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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故事】汝州徊惶

【中國故事】汝州徊惶



作者簡介

張予佳,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現任《上海文學》雜誌社副社長。著有作品集《浮醉若歡》及合著作品十餘部,部分作品被翻譯成多國文字,在歐美及東南亞地區印行。在多家報刊開設個人專欄。


古寨牆的語言


如今,河南汝州紙坊鎮中山寨的古寨牆已不再是村寨的制高處,即便其位於村口前沿,如果不是嚮導介紹,我竟忽視了被雜草淹沒的垛口。正如我所料,寨牆背後是常見的現代鄉村住宅,以及多為婦孺老幼的村民——村寨中的青壯年紛紛背井離鄉,外出謀生,他們對於諸如「北上廣」大都市而言是天涯遊子,那麼當下的我對於這段古寨牆而言不也是匆匆過客嗎?


面對這短短十多米的古寨牆遺迹,來自上海的我竟猛然萌生思鄉之情,對於應該已經習慣35歲前多年漂泊的我來說,這是久違的情緒。我想,這裡雖然貧困,但至少有一點勝過在日新月異的大都市出生的人——哪怕離家萬里,他們依然留存可供回憶的故鄉遺迹。

長久以來,對於旅遊這事兒的看法,我傾向於卡夫卡說的,世界上的風景其實大同小異。我曾花費很多年在貌似截然不同的風景前不斷驗證他的觀點。更確切的敘述是:由於受個人認知限制,我只能夠看到景物的表象。想像中,在金戈鐵馬的戰火年代,這寨牆既是禦敵自保的防護要塞,更是村民堅強抗爭的精神圖騰,曾經的吶喊,曾經的熱血,曾經為捍衛家園付出的代價……可惜,還有很多不知道的故事細節,因此很難被其擊中心靈,繼而化作頓悟的警醒以及永久的追憶。


建築、雕塑、繪畫都是會「說話」的實體存在,它們使用特殊的、靜默的歷史語言。行萬里路的前提是讀萬卷書,不然,花費大筆盤纏,萬里迢迢奔赴異國他鄉,終於面對古老的建築物,除了「大、高、宏偉、壯美」等等貧乏而蒼白的形容詞外,其實我們沒有聽懂它們的語言,更無法與它們交流——僅僅這段古寨牆的遺迹中,又蘊涵多少令人肝腸寸斷的血淚呢?唯有憑藉想像迸發幽邃綿長的喟嘆吧。


可以肯定的是,當如今的古寨牆在歸鄉的遊子視野中出現時,會令人頓感溫暖與慰藉,這恐怕是它除了考古意義之外唯一的現實作用吧。於是,古寨牆會因此寂寞,會因此絕望,也會在絕望之後越發堅強!


此時此刻,身處大山腳下的時空中,目睹原生態美景,只想痴迷地沉溺於它的表象,輕鬆摒棄了本真思考,體味人與自然和諧交融的天籟,乃至最終獲得久違的現世安穩感,縱然只是頃刻……沉默許久,當身旁的同行者再次舉起相機時,我在心裡默默回答:「故鄉」對於遊子才具備完整的意義,而擁有足夠延伸溫暖想像的故鄉則是造化的福祉了。人文歷史往往以超越文本的形式,恰似無垠暗夜中的極地彩虹,徐徐呈現豐厚的亘古光輝。


風穴寺的心跳

有人說,建築是一個民族的第三種語言,第一種是由音節以及字母構成的,第二種是音符構成的音樂,還有就是建築物。在歲月洗鍊中,前兩者是如此脆弱,容易失傳,而建築很可能就是最後消亡的聲音。


此刻,我佇立於河南汝州風穴寺的中佛殿中,抬頭仰望始建於中國金代年間的大殿橫樑,正試圖傾聽它的語言。橫樑表面參差不齊的裂紋恰似錯落的絲弦,而那些密布的橢圓形凹陷,便是歷史的指尖千年彈奏的遺痕了。的確,這種語言是可以被賦格彈唱的。然而很遺憾,我還是無法全然明白,只能靜靜體會那沉緩的節奏,綿長的聲調,以及寂寞千秋的斑駁音韻——很遠又很近。


以前,每當看到年代久遠的宗教建築物照片時,都忍不住好奇地想:為何這些照片絕大多數都是被攝對象的外觀形態呢?而今它的裡面究竟變成哪般模樣,它的內部、它的細節是否還能容我觸摸歲月的心跳呢?


在風穴寺供奉三尊世尊法身的玉佛殿中,我無疑就觸摸到了歲月的心跳。居中一尊是明代永樂年間塑造的,左右兩尊為當代雕塑。若僅僅就材質而論,居中的明代漢白玉佛像似乎比較普通,然而,其外觀線條、局部比例、造型神態和細節韻味,明顯優於左右兩尊當代雕塑。為何今不如昔?我猜測,除了古代匠師精湛絕倫的手工藝製造能力,要優於當代機器工業生產大背景下的手法技術,更重要的一點就是:信仰的力量!在古代,塑造佛像法身的匠師往往是皈依的三寶弟子,塑造過程就是重要的修鍊方式,一斧一鑿間均滿懷信仰,同時默念經文。在塑造佛像關鍵部位時,匠師須先靜心冥定,待心眼手達到高度協調的狀態後,方可動手,則一蹴而就。假設關鍵部位出現問題,哪怕僅僅是瑕疵,那麼嚴格意義上說,整塊材質就廢了,這罪過可不小呵。對於此類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精準動作,信仰的力量就是保證的根基,亦足以體現匠師念力的強大與精進的修為。


此刻猛然領悟到,那歲月的心跳聲正是由忍耐、謙卑、感恩和悲憫所凝聚而成的精神能量,也是支撐人文關懷延續至今的法門。只是,反觀末法時代的當下,那心跳聲正日漸隱約,彌散衰憊的氣息。

或許為了遣散心中隱憂與無奈,我一邊雙掌合十默誦大明咒,一邊順時針緩步繞行於風穴寺的鎮寺之寶——七祖塔。此塔建於唐開元二十六年(738年),高24.16米,為方形九層密檐式磚塔,是中國迄今保存完好的六座唐塔之一。我試著用手摩挲它粗礪的磚石外壁,分明感受到了突如其來的慈悲和莊嚴。也許這就是源自千年信仰所積蓄的能量吧,它在暗示我什麼呢?


