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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詩人」?——唐宋士大夫精神生活側寫

章黃國學

誰是「詩人」?——唐宋士大夫精神生活側寫


誰是「詩人」?——唐宋士大夫精神生活側寫



誰是詩人?當唐宋士大夫談論起「詩人」,不僅是在說「寫詩的人」,而是在討論一種特殊的身份與人格。

誰是「詩人」?——唐宋士大夫精神生活側寫


辭彙的變遷,往往意味著思想文化、社會風氣的變遷。比如「詩人」這個詞,現在有點罵人的意思。不僅因為現在的詩本身有問題,不夠讓人尊敬,而且因為「詩人」代表了某種人格、人性,比如放浪、落拓、邋遢、矯情、猥瑣等等。這頗能見出詩歌乃至文學在當代社會的處境,由此又能燭照出當代人的精神生活諸面相,比如娛樂化、信仰缺失,等等。同樣的道理,唐宋士大夫談論起「詩人」,也不僅是在說「寫詩的人」,而是在討論一種特殊的身份與人格。


陸遊有一首著名的七絕《劍門道中遇微雨》:「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這幅陸遊自畫像,常讓我想起蔣兆和先生畫的杜甫像,也讓我想起蔣先生本人。杜甫,陸遊,蔣兆和,一律是骨骼清奇、憂憤深廣的樣子,代表了一種最典型、最深入人心的「詩人」形象——如果說「詩」是「窮而後工」的話,那麼「詩人」就應當是「窮而後帥」了,越窮愁越有「范兒」(李白那樣的就不是「詩人」,是「詩仙」)。


然而,有趣的是,儘管杜甫詩中不乏對自身形象的精彩刻畫,比如「乾坤一腐儒」、「艱難苦恨繁霜鬢」,但是他卻從來沒像陸遊那樣,清醒地把自己界定為「詩人」。翻遍杜甫的詩集,居然只出現了一次「詩人」,即《留花門》:「自古以為患,詩人厭薄伐。修德使其來,羈縻固不絕。」這是「詩人」一詞最原始、最質樸的用法,意思是「《詩經》中的作者」,因為《詩經·小雅·六月》有「薄伐玁狁」之句,這裡是用典。翻翻《昭明文選》,也全是這種用法,比如王粲《從軍詩》:「詩人美樂土,雖客猶願留。」《詩經·魏風·碩鼠》有「逝將去汝,適彼樂土」之句,所以這裡的「詩人」也是指「《詩經》中的作者」。


再繼續翻檢《全唐詩》,我發現從初唐到中唐,「詩人」除了指稱最為經典的「《詩經》中的作者」,而且也開始指向唐人所欽慕的南朝詩人甚至當代詩人。比如張繼《華州夜宴庾侍御宅》:「酒客逢山簡,詩人得謝公。」李端《得山中道友書寄苗錢二員外》:「詩人識何謝,居士別宗雷。」李白《游水西簡鄭明府》:「鄭公詩人秀,逸韻宏寥廓。」然而,無論具體何指,上述「詩人」都意味著特定的「經典作者」,都不脫「寫詩的人」之本義。

誰是「詩人」?——唐宋士大夫精神生活側寫



從中唐開始,「詩人固窮」的觀念才真正萌生,「詩人」之名才帶上一層意味深長的牢騷,顯示了一種特殊的身份——盤桓下僚的寒士。孟郊最先喊出了寒號鳥一般的苦吟:《送淡公》:「詩人苦為詩,不如脫空飛。……倚詩為活計,從古多無肥。」《哭劉言史》:「詩人業孤峭,餓死良已多。」《吊盧殷》:「詩人多清峭,餓死抱空山。」白居易更善於總結,其《讀鄧魴詩》說:「詩人多蹇厄,近日誠有之。京兆杜子美,猶得一拾遺。襄陽孟浩然,亦聞鬢成絲。」這就大大擴張了「窮愁派」詩人的陣容。此後直到晚唐五代,大大小小的詩人都在嘟囔著「詩人固窮」的調調,而且越寫越偏激,越說越有理。比如林寬《長安即事》:「暝鼓才終復曉雞,九門何計出沈迷。樵童亂打金吾鼓,豪馬爭奔丞相堤。翡翠鬟欹釵上燕,麒麟衫東海中犀。須知不是詩人事,空憶泉聲菊畔畦。」前六句都在渲染富貴,最後才說「須知不是詩人事」,頗有點「階級對立」的意思。


