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鶴：飛行員?人魚

飛行員?人魚

文/龐鶴

我聽到歌聲，如夢似幻，揚抑的音調之間像是波浪和月光的撞擊。很冷，沙粒堆疊在身下無邊無盡，頭頂是深夜和星星點點的閃光。我回到了現實，想：奧利維亞又在唱歌了。

人魚奧利維亞。

她在唱她故事中的大海。

我睏倦地低頭看著人魚，她正躺在我的手心裡，眼睛微合，嘴唇輕輕顫動。我眨眨眼，艱難地辨識她本來的模樣，覺得她像是褪色了一樣。

歌聲和月色都是有魔力的，我想起來兒時聽說的鮫人對月流珠的故事，不過最後我記起來現在所有人魚在出生後就被人為摘除了淚腺，畢竟總會有不切實際的人想要靠著那把眼淚珠子發財致富。

所以安妮是不會哭的，理論上說。

我疲憊得甚至只堪堪叫她安妮。

在這之後我隱隱約約掉到了夢裡。

那天，在擰開飲料瓶蓋後，我中獎了。獎品是一條人魚。

「恭喜您獲得我公司的特別獎品——噴火龍一隻。」

我一片茫然，在仔細將那隻瓶蓋內的刻字再次閱讀一遍後只能由衷的感覺到自己有點厲害。

你瞧，十八個字呢，還有倆標點。就這麼微縮到一個瓶蓋上，虧我能看清。

最後我決定兌換了我的獎品，兩個半星期後的傍晚，一個硬紙箱被送到了我家。撕開重重的膠帶後我將手伸進滿箱的塑料泡沫中掏出了我的獎品，卻發現那光滑的物件並非是一枚龍蛋，而是只蜜蜂的廣口瓶。

有什麼搞錯了！

粘稠的營養液中，魚尾透明的尾鰭薄紗一樣跟著液體的起伏搖擺，頭頂的人造光線折射過液體在淺藍的鱗片上流連。肆無忌憚的打量過那非人的部位後，我的目光上移，不自覺的小心翼翼起來——畢竟那倚靠在玻璃瓶壁上的身體，分分明明是個漂亮的女孩。

身體的曲線若有若無的隱藏在漂浮的蜷曲髮絲下，裸露的肢體乾淨潔白。閉合著雙眼，兩手交疊安放在腹部。

有那麼一瞬間我忘記了我之前心心念念的噴火龍。

好吧，我打心底妥協：養條人魚好像也不錯。我想我可以在家裡再安置一隻小小的魚缸。

按照說明書，我依據列舉的步驟在手忙腳亂準備的魚缸中殺毒注水調溫。當魚缸中的溫度計顯示到了二十九攝氏度後才將廣口瓶泡入魚缸，嚴格完成說明書上所稱的「篩選、喚醒」步驟。

「由於人魚體質、運輸過程的不確定性，如十五分鐘後未能成功喚醒您的人魚，請聯絡本公司請求置換。」

十四分鐘後，安靜如初的人魚讓我開始懷疑在說明書末尾強調最終解釋權歸屬的公司的信譽度。

可喜可賀的是在第十五分鐘，人魚睜開了眼睛。

顏色與光澤讓我想到了曾經看過的海面。

在眼睛率先蘇醒後，人魚的全身緊跟著活了起來，她甩甩尾巴，用手敲敲面前的玻璃瓶壁，像是不滿一樣撅起了嘴。

我趕緊將她和營養液一同送入了魚缸。

只是小小的魚缸，小到你幾乎可以將其托在掌心。但是對於微型人魚來說，足夠了。人魚在魚缸中轉了兩圈，看起來格外中意沉在缸底的鵝卵石。

人魚回到了水面，費勁的扒住缸沿：「我是安妮。」

她抬高了下巴，好像竭力想表露出傲慢的模樣，卻栽回到魚缸里。隨即浮出水面的她臉上有點發紅，強裝什麼都沒有發生的重新扒住缸沿。

哦，安妮。

「那好，就叫你奧利維亞吧。」我告訴她。

這個名字我感覺更不錯，聽起來極為富有一種悲劇氣息，每個音節都讓我想起來大片在晨光中的泡沫。

人魚奧利維亞。

奧利維亞不高興，十分。尾巴用力在水面拍出一朵朵細碎的水花：「安妮可是一個公主的名字！」隨後她想了想，矜持道「好吧，如果你是王子的話。」

「可我只是個飛行員。」我坦誠相告。喚醒她的也不是一個吻，而是二十九攝氏度的水溫。

這個畫面有點奇怪。我尚未收拾的泡麵桶在一旁散發著紅燒牛肉麵的味道，喝盡的湯底剩下成分不明的殘渣；保持待機的電腦主機嗡嗡作響散發著熱量，依稀能聽到灰塵在它身體裡面上下跳動；風扇在頭頂不眠不休吱吱呀呀，好像隨時會一個趔趄跌下來；光源全由一盞可憐兮兮的檯燈獨自支撐，晦暗不明，照在幾欲剝落的牆皮上；順著牆皮往上看，牆角在黑暗裡藏著幾塊暈開的水漬。

而我自己，身著T恤和沙灘褲，盤著腿倚在茶几上向一條人魚解釋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不，沒有王子。

奧利維亞驚訝的看著我，眼中的湛藍像是要溢出來。

「你是個飛行員？」

「是的。」

「那你可以飛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她錯得離譜。我向她解釋關於航道、任務和飛行員管制規定。

人魚出廠前，所有的東西都是準備妥當植入大腦的。每天大概有上百條人魚從研究養殖中心送出，腦子裡的記憶相差無幾，沒有童年沒有成長沒有過往的他們活在一個他人編造的故事裡的。

