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曲藝」：笑勝於諷喻

舞台上正在表演傳統戲劇。楊汀/攝

日本的喜劇和搞笑曲藝長期保持著相當規模的劇場、從業人員和觀眾，長盛不衰

本報記者 楊汀 發自東京

提起日本的喜劇文化，對日本感興趣的人可能知道「落語」、「漫才」——大致相當於中國的相聲。而說到演員可能很少有人知道，兩個大名鼎鼎的人——知名導演北野武和著名主持人明石家秋刀魚都是相聲演員出身。

如果多做些功課就會發現，喜劇和搞笑說唱在日本是一門歷史悠久、內涵豐富、形成規模產業的演藝藝術。其最大的搞笑曲藝公司吉本興業的地位甚至與日本「偶像藝人搖籃」傑尼斯事務所不相上下。

重視笑本身勝於諷喻

日本的漫才，「コント」（konto）和新喜劇分別對應於中國的相聲、小品和類似《開心麻花》那樣的喜劇舞台劇，此外日本還多了一個古典相聲，即「落語」。

落語的歷史最悠久，由一個人身著傳統服裝，握著扇子和手帕，跪坐在墊上表演，分「枕」、「本題」、「落」三段。「枕」相當於引語，從自我介紹開始，結合當天的天氣、時事、觀眾等來一段即興聊天。「本題」講述一個長篇笑話故事，一般是代代相傳的著名劇本，落語師將隱去自己，繪聲繪色變成劇中人，讓觀眾身臨其境，有點像我國的評書，不過內容是笑話故事。

漫才從題材上來說與相聲很像。由兩個演員配合完成，一個承擔「吐槽」（ツコミ），相當於相聲里的逗角，一個「裝傻」（ボケ），相當於相聲里的捧角，內容上與時代緊密結合，融諷喻於搞笑。而「コント」（konto）和新喜劇則在形式上與中國的小品和喜劇舞台劇相似度更高。

「如果要說日本的喜劇和搞笑與中國和西方的區別，就是日本重視笑本身勝於諷喻，基本不會有居高臨下的勸世和教育意味。」吉本興業的「掌門人」同時也是東京總部的董事長大崎洋先生告訴《國際先驅導報》。

從地域上來說，日本的喜劇文化分為上方派和江戶派，也即關東和關西兩個山頭，此外也有地方喜劇。從舞台來說，日本的喜劇和搞笑說唱和中國一樣也有兩大舞台——劇場和電視節目。如果說在中國提起相聲社和喜劇劇場就會想起德雲社、開心麻花，那麼在日本，人們會想起有104年歷史的吉本興業及其在大阪和京都的劇場，以及東京的新宿末廣亭、淺草演藝堂等。

劇場始終被視為最重要舞台

位於大阪的吉本興業難波花月劇場。 楊汀/攝

儘管從日本有電視放送開始，喜劇和搞笑說唱就在其中佔有一席之地，但劇場和現場表演始終被視為業界最重要的舞台，其場外排隊，場內座無虛席和觀眾反應熱烈的程度都令人吃驚。

如難波花月劇場，作為吉本興業旗下歷史最悠久，規模最大的劇場，全年365天從早到晚上演現場劇目，票價高達4200日元到4700日元，這是一般電影票價的3倍，但上座率仍非常高。本報記者在周末前往觀看一場日常表演時就驚訝於場內的座無虛席（900個坐席，858個固定席，其餘為臨時席），還有站立觀看者。而當有著名的「師匠」落語師、漫才師或者電視上走紅的笑星登場時，預售門票更會被排隊的粉絲一搶而空。

一場表演一般持續三個小時以上，落語、漫才、小品、新喜劇等各種體裁穿插上演，演員和舞台背景不斷變換，讓人應接不暇。除了正式表演，劇場的互動活動也非常豐富，劇場門外就有套著師匠或笑星卡通頭套的工作人員迎接，進場前有身著傳統的劇院「支配人」服飾的引導員引導，開演前和中場休息也都有藝人到席間串場送驚喜，整個觀賞過程非常充實。

以記者觀看的這場來看，觀眾涵蓋各個年齡層，既有十幾歲的初高中學生，也有銀髮族。他們在觀看時非常投入，場內笑聲、叫好聲此起彼伏。記者認識的一位京都大學教授朋友表示，他每年都要自掏腰包去看幾次。

根據喜劇文化的派系劃分，劇場也分江戶派和上方派，上演方式和內容都相當不同。

以關西為源地的上方派劇場，一場表演中往往涵蓋落語、漫才、新喜劇等多種體裁的劇目。而江戶派的劇場規模相對要小一些，主要上演落語，以及講談、俗曲等在內的「色物」等古典曲藝。這裡的「色物」可不是「黃色」的意思，而是「點綴」——作為主要表演者的落語師的名字用黑色文字標記，作為穿插的其他表演的表演者名字則用紅色文字來標識。江戶派的劇場表演被稱為「寄席」，主要劇場如東京的新宿末廣亭、淺草演藝堂、池袋演藝場等，這些劇場的票價在2000日元到3000日元之間。

與其他國家一樣，電視節目是笑星們的另一舞台，在劇場賣座而上電視節目，在電視台的漫才競賽（如日本廣播協會電視台上方漫才競賽）中獲獎或在節目中走紅，繼而成為劇場的招牌者都有。日本廣播協會電視台（NHK）以及大多數民營電視台都有固定的喜劇或搞笑節目，如NHK的《笑神降臨》、《笑點》，富士電視台的《THE MANZAI》，朝日電視台的《搞笑演藝館》等，收視率也都非常可觀。

