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羅曼蒂克地談談《羅曼蒂克消亡史》
首先,我不想對《羅曼蒂克消亡史》在國產電影範疇內如何超出平均水準這一事實進行贅述。
我想從導演程耳身上的那股子勁兒說起,這股子勁兒對我來說,就是能感受到這位導演對電影這樣東西還保有初心、有屬於自己的苛刻追求,他的嘗試正試圖扭轉中國電影那種像戲像小品段子像PPT像電視劇像MTV卻始終不夠「電影」的局面(相似意思的原話是前幾天讀到一篇文章里,前加州大學電影學院院長調侃中國電影時說:Oh! You put everything into film, and cinema is not cinema)。
所以在這部影片中,我們能看到很多較為精良的電影語言,尤其是許多迷影元素,深得影評人和影迷們津津樂道,昆汀、科波拉、科恩、韋斯·安德森的大名隨著拇指迅速滑動,一幅幅截屏構圖對比被如數家珍地羅列出來……但這讓我覺得非常無聊,真的,非常無聊。
接著我開始思考一個問題,即對電影語言的感受,可能會很大程度上被對電影語言的熟悉所代替,風格被誤讀成風格化,一個曾經複雜的創作者被轉譯成一個代名詞,去囫圇描述另一個實質可能全然不同的創作者,塑造經典和偶像,大師情節過重,斷章取義、碎片、拼湊、標籤,以滿足一種話語和溝通表達上的簡單迅速。
當面對一部有頭有尾的電影時,我認為最好採取一個比較孤立、比較鬆弛、比較「放下」的態度,就像單純面對一個人一樣,作為觀眾,首先不要向外比較,不要急著打開我們腦中那個蛐蛐盒大小的電影寶庫記憶宮殿,不要跑上來就哐一下扔進「史」里去討論,任何意義上的史,時代的、行業的、橫向的、縱向的,都可能是洪水掩埋了我們直接進入作品深處的通道。
你試著把一部電影當成一個此刻坐在你面前的陌生人,就在這段他向你展現的一百二十分鐘時間裡,觀察和感受他這個人的整體狀態,比如他的身心是否協調,話語是否流暢一致,是否語詞達意,是否真誠,他是個能掌控局面的人嗎,他關注的東西所反映出內心怎樣的,雖然他聊的話題挺酷但你仍舊會走神,還是完完全全被他整個人吸引住了。
我想盡量就此電影論此電影吧,不必游離太遠,迷影致敬雖好,但須酌量,不論是對觀看者還是創作者而言。在有限的篇幅里,簡單說說這部影片在導演所致力於追求的電影語言問題上,我感受到的一些特質或其失衡之處。
人聲,拉齣戲外
說實話,影片的第一句上海話旁白出現時,我的確是有一種不舒適感的,但這可能只是因為我有一個上海人身份在作祟而已,更何況淺野忠信的角色在劇中設定是日本妹夫,他的上海話正不正,其實無傷大雅,甚至也可成為另一種真實。
而且對於一個強大的敘事體來說,口音什麼的完全不是個問題,或者說這片子的背景到底是不是上海、什麼時候的上海、導演在這人物原型上架空了多少、天馬行空想像了多少,那都是無所謂的,這些因素其實很少會影響一部電影好壞與否的核心力量,大部分東西在銀幕上是被塑造出的,而不是被考據出的。
不過在影片開始沒多久,當人聲不再以旁白形式而是以對話形式出現時,我意識到了這實質上是個技術問題(其實也是個思維問題),這個問題,也就是配音,一直干擾著我的整個觀影過程。
同期聲與後期配音出現在同一場景會產生一種齣戲感或者不接戲感,後期配音的環境空氣聲不同於現場同期錄音,或多或少地削弱了當時對話中因自然反應而可能產生的語氣音調。但這種不接戲重要嗎?傷大雅嗎?我認為對於程耳這部作品來說很傷。因為這和影片其他部分對聲畫的考究做法是很不匹配的。
你在用當今最好的攝影機、燈光、錄音設備和視覺思維的概念,精度和敏感度都是處在同一個頻率高度里的,而其中單獨某幾個角色採取後期配音顯得非常欠考慮,這就是為什麼當淺野忠信幾次在影片中說回日語時,場景感的濃度和感染力一下提升了,你覺得心裡一溫熱,而不是克制住自己不要太敏感苛求並積極主動地投身到戲裡為他們著想。
比如在四個男人搓麻將那段中,那一進一出看似其樂融融又對後續情節充滿反諷的對話,語言的戲份顯然舉足輕重,任何的措辭,任何的語氣、喘息、小聲調都能出東西,然而現在呈現的最終效果只能說,台詞在文本上被打磨得很好。
觀眾們在銀幕上抓到了這對話的意思,但被視聽結合呈現出來後並不比直接聽人轉述或直接閱讀文本來得強烈,四個人之間的銜接感其實還是有點生硬的,還有點舞台化,這令人有些遺憾,僅限於把文本意思表達清楚了,但那個味道還沒完全到位,電影調動綜合感官的優勢在這裡沒有體現出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我們的文化里更重視戲文而較為忽略聽覺藝術。
