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幸福的時刻，我總是感到無常

喜歡我 記得置頂

朱天文《荒人手記》讀記

他四十歲時，已如同歷經人之生老病死全部過程，形同槁木。在他一生，最純情的同性戀人阿堯，患AIDS在日本去世。他狂走於颱風雨中，念及少年時，和阿堯種種情愫，歷歷往事。生時應當快樂，因為死時會死很久。那，他的前半生，是否如弘一法師，色境里，風月無邊繁華旖旎？

他覺得不是。他讀福柯的書，福柯早年，受盡同性戀愛的性慾折磨，每每半夜外出，流連酒吧或街角以覓露水之歡，事罷，卻被沉重罪惡感擊垮，癱倒在地不能自已，甚至找校醫制止自殘的衝動。福柯自我放逐於天涯，甚至遠涉北非，十多年後返回法國，著《性意識史》，作品尚未完成，便因AIDS棄世。自我懺悔的《性意識史》，艱澀難懂，在他人，是學術，在福柯，存亡之秋。

他和記錄片攝像師永桔，曾有七年同性伴侶關係。幸福時刻，每感無常。他們彼此覺得對方太好，然看不到未來的愛情，比夏花更短暫，每多一次觸摸，就損耗一次它的奇妙。所以，永桔外出拍片前幾天，他們反不再擁抱、上床，反而盡其可能，參加朋友聚餐，派對。把臨別前時間填得滿滿。走時，也不可說，我走了，去了，拜了。他會迷信，此去便是無回。永桔不在的日子，他守身如玉。

何以解憂，唯有方塊字。漢字，關於顏色，排列分布，是一組寂寞時念的經，他的經。

半折紅，半丈紅，一窗紅，一點紅，一笑紅，蠟想歌時一燼紅，黃金拳拳兩鬢紅，何處飛來十二紅

駭綠，驚綠，慘綠，頹綠，厭綠，浮綠天無風，沖綠有人歸，吹綠日日深。

葡葉吳刀綠，遙看含水鴨頭綠，銅生綠，金間綠，丹如綠，霜留綠，侵衣綠，裁箋綠，勿歎藍袍綠

金井碧，扠粱碧，酒脂碧，檀欒碧，琅軒碧，天醴碧，蒲桃碧，鴛鴦碧，曲江碧，瀟湘碧，蘼蕪碧，秦淮碧，血化碧，朱成碧

碧成朱，顏尚朱，兩朱，不能朱，兩違朱，傅面朱，唇砂朱，寒水朱，提樑朱，楊朱，我朱，魘朱，駢朱，庾朱，鉛朱，銀朱……

在咖啡館裡默坐，痴望著窗外美少年費多身體。他剖析自己，一朵陰性靈魂，裝在陽性身軀里，他為男身，是命定難逃的定數。費多善知自己是美的，也許會錯了意，推開咖啡館門，坐他對面。他凝視著費多，卻想著永桔。費多帶他，去玩抓娃娃，費多叫他PAPA，爸爸？他紅了臉。他逃走，孤身一人，孤獨是同性戀化了的烏托邦。他誦自己的顏色經。

更年輕時，他的愛人是傑。滲透他們汗水的慾望床鋪上，他擁著傑清瘦身體，不斷醒來，不斷睡去。他於傑並非唯一，傑另有無數情人，如金。幸福時光，皆感無常。

阿堯已去，永桔不歸。他看到，人類歷史上無數色情國度，像奇花異草，開過就沒了。這也是他和阿堯凄絕的命運，航向色情烏托邦，他們是神話終結者。

他去到印度。佛陀身後千年的印度，佛教早無蹤跡。

恆河平原浩浩渺渺，油菜黃花，白牛成形，空地上皆人。印度無城，只地面聚集些沙塵樣的房舍。塵中鋪張毯子，當中坐一人，前額塗香灰，眉間點朱痣，文明世界，盡在此間。瓦納拉西，印度教的聖城，恆河之城，他買了兩包菩提葉裹著的金盞花，葉上點有星星蠟油，點燃火苗，放在恆河水中飄走。霧中火苗，朵朵離船，散開，攸起即滅，留下亮黃寂色的花。

朱天文和妹妹朱天心，早期都寫過些浪漫純情的愛情小說。以寫作為業後，朱天文成為侯孝賢御用編劇，只寫電影而絕少寫作小說。一九九一年，朱天文寫小說《日神的後裔》，五萬字而廢。在九二年十月再起爐灶改寫為長篇，原題《寂寞之鄉》，又改成「航向色情烏托邦」。定稿時，命名為《荒人手記》。小說中人，是一名男同性戀者，但更多時候，他是繁華世界中，一個靈魂業已枯槁的荒人

朱天文少女時，奉胡蘭成為師。胡蘭成不曾正經寫過小說，他的文章，無論中外或古今，宏大還是細微，都是娓娓閑話的散文。胡連成迷戀的《源氏物語》為宗的大和美學——陰性為美，以少女美為極致。

日本神社祭祀時，少女著奈良朝皇女裝飾，廣袖豁裙的襦裳，金冠，白麻綴垂髮，執扇障面，在大鼓與吹笙的催樂里，先持鈴舞，再持扇舞，起舞時，宏大，如山如河。此為「神姬之舞」，神姬，日本文化藝術之神「天照大神」，即朱天文寫「荒人」之前的「日神」。在民國三十三年，胡蘭成論李叔同和廢名的文中說

「一個人可以後半生做和尚，靠著前半生荀蘭的余情也潤澤自己，到他坐化時還不枯竭」

《荒人手記》，從胡蘭成對朱天文的美學、史觀、文明起源的教養上，無論思想，還是文體，一脈相承。

胡蘭成說「用色來表現色不為高明，要用色來表現空才是高明」。「荒人」雖是男身，沉迷於男男歡愛之中，卻有自承「有一朵陰性的靈魂」。他熱烈耽美於情慾，又時時感覺「罪惡」和「無常」。手記處處標榜情慾，但其實是徹底反情慾的。

朱天文看到，很多青年是「無性愛」的，當社會已發展到不要生殖後代，色慾將只為色慾本身存在。人的生殖衝動，全都移情到色慾本身的消費上，追逐感官刺激，細節的極致，如此禮樂崩壞的文明，必會大廢不起。「到2066年，嬰兒潮一代將全部死去」

希伯來法典里說「聖經的每一段話都有四十九層意義」。朱天文以聖經般語言，寫成的《荒人手記》，也願讀者以四十九種眼光去看待辨析。僅從語感和文字的優美上，《荒人手記》有讀聖經箴言、楚辭、胡蘭成閑話、木心美文的感受。不信，荒人那段「顏色經」，便足以讓人沉醉了。

2016.12.2

《荒人手記》，朱天文/山東畫報出版社/ 200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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