到了北宋,「寒士」們搖身一變,成為科舉考試中的新寵、士大夫政治中的新貴。「寒號鳥」們也噤聲了很長時間。從宋太祖到宋仁宗,這幾朝詩歌中都極少看到「詩人固窮」的論調。等到神宗朝變法一起,倒霉的人又劇增起來,詩人們重新嘗到了「窮餓」的滋味。表面上把孟郊詩譏作「寒蟲號」的蘇東坡(《讀孟郊詩二首》),背地裡也頗嚎了幾嗓子孟郊式的苦吟。比如《病中大雪數日未嘗起觀虢令趙薦以詩相屬戲用其韻答之》:「詩人例窮蹇,秀句出寒餓。」《次韻張安道讀杜詩》:「詩人例窮苦,天意遣奔逃。」《次韻李公擇梅花》:「詩人固長貧,日午飢未動。」蘇東坡振臂一呼,此後哭窮哭慘的聲音就不絕於耳,比如陳師道、張耒、強至、呂本中、王十朋、周紫芝,都發過牢騷,這樣一直綿延到陸遊。陸遊的牢騷也絲毫不遜色於孟郊、蘇軾。比如《芳華樓賞梅》:「不惟豪橫壓清臞,聊為詩人洗寒餓。」《飯後自嘲》:「詩人要疏瘦,此日愧膨脝。」《老學庵北窗雜書》:「本慕修真謝俗塵,中年蹭蹬作詩人。」《秋晩》:「竹竿坡面老別駕,飯顆山頭瘦拾遺。自古詩人例如此,放翁窮死未須悲。」讀到這麼多窮愁之音,我們就不難理解陸遊會在「細雨騎驢入劍門」這幅自畫像的題頭寫上「詩人」二字了——「詩人固窮」,既是中唐以來的傳統觀念,也是陸遊個人的人生感悟。


然而,再仔細翻翻陸遊的詩集,又會發現另一種口吻、另一種心態。比如《冬夜吟》:「造物有意娛詩人,供與詩材次第新。」《秋夜》:「人人解說悲秋事,不似詩人徹底知。」《南園觀梅》:「高標賴有詩人識,絕艷真窮造物工。」《東園觀梅》:「高樓吹角成何事,只替詩人說斷腸。」《小雨》:「未必便為畊隴喜,天公分付與詩人。」這些句子,感情色彩各異,但精神意態無二——我是詩人我獨特!我是詩人我自豪!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陸遊喜歡強調詩人與自然之間的血脈聯繫,彷彿天光物態之中所蘊藏的美,只有詩人才能發掘,只有詩人才能享受「天光雲影共徘徊」的幸福,甚至只有詩人才是「造物」和「天公」的寵兒。這是多麼高貴的「文藝范兒」啊!不過,也許有人會說:陸遊這個老文藝、老憤青,寫了9000多首詩,自誇一下「詩人高貴」也無足怪嘛!事情真的這麼簡單嗎?

誰是「詩人」?——唐宋士大夫精神生活側寫



其實,當「詩人固窮」的觀念在中唐悄然而興的時候,「詩人高貴」的觀念早已埋藏在很多詩人的精神深處。「詩人」之所以顯得「高貴」,往往因為與隱士氣節有關,所以「詩人」常和「酒客」、「居士」、「禪客」形成對偶關係。比如之前所舉「酒客逢山簡,詩人得謝公」、「詩人識何謝,居士別宗雷」,再比如韋應物《花徑》:「朝與詩人賞,夜攜禪客入。」韓翃《題慈仁寺竹院》:「詩人謝客興,法侶遠公心。」這種對隱士的崇拜,在中唐之前多是一種空想,或是偽飾,很少有人真能耐住寂寞,更多人是貼著隱士的標籤去追逐俗世中的功名。而到中唐,尤其到德宗、憲宗二朝,隱士理想真的能在人生中落實,就是白居易所謂「中隱」,或是後來晚唐人津津樂道的「吏隱」。反映在詩歌中,它有一個更美的名號,叫做「閑適」。