說到聽覺系統,這部影片在這方面最受到褒揚的是配樂部分,比如沒有使用老掉牙的老上海金曲,左小祖咒未嘗不可並頗有奇效,但在電影聽覺系統的各要素中,對話聲音處理、環境聲處理的重要性始終高於配樂,特別是對於很多戲都是靠人物撐起的電影,人聲的部分做紮實了是最能聚攏影片魂靈的。
《羅曼蒂克消亡史》再怎麼玩結構玩剪輯,那是導演個人的偏好(其前作《邊境風雲》用了類似的時間線穿插的手法),其核心最終還是要落在人物身上,所以塑造好人物的一言一行就尤為重要,哪怕一個無名無姓的人只要塑造的真實可信,再天馬行空也沒問題。
然而聲音的真實性不是在於口音是否標準,而是發出聲源的那個存在,真實也更是在於此刻此地物質之間不可挽回的共振,而不是可翻閱的歷史的確鑿,石頭掉在地上可以沒有畫面,但擲地有聲了你就會相信。
所以這部影片在人聲方面對我的拉扯,並不是上海話標不標準的問題,而是另一個真實度問題——從人的喉部發出的那個聲音,它出現的意義,和場景中的人或物所共同振蕩出的場域,該怎麼營造、怎麼統一、怎麼取捨,導演並沒有把握好。
演員:角色之殤
說到章子怡,我知道她的作用主要負責美,和《一代宗師》一樣,《羅曼蒂克消亡史》里的她,尤其最後素妝和服,的確與前半段形成戲劇性的反差,更令人驚艷,但從戲的角度來說,不得不說,她真的不是淺野忠信的對手,也可能十三點的確比較難演。她的氣質最輕鬆是演當初的玉嬌龍,冷冽清肅,不用拗來拗去。
相比之下,袁泉就是個貼合度較豐富的演員,和吃軟飯丈夫最後對峙的戲裡,那張看得到冰山海平面之下部分的面孔在大銀幕上展現時,我甚至開始著迷於她那有些略微分開的眼珠,透露著某種柔軟的、鬆散的絕望。
不過後來想想,有些段落也不能全怪章子怡的演技,比如在那個幽閉的虐戀空間中,章子怡的戲其實已經反向生長出來了,但性愛的部分被剪得太碎短了,如果尺度更大鏡頭更長,效果可能會很好,此處的不極致,可以說是非常遺憾,也許是審查沒法讓他們極致起來。
但為什麼這裡要極致?想想那三扇移門的定鏡頭,通往外部的走道長長地縱深至遠方,兩次,造成了對空間和劇情上的釋放和刺破,日本式的極致,所以反過來咀嚼的時候就會發現在那個空間里,性愛沒有表達夠,還是回到一個整體性的問題,你這裡給夠了,那裡就不要怠慢。不是說要再來一個《感官世界》的場景,而是要給予演員足夠的時間去壓住碎片化的剪輯手。
性在電影中的表現非常特殊,性通常不被描繪成性,而是蘊藏無聲的台詞,它的強烈形式能溢出到其他領域,道德的、情節的、命運上的暗示,所以性一旦出現在銀幕上,就要謹慎布控演員和鏡頭速度。
小六在高潮的時候展現出了在這樣一個特殊時期特殊關係中,那秘不可宣的愛憎糾纏的慾望到達頂端時所產生的一種奇特的蒼白感,但可惜展現得太少了,被催促了,不「賽根」(上海話:極致、徹底,原意也與性有關),這可能是她演的最好的一段,她或許完全是個好演員,在這個衝突中,我發現最終還是導演的問題。
到了最後跑到戰俘營親手斃了淺野忠信那會兒,可以說是釋放道德力量上的大快人心無恥混蛋以惡懲惡,但這麼說吧,這個設定,讓葛優在最後時刻站起來了,章子怡卻倒下了。我真希望章子怡就在最好的狀態消失在那三扇移門盡頭,劇情的邏輯或許可以再找其他方法。
然後說說風評最好的閆妮……我只說一句,王媽這種上海老女人管家角色是最有戲、最複雜、又最平庸不過火的,但這些東西在表現上不能總結為「陰陽怪氣」,還是臉譜化了,想當然了。總體而言,這部電影中的演員和角色是女不敵男,葛優沒有問題,淺野忠信非常好的演員,但在這樣「時代大熔爐」下,他也算儘力了。
最後我發現,《羅曼蒂克消亡史》的名字里也有個「史」,我想起前面我大批了史的概念,覺得有些詭異,此刻又想到了埃爾舍的空間,每看一個局部時,你覺得是站得住的,但拉遠了整體來看,都是斷裂的,雖然它整體還是有個自恰的幻覺。這也是這部電影給我的最大感受,它很多方面都做得很精彩,但由於一些過多的互相消解,整體上最終沒能流暢地匯成一條真正的熱流。
撰文:Ag編輯:費斯基
TAG:ELLEMEN睿士 |
※談談詹姆斯與杜蘭特的區別
※簽約喬治留住羅伯森,談談雷霆總經理普萊斯蒂的操盤能力!
※奧尼爾成就庫里?談談奧尼爾和庫里的關係
※談談徠卡、富士、索尼系統
※英國退歐鬧大了,奧巴馬要和卡梅倫談談
※奧特曼也有分工?談談奧特曼的種族
※談談你被寵物嚇到的經歷哈哈哈哈哈
※也談談數學思維啟蒙
※一對蒙恩的夫婦——談談施洗約翰的父母
※談談奧特系列的起點——初代奧特曼
※瓜迪奧拉談哈特回歸問題:賽季結束後再談談吧
※談談老外拍的兩部奧特曼
※羅大倫:談談痛風病的神奇解決方案——烏雞白鳳丸
※談談伯夷和叔齊
※談談攻克柏林的慘烈代價
※單反以後——談談徠卡、富士、索尼系統
※爐石傳說 談談尤格薩隆的比慘大賽
※清代書法,談談宰相劉羅鍋
※文殊聖誕談談什麼是相似般若波羅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