這說了半天，她不是在中美洲，就是在英國，這位戴先生會說中文嗎？

的確，相比楊絳先生的國學深厚，戴先生可就「相形見絀」嘍~

剛回國的時候戴愛蓮基本不會中文，只能邊參加抗日演出邊學習。初時蹩腳的水平也讓她鬧了不少笑話，比如：

她去菜場買老母雞，結果對小販說「給我一個雞媽媽」；

被蚊子叮了套用戴氏語法就成了「蚊子在我腿上開飯」；

甚至不幸在文革期間遭批鬥，批鬥她的人一聽她說話就笑場到不能自已……

可這絲毫不影響她對祖國的熱愛，1937年正逢抗戰，戴愛蓮受宋慶齡的邀請參加「保衛中國同盟」募捐演出，後來接受周恩來總理的建議前往延安抗戰前線鼓舞士氣。

因為這裡有她要尋的根，那是僑居海外四代都無法割捨的情懷。她把自己最璀璨的舞蹈才華全部獻給了祖國，一生創作表演無數以合力抗戰為主題的舞蹈。

同時她的採集與整理，極有效地保護和發展了帶有邊疆風情的中國本土舞蹈。

《前進》、《游擊隊的故事》、《東江》、《思鄉曲》、《荷花舞》、《飛天》……她的作品精之又精，一掃之前靡靡之態，以歡快振奮之姿蜚聲國際。

然而，這樣一朵亂世之花，其情路亦是坎坷曲折。

但反過來也可以說，戴愛蓮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因為她用愛催生了東西方兩位藝術大師，同時又在他們各自的作品中得到永生。

戴愛蓮英國求學期間這段日子，遇到了她一生中刻骨銘心的初戀。

他叫威利·蘇考普，是一名年輕的雕塑家。那時，威利想找一個合適的模特來做雕塑，戴愛蓮的窈窕身段和東方氣質吸引了她。他告訴戴愛蓮，自己的藝術生涯才剛剛起步，不能付給她很多錢，戴愛蓮說：「我不是為了賺錢做事情的，只要有地方住、能自己做飯，就行了。」於是，威利在工作室搭了個地鋪，戴愛蓮就這樣成了他的模特。

兩人本來是僱傭關係，但相處沒多久，就發現彼此性格十分相投。威利為戴愛蓮塑像，戴愛蓮則幫他做飯、縫補衣服。休息時，他們一道在森林裡散步、聊天。有時興緻來了，戴愛蓮還會跳一段舞。

不知不覺中，他們相愛了。

四十年後重逢

然而，這段感情卻註定無果。因為威利已經有了一個未婚妻，雖然傾心於戴愛蓮，但他必須遵守諾言，履行婚約。

他們痛苦過、掙扎過。但最終，戴愛蓮的教養和自尊，讓她無法容許自己破壞別人的承諾。她決定，主動退出。

戴愛蓮的《荷花舞》

儘管他們相愛只有兩周那麼短暫，但愛情不就是一剎即永恆嗎？

在威利的雕塑最終完成後，戴愛蓮便獨自踏上了回國的輪船。這段感情，前後只有短短兩周，卻讓她終身無法忘懷。她在自傳中說：「我一直在努力忘記，卻總也忘不了。」

懷著情傷回國的戴愛蓮人地生疏，加之語言不通，常常隻身一人整天埋在舞蹈室練功。

回國時，正逢抗戰。她受宋慶齡的邀請參加「保衛中國同盟」募捐演出。因為她還不太會說漢語，又人生地疏，所以宋慶齡特意託付畫家葉淺予，讓他幫忙照應。

沒想到，葉淺予一見戴愛蓮的美妙舞姿，便一見鍾情，脫口而出：這是「天人之姿」！

一天，戴愛蓮剛練完功，偶然間看到了一幅速寫，畫的正是她在跳舞。她驚訝極了：這幅畫異常生動，雖然是靜止的畫面，卻有強烈的動感。

葉淺予舞蹈速寫作品

見到葉淺予，也讓她很吃驚：沒想到，畫畫的這個人這麼帥！

那時候，戴愛蓮還只會說英語，葉淺予的英文卻只有初中程度。但在這兩個才華橫溢藝術家之間，語言根本不是問題。

很快他們就在宋慶齡的主婚見證下結為夫婦，婚後他們相互熏陶，彼此幫扶，戴愛蓮演出時，葉淺予就給她當翻譯、做飯，期間更創作了大量的戴愛蓮舞蹈速寫。

葉淺予所繪戴愛蓮畫像

當時，很多葉淺予的朋友都開玩笑說，不知道葉淺予是用了什麼騙術，「騙」來這樣一位舞蹈家。戴愛蓮聽不懂他們說話，便讓葉淺予翻譯給她。葉淺予翻譯完，戴愛蓮就急了，用英語不停地說：「他是個好人，我是心甘情願嫁給他的！」

從前的很多愛情之所以特別動人，就在於他們交換的是彼此才華帶來的心靈震顫，而不是物質上的紙醉金迷。

那些日子，他們就像是一對「跑江湖的夫婦」。戴愛蓮演出時，葉淺予就給她打雜、當翻譯、做飯，而葉淺予忙碌時，戴愛蓮就來幫他做雜事。兩人互相扶持，相當益彰，雖然生活忙碌、清苦，卻頗有「神仙眷侶」的味道。