其實,時代的更替如四季轉化般自然,沒有什麼能永垂不朽。類似建築物的具象本體就應該是個「殼」,「殼」里的人與物來來去去,好似潮汐往複,唯有其中蘊涵的意味一定活得最長久。終於,一句沉重的感嘆句從心海深處浮現,我聆聽著它的訴說,如同脈搏的頻率,簡短但是複雜!


汝瓷的祭獻


汝瓷因產於河南汝州而得名,與鈞瓷、官瓷、哥瓷、定瓷合稱為中國「五大名瓷」,而汝瓷在中國陶瓷史上素有「汝窯為魁」的美譽。與中國很多傳統手工藝術品一般,汝瓷的製作工序非常煩瑣複雜,林林總總大致需要經過72道工序,主要包括胎土淘洗,釉料配方,支燒方法,匣缽選擇,窯爐氣氛等方面。

在汝州的一家汝瓷製作工藝廠,我有幸生平首次現場目睹了汝瓷出窯的全過程。在眾人屏氣凝神的期待中,只見沉重的窯門恰如寶庫之門慢慢開啟,繼而底部帶有滑輪的金屬置物架沿著導軌,緩緩而出,上下三層置物架中的滿滿上百件汝瓷工藝品,在與室溫接觸的短短三五秒鐘後,因強烈的溫差而迸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如神靈輕叩玉片彈奏的天籟,汝瓷表面特有的開片紋理由此形成。


廠方人員指著每層置物架外圈的那些汝瓷工藝品介紹道,由於目前的高溫窯爐採用天然氣能源,位於外圈的瓷品受熱過度,合格率僅為30%,但正因為這部分瓷品所形成的保護圈,使位於內圈的瓷品受熱均勻,而臻於完美。故此,外圈報廢的瓷品被戲稱為「敢死隊」。


「敢死隊」!我聽後心念一動,頓時浮想聯翩,面前這上百件瓷品,每一件都經過十分繁雜的工序製作,更融合了匠師無盡的心血,待好不容易進入窯爐燒制這最後的難關時,「出身」相同的瓷品憑什麼有內外之分呢?假設這些汝瓷有靈,位於內圈的會不會頗感幸運,而位於外圈的又會不會憤憤不平?出窯過程恰似一場人生的現世輪迴,脫胎於泥骨而價值連城的汝瓷在臨世的同時,其中一小部分註定了只能作為犧牲者,這種祭獻是無奈的宿命還是悲涼的英勇?


正在我暗自凜然之際,同行友人上前仔細觀察外圈的「敢死隊」,似乎表面上看不出什麼不同,而火眼金睛的廠方人員立刻指點出幾項品相上的缺陷,並告訴我們,這些殘次品馬上就會被銷毀。只是從我等外行人看來,這些缺陷最多算得上細節瑕疵,僅僅因此就要全部銷毀,實在可惜。廠方人員笑道:「如果您真的喜歡,就送幾件殘次品給您,只是必須磨平瓷品底部刻有我廠名稱和標識的印鑒,而且只供個人使用,絕對不能流入市場而有損於我廠的產品聲譽。」


回想起半小時前,參觀生產車間時,發現除了幾位年過半百的匠師之外,其他更多的員工年齡都在三四十歲,甚至還有二十多歲的青年。聽說,不少人已經在這裡工作了十年以上。他們安坐一隅,對手中的汝瓷精雕細作,全神貫注中渾然不覺光陰流逝,兩鬢漸白。


此刻,一種別樣的崇敬感油然而生,令我對中國傳統文化中要義之一的犧牲精神有了更深層的體悟。如果說汝瓷「敢死隊」是必需的選擇和被動的犧牲,那麼廠方為了維護品牌形象而銷毀殘次品的制度,就是一種主動的犧牲,特別在目前以追求最大利潤為首要目標的市場經濟環境中,絕不以次充好、唯利是圖便成了難能可貴的義舉。還有廠方員工,如果僅僅為謀生糊口,可以選擇其他無數種方式,但他們選擇了製作汝瓷作為長久的職業,一生只做一件事,對常年枯燥煩瑣的手藝精益求精,犧牲韶華……


上述三種不同層面和意義上的犧牲似乎僅僅體現出這個沉重命題的外延,那麼犧牲的內涵呢?面對婆娑世界中喧囂塵上的巧取豪奪,彈冠相慶的閃展騰挪,我揣測,遊走於成王敗寇的叢林法則流佈於世的現實中,即便是相對清明的讀書人,也只有在偶爾仰望星空,感受宇宙呼吸間,才能試圖品味關於犧牲的內涵吧。


本次汝州之行,至少使我相信,古寨牆蘊涵的堅守,風穴寺表達的信仰,汝瓷所浸潤的祭獻,已幻化為汝河與汝州,乃至中原大地,皇天后土的精魄之靈!


(原篇刊於《中國作家》紀實版2016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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