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子：良知在哪裡

良知在哪裡

文|張宗子

（作家）

馮友蘭在《中國哲學簡史》里講了一個故事。王陽明的弟子夜裡在房間捉得一賊，對賊講了一番關於良知的道理。賊大笑，問：「告訴我，我的良知在哪裡？」當時是熱天，他讓賊脫光上身的衣服，賊脫了。弟子又說：「還是太熱，為什麼不把褲子也脫掉？」賊猶豫起來：「好像不太好吧。」弟子對著賊大喝：「這就是你的良知！」

馮友蘭說，王陽明說的良知，是人的本性。我們對事物的最初反應，使我們自然而自發地知道是為是，非為非。孟子舉了一個很好的例子：人看見小孩子掉入井裡，都會產生「怵惕惻隱之心」。惻隱之心，就是仁的開端。王陽明晚年專講「致良知」，認為人人都有成為聖人的可能，只要他遵從自己的良知。

這個故事使我想起孔子說的話。在《論語》「為政」篇里，孔子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以法治國，老百姓只求能免於因犯罪受懲罰；以德治國，老百姓有廉恥而且敬服。孔子是道德至上的理想主義者，立腳點很高，理想美好。可惜人的本性，在最低的要求上，也達不到他的期望值；以德治國，只能成為一個口號，欲求江山穩固，還得靠說起來不那麼好聽的嚴刑峻法。

《禮記》里有兩句話，「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我非常佩服，甚至感動。據唐人孔穎達的解釋，禮不下庶人，是因為老百姓窮，沒那麼多錢財來講究禮，各種禮的儀式是很繁複也很奢侈的。刑不上大夫，「所以然者，大夫必用有德，若逆設其刑，則是君不知賢也。」從理論上講，一個正人君子，心中有強大的道德觀念，以此制約個人行為，不僅不會犯法，連起碼的倫理規範也不會違背。法律是強制性的，以暴力造成人對犯罪行為可能招致的嚴重懲罰的恐懼，但這不能從根本上消除犯罪的慾望。正如朱熹所言：「苟免刑罰而無所羞愧，蓋雖不敢為惡，而為惡之心未嘗亡也。」古今中外文人筆下的烏托邦，大多講到民風之素樸，人心之純凈，使得權力、法律、財富、等級制度等無所措其角爪。

「刑不上大夫」為何令我感動？如果一個國家的上層階級，乃至知識分子，都自覺做道德的典範，真誠，公正，無私，這個國家就是無為而治的美麗的新世界。至於庶人，孔子說了，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上行必下效，為政，何必用嚴刑殺人？「子欲善而民善矣。」

但是，這樣的事情，即使迂闊如我，大抵也難以相信。烏托邦之所以迷人，就因為它完全沒有可能性。

讀《後漢書.獨行傳》，讀到王烈的故事。王烈是名士陳寔的學生，以義行名聞鄉里。有人偷牛被抓，請求事主：「是殺是剮都不怕，只求別讓王烈先生知道。」王烈聽說，託人向偷牛賊致謝，還送他一匹布。人問其故，王烈說：「這個人怕我知道，說明他有恥惡之心。既然知道恥惡，必然能夠改善，所以我要鼓勵他。」後來，有老者丟了一把劍，一個路人看見，就守在那裡，一直等到傍晚老人找來。王烈後來得知，做好事的就是原先那個偷牛的。在王陽明弟子的故事中，那個小偷後來是否改邪歸正了？我不知道。在王烈的故事裡，盜牛人果然做了好人。這兩個故事，是否說明人人心中都有良知？良知是否一定能戰勝心中的邪惡？我願意但不能相信。因為相反的事例，隨便都能找出很多。王陽明相信寧王朱宸濠心中的良知嗎？

法家不相信性本善。荀子說：「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善是後天努力的結果，是教育和環境的結果。好的教育，可以使人向善。但法家不認同。道德、禮儀，在人的惡劣本性面前無能為力，只有法律的制裁才能消弭一切危害社會的行為。

同樣在《後漢書·獨行傳》里，講到戴封任中山相時，各縣有囚犯四百多人，「辭狀已定，當行刑。」戴封同情他們，放他們回家，約好日期，結果都準時歸來。這事給了唐太宗一個啟發，他依樣炮製，釋放近四百（一說近三百）死囚，到秋決之時，死囚一個不少，回來就死。太宗感動，全部赦免。

唐太宗因此博得仁慈之名，但歐陽修和王夫之都不以為然。歐陽修說，視死如歸，君子都未必做得到，何況這些重罪之徒？「是以君子之難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此豈近於人情哉？」王夫之更是一針見血：當時法令完備，監控嚴密，「民什伍以相保，宗族親戚比閭而處，北不可以走胡，南不可以走粵」，這些人縱想逃亡，如何可能？而太宗很可能和死囚們約好，若能如期歸來，一定免死。這樣，死囚得生，太宗揚名，皆大歡喜。

在權術和實利面前，所謂良知，能值幾分錢呢？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4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