戴愛蓮與葉淺予前妻之女葉明明，亦是感情親密深厚

葉淺予初中英語水平，硬是靠著一本字典，連筆帶畫地征服了戴愛蓮的芳心。

葉淺予寫給戴愛蓮的信，英文夾雜著漫畫

信中，他把少數民族婦女的服侍畫給戴愛蓮看

但不幸的是，婚後不久，戴愛蓮被查出患有卵巢炎，特意到香港去做手術。沒想到，手術中出了意外，醫生不得已，切除了她的卵巢。她永久地失去了生育子女的機會。

對一個新婚不久的年輕女性來說，這份痛苦可想而知。似乎是為了不讓自己沉溺在痛苦中，戴愛蓮加倍投身於舞蹈事業。她一面登台演出，一面教授舞蹈，還花費大量時間，和葉淺予一起到少數民族地區採風，研究學習各地的舞蹈。

在她的努力下，人們第一次發現，原來中國本土的舞蹈，可以如此優美、動人。蒙古族舞蹈家莫德格瑪說，戴愛蓮是中國舞蹈最大的「無形資產」，她讓所有人知道了什麼是中國的舞蹈藝術，什麼是藝術的想像和創新。

葉淺予所繪戴愛蓮40年代舞台形象之《思鄉曲》

新中國成立後，她組建了新中國第一個舞蹈團，為新中國培養了第一批舞蹈演員……然而，在事業走向輝煌時，她與葉淺予那段才子佳人般的婚姻，卻無法再維持下去了。

葉淺予所繪戴愛蓮40年代舞台形象之《空襲》

離婚，是戴愛蓮提出的。外人都覺得無法理解：這段婚姻看上去一直很幸福，葉淺予也依然深愛著她。葉淺予前妻留下的女兒葉明明和戴愛蓮的關係也非常好，女孩兒十分捨不得她。但戴愛蓮只給了一個理由，她說，這十年，在她看來，他們始終「不能交流」。

十年一品溫如言，雖然十年之後他們的婚姻因諸多問題走向離散，但直至晚年，想起這位曾經的愛人，戴愛蓮依然無限懷念：「我當然後悔過，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就是葉淺予了」。

葉淺予所繪戴愛蓮40年代舞台形象之《森林女神》

愛情與婚姻的不順利，讓戴愛蓮將全部重心放到了心愛的舞蹈事業上。

原本她回國的最大心愿之一就是尋覓中華民族舞蹈的素材。她到各地採風，從事各民族民間舞蹈的採集、整理、演出和研究工作，用拉班舞譜記錄了8個藏族舞蹈。

1946年，戴愛蓮在重慶舉行盛大的邊疆音樂舞蹈大會，接著又前往上海加演，率先將各民族清新健美的民間舞蹈「邊疆舞」搬上現代舞台，一掃昔日靡靡之音，激勵了一代青年愛國熱情，轟動一時，成為中國舞蹈的奠基之作。

在她的努力下，人們第一次發現，原來中國的本土舞蹈是如此優美動人。蒙古族舞蹈家莫德格瑪說，「愛蓮是中國舞蹈最寶貴的饋贈，她讓所有人知道了什麼是中國的舞蹈藝術，什麼是藝術的想像和創新！」

《飛天》

1956年，戴愛蓮又和一名舞蹈演員結了婚，但不久後，也以離婚收場。

悲劇接踵而至。文革期間，她未能倖免，被下放到農場。舞蹈家優雅的雙手，在那時卻只能去餵豬。戴愛蓮泰然處之，把豬喂得膘肥體壯。只有在很少的時候，她會和朋友談起舞蹈，談起遙遠的年輕時代，那段無果的愛情……

1979年，文革結束，戴愛蓮到英國參加國際會議。事隔四十年，她再一次見到了昔日的初戀愛人威利。此時，威利已經功成名就，當選英國皇家院士。這麼多年來，他的工作室中，一直放著當年為戴愛蓮所做雕像的照片。雕像的原作，則被陳列在英國皇家舞蹈學院大廳中。

在那之後，她每次去英國，都會和威利見面。沉澱了四十年的愛情，此時已經變得更像是一種親情。她和威利的妻子西蒙成了朋友，和他們一家人都相處得很愉快。

沉澱克制了四十餘載的愛情，於兜兜轉轉間早已升華成了親情。

1993年，西蒙去世了。一年後，威利得了輕度中風。當他再次見到戴愛蓮時，握著她的手問：「你能留下來陪我嗎？」

戴先生指導《荷花舞》

威利的子女告訴戴愛蓮，威利一直不肯接受保姆、護士來陪他。作為子女，他們也希望戴愛蓮能留下來陪父親。於是，戴愛蓮同意了，她陪伴著威利走過了人生最後的一段路。1995年，威利去世。在那之後，他的照片一直掛在戴愛蓮家中的梳妝台上，那座雕像的複製品，也一直擺在她家中。

二十幾歲飄洋歸國，六十幾歲再訪霧都，滿身風雨、望眼欲穿，戴先生卻一生都保持著昂揚的笑容，正如作家馮驥才所說：

「年過八旬的戴愛蓮，依然有著彎彎的笑眼，天真得像一個女孩子那樣。」

她說，自己沒有多少財產，只有一處私人房產，還有銀行里的一點錢，「要給國家，給芭蕾舞團」……

2006年，戴愛蓮去世。根據她生前的要求，她的葬禮上沒有播放哀樂。在告別室中，20位中央民族歌舞團的老藝術家，跳起了戴愛蓮創作的一段舞蹈，用這種特殊的方式，送別了這位傳奇的舞蹈家……

她說：「榮譽屬於我的祖國！」

「而我屬於舞蹈，我永遠都不會放棄快樂，因為快樂就是舞蹈的源泉。」

這世上，總有個別女子，

你會不知道用什麼去形容她最貼切，

也不知道拿什麼去做比較才算特別，

對她的感覺很強烈，

卻又無緣有更多的了解，

最後只好僅憑直覺，拋開束縛，

在其百年誕辰之際尊呼一聲：

「您好，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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