搞笑藝人地位高

搭台的重要，唱戲的更重要。

被視為古典藝術的落語與歌舞伎、能、狂言一樣實施「襲名制」，名號首先分派，如「桂派」、「柳派」、「三游派」等；派下分號，如「桂文治」、「春風亭柳枝」。然後再用代來表示襲名的個人。這些襲名的落語師都是「師匠」，有的被日本政府賦予「人間國寶」（非物質文化傳承人）稱號，有很高的藝術和社會地位。如柳派的著名傳人柳家小三治五代，1995年就被指定為「人間國寶」。

除了落語師，包括漫才師在內，喜劇演員和搞笑說唱藝人都被統稱為「搞笑藝人」，大致相當於中國的笑星、諧星。然而可別小瞧了這一派，搞笑藝人在日本演藝界各領域的活躍範圍和程度甚至超過實力派和偶像派演員，很多常規節目的主持人、嘉賓都是或者出身於搞笑藝人，比如北野武、明石家秋刀魚、笑福亭鶴瓶等。NHK曾有一檔紀錄片叫《專業人士的「流儀」》，介紹各領域人士的專業做法和匠人精神，在關於演藝界的幾期中，落語師柳家小三治五代和搞笑藝人松本人志、岡村隆史各佔了一期，並且篇幅都長於一般。

77歲的柳家小三治至今每年仍有220多天登上舞台。落語師的表演劇目不是事先確定，往往是在當天進場後先翻看近期該劇場上演的劇目，之後才決定表演哪一出。「我掌握100多個劇本，熟練的是50多個。有時在舞台上都會臨時改變劇本，比如看到這天觀眾席里孩子比較多，那就說孩子愛聽的，年輕男士多就講個年輕書生愛上女鬼的等等。」

這是「本題」部分，而在這之前「枕」的即興聊天則更考驗對當下的敏銳觀察和笑料的加工能力。雖然沒有看過柳家小三治的現場表演，但記者在吉本難波花月劇場觀看的表演中也充分感受到這一點。當天正值公布鮑勃·迪倫獲諾貝爾文學獎，台上的落語師就很巧妙地把《答案在風中飄》融入進去。

「搞笑產業鏈」

那麼為何日本的喜劇和搞笑曲藝長期保持著相當規模的劇場、從業人員和觀眾，長盛不衰？

這一方面得益於關西和關東兩大喜劇發源地愛好「滑稽」的市民文化風土，另一方面有賴於發展成熟的喜劇和搞笑藝能公司、搞笑藝能學校以及其與媒體連動的體制和創新精神。

以吉本興業為例，它的旗下擁有11家大型劇場、12個事務所，從北海道到沖繩遍布全國。與此同時，它擁有自己的人才培養體系——在東京和大阪分別設立了專門培養搞笑藝人的綜合藝能學校、一所培養搞笑藝人經紀人的學校，還與日本各大電視台建立有穩定的節目和藝人輸送渠道，被認為建立了「搞笑王國」，擁有「搞笑產業鏈」。

談起吉本發展的經驗，大崎先生介紹說，吉本的體制中最大的優勢就是不拘一格，敢於打破，敢於創新。在劇場完全佔主導的時代，吉本在排演時不拘於演員的輩分和年功，讓年輕人多登上舞台，讓受歡迎的演員多演。後來電視節目出現搞笑曲藝熱潮，吉本就密集安排藝人在東京和大阪之間飛來飛去，能上的節目都上，即使稍微影響劇場的演出，也要使傳播最大化。

「在藝能學校也是鼓勵年輕人要創新，吸取時代的空氣，搞笑的『sense』其實是不能教的，學校能做的就是創造發表和互相切磋的場所。」他在接受本報記者採訪時說，吉本的藝人經紀人學校就是以「吉本創意學院」為名。另外，綜合藝能學校和藝人經紀人學校都十分嚴格，據介紹，前者每年約有1600名學生入學，但能畢業的只有300人左右，而最後真正能「出道」的只有十到二十人。

在網路和社交媒體日益發達，娛樂信息泛濫的時代，日本的喜劇和搞笑說唱有沒有式微之憂？大崎先生回憶說，他大學畢業進入吉本興業正是搞笑演藝陷入低潮的時代。「當時我就有思想準備，今後要拚命去推銷這些在慢慢衰落的東西。」

低潮往往也是打開局面的契機，在那之後，以關西為大本營的吉本開始向東京進軍，經過30年的發展遍布日本全國。在開拓地域的基礎上，吉本還廣涉其他演藝形式，如投拍搞笑藝人主演的電影、電視劇，牽頭舉辦喜劇佔有一定比重的沖繩國際電影節、京都國際電影節，主辦年輕偶像團體和搞笑藝人同台演出的演唱會等等。

「各種各樣的形式，雖然也是為了適應時代和大眾的要求，但最主要的目的還是支持我們的主業——搞笑曲藝。」大崎說，「流水不腐。」

除了在日本國內不斷開拓新領域，吉本還很早就致力於向海外發展。早在2002年，吉本的新喜劇劇本就被上海人民滑稽劇團翻譯引進，進行本土化再改編。「希望今後有更多這樣的合作。雖然有語言和文化的差異，但人的心和感受力是相同的。我們有100個經典劇本，可以供翻譯和改編。或者還可以在翻譯的介紹下表演給中國的喜劇從業者看，看有哪些可以為他們所用。」號稱「去過中國300次以上」的大崎說，「笑的力量是很大的，希望人與人，國家與國家，都能一邊笑著一邊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