李杜王孟也寫閑適詩,但他們的詩,背後都是空想;無論信奉儒家、道家還是佛家,他們的「閑適」都是空中樓閣,經不起現實來拆。只有到了白居易,「閑適」才真正紮根於人生:它不是對某種思想資源的崇拜與追求,而是現實中的隨機應變,是一種膚淺但玲瓏的智慧。白居易寫給元稹的《畫木蓮花圖寄元郎中》說:「花房膩似紅蓮朵,艷色鮮如紫牡丹。唯有詩人應解愛,丹青寫出與君看。」他寫給牛僧孺、劉禹錫的《奉和思黯自題南庄見示兼呈夢得》說:「除卻吟詩兩閑客,此中情狀更誰知。」不要忘了,牛僧孺、白居易、元稹、劉禹錫,是一批志同道合、患難與共的寒族士大夫,他們互相標榜為「詩人」、「閑客」,既有現實政治內涵,又有超越內涵——詩歌不僅是政治朋黨之間的密切紐帶,而且代表了一種遠離人世紛爭、親近自然真理的超越心態。所以,白居易詩集中時不時蹦出「光陰與時節,先感是詩人」(《新秋喜涼》)這樣口吻的句子,也就不足為奇了。

經歷了白居易的鼓吹之後,「詩人高貴」的觀念抓住了很多人的心靈,而且從未斷絕。更值得注意的是,此觀念原本帶有的「同道」意味,逐漸褪去,只留下最純粹的「高貴」,這是歷史的必然,也是邏輯的必然。也就是說,詩人的高貴性只有徹底脫離現實性而進入超越性的領域,才能真正堅決並永恆有效。從晚唐到北宋,這種帶有純粹藝術氣質的「詩人」出現在很多詩歌中,並且幾乎都與自然緊緊維繫在一起。比如杜牧《送荔浦蔣明府赴任》:「真得詩人趣,煙霞處處諳。」李中《春日作》:「髙台曠望處,歌詠屬詩人。」貫休《古意九首》:「乾坤有清氣,散入詩人脾。」范仲淹《登表海樓》:「好山深會詩人意,留得夕陽無限時。」宋祁《西園早春二首》:「其如好風景,料理愛詩人。」蘇軾《蠟梅一首贈趙景貺》:「歸來卻夢尋花去,夢裡花仙覓奇句。此間風物屬詩人,我老不飲當付君。」黃庭堅《碾建溪第一奉邀徐天隠奉議並效建除體》:「建溪有靈草,能悅詩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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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南宋詩中,「詩人」形象不僅高貴,而且優美,愈發顯示出詩人對「詩人」身份的自信與自得。陳與義、周紫芝、王十朋、朱松,都是孤芳自賞的行家。尤其是熱戀自然的楊萬里,其詩集中出現了眾多清風朗月般的「詩人」形象。比如《小雨》:「似妒詩人山入眼,千峰故隔一簾珠。」《昌英知縣叔作歲賦瓶里梅花時坐上九人七首》:「為憐落莫空山裡,喚入詩人几案來。」《荷橋暮坐》:「無端織出詩人像,獨立飛橋摘斗星。」《江雨》:「江天萬景無拘管,乞與詩人塞滿船。」像這樣的句子,在宋末戴復古、劉克莊的詩集中同樣屢見不鮮,比如劉克莊《紫微花》:「忽發一枝深谷里,似知茅屋有詩人。」戴復古《梅花》:「年年茅舍江村畔,勾引詩人費品量。」還有最著名的一首,姜夔《除夜自石湖歸苕溪》:「笠澤茫茫雁影微,玉峰重疊護雲衣。長橋寂寞春寒夜,只有詩人一舸歸。」這首詩的典型性,可以與陸遊《劍門道中遇微雨》相媲美。總之,從唐到宋,「詩人高貴」的觀念經歷了三個發展階段:先是「隱士」,然後是「閑適的官僚」,最終發展為「自然藝術家」。


綜上所述,「詩人固窮」和「詩人高貴」這兩種觀念都在唐宋時期綿延甚久、影響甚廣。到底誰是「詩人」呢?窮愁的寒士?還是高貴的藝術家?這個問題本無答案。對它的追問本身,就是一段精彩的唐宋士大夫精神生活史。從中我們可以發現:「詩人固窮」的觀念,體現了士大夫對政治的永恆依賴;「詩人高貴」的觀念,體現了士大夫對政治的自覺疏離;純粹藝術氣質的「詩人」形象在南宋詩歌中的普遍流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南宋士大夫精神生活的新動向——他們不再追求官僚、學者、文人三位一體的綜合型士大夫氣象,而是安然併合理地追求某一種身份,自覺地塑造某一類人格。這種新動向終究在明代蔚成大觀,從而造就了一個「文人」與「官僚」分庭抗禮的文化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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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主持人:謝琰


謝琰,文學博士,北京師範大學生文學院講師,章黃國學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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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畢錚 李敏婧


美術編輯:張臻 孫雯 高佳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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