這個看來是一個童話款的。

「你知道大海是什麼樣子？」我有些懷疑。

「海裡面有一個世界」奧利維亞驕傲道。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聽到人魚的歌聲。在那歌聲讓我迷茫的感覺彷彿置身於一片浪濤中。我並非擁有極佳的音樂素養，然而我可以肯定自己確實從中聽到了一片海洋。

像是鯨的低吟，橫跨時空和宇宙，從星河上空傾瀉而下，帶著滾滾的浪潮撲面而來。魚而的遊動，海鷗的鳴叫，珊瑚的呼吸，浮游生物的聚散。

橫亘在我狹小的房間里，生生不息。

故事中的海洋，這感覺挺糟糕的。

在後來的日子，我向她拆穿了很多東西：沒有落難的船隻，沒有珍珠做得百合花環，沒有代表年齡的牡蠣亦或是讓她擁有雙腿的靈藥。

奧利維亞總是氣得漲紅了臉，扭頭鑽入水中，獨自蜷縮在鵝卵石的縫隙間。而我用書籍網路和時間將錯誤一個個攤放在「安妮」面前，想看她改過自新變成一個滿是悲劇浪漫的「奧利維亞」。這過程有種奇妙、不可言喻的快感。我幸災樂禍得像個孩子。

看吧，奧利維亞，這些本來就是錯的。有些故事真不賴，它們餵給你一勺勺的雞湯和蜜糖，為你用玻璃打造出一處水晶宮，晶瑩剔透。但是事實上呢？只要你在現實的世界裡站立片刻，就會發現玻璃是擋不住半點污垢和碰撞的。我在叫醒一個沉睡在一個故事裡的睡美人，只不過我用的方法是粗暴地將其搖醒，強硬地對著她的耳朵大喊「喂！醒醒，快看啊！」

我有過自己堅信的故事，雖然身處其中的我並非無所不能，但是在自己的物語中我卻敢闖敢賭，好似手執一根打狗棒就可以在槍林彈雨中勇往直前--沖向故事中的冰之海洋火之大地，以英雄的姿態凱旋而歸。

當然，我犧牲了。壯烈犧牲。

現在的我是一個飛行員，飛過九州大地卻找不到自己遐想過的地標。而今我駕駛著一台飛機，想要自由飛行卻脫離不了地心引力。

我承認奧利維亞是一種神奇的生物，任何人在撞入她湛藍的眸色時總會有一瞬間陷入對大海無可救藥的狂熱幻想。可即使如此也無法否認一個事實：她並沒有見過大海。作為寵物人魚她連大海是個什麼模樣都不知道。

對的，她不知道。

可是，她還是希望知道。

「帶我去看看吧，」奧利維亞躍出水面「你是個飛行員，不是嗎？」邊說邊氣勢洶洶揮舞著自己的拳頭。

人魚的歌聲從未變過，即使現在的她身處沙漠。

我告訴她，任務需要，所勘測的航線將穿越大片海域，我有信心將一條小小的人魚藏入飛機。奧利維亞歡呼雀躍，未想到飛機與中途發生了事故，被迫降落，失去了與總部的聯繫。

在最初我尚可以安慰自己：至少你是一個不錯修理工。但是幾天來的事實告訴我：沒有什麼事情會比一個飛行員和他的寵物人魚一起落難在沙漠更糟糕了。

水分的蒸發，溫度的脅迫，光照的刺痛再加上風沙的襲擊。

潔白乾凈的人魚在她的瓶子中微笑，歌聲穿透了玻璃，飄飄悠悠，似乎一派輕鬆毫不擔心「對，真正的海。」她興奮的在瓶中笨拙的挪動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我會看到的。」

可是水依然在不可避免的減少。這是第三天。

歌聲在一陣斷斷續續後戛然而止，我踏踏實實的離開了夢境。這意味著什麼？

現在我的手心裡躺著我的人魚，她的皮膚和魚尾都已經呈現了一種可怕的乾裂狀。我心底開始明白，她堅持不住了。

「奧利——安妮？」我湊近小聲喚道。

安妮開始僵硬的面龐上扯起了一個微笑「我看到了。」她發出細微的聲音。

什麼？我看著她湛藍雙眼中的熱切，而她的視線分明鎖在我的臉上。

「海。」

安妮像是第一次見面時吃力的向我昂起了下巴，「你看，是海啊！」

無邊無際，包含著一個世界。

突然，她眼中的熱切開始逐漸喪失溫度，最後，她栽了下去。只是這回她栽到了一個她不能強裝若無其事搖著尾巴重新游回來的地方。

海？

我呆愣許久，最後顫抖著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只摸到大片濕潤。我哭了，我大概是哭了，因為有濕滑的液體流下了眼角，帶著我麵皮上的油膩和沙塵。

再後來，我得到救援，大難不死。

出院後我去了趟海邊，離得很近很近，不再是從天空的鳥瞰，而是湊在海岸線上，一步步的走，天邊的太陽慢吞吞的挺出一片魚肚白。海風中，腐爛的氣息甚至滲入岸邊的沙粒。墨綠的海水卷著零星的貝殼，海草糾纏著死魚在一旁仰面朝天，踩在腳下硌的腳心生疼。

安妮不會想到她應該看到的是這樣的海洋。污染、災難、蔚藍不再。她之前實在是錯得離譜。

我又想到了鮫人對月流珠的故事。

天邊的太陽亮了，沒有泡沫。我又想到了鮫人對月流珠的故事。

安妮她是對的。

龐鶴，聊城大學文學院學生，九歌詩社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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