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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重寫中國文學史答記者問

龔鵬程重寫中國文學史答記者問

龔鵬程重寫中國文學史答記者問


1、 從1988年學界提出「重寫文學史」至今,26年過去了,有沒有產生令人滿意的中國文學史著作?如果有,是什麼?如果沒有,怎麼解釋?


龔鵬程:我更早在八十年代初就開始在台灣呼籲了。後來看大家談來扯去,總也沒弄出個新東西來,才自己寫了一部《中國文學史》。這是目前最好的。已銷行兩岸,開始替代舊教材了。


所以,您這個問題以及底下的問題其實都已可不必再問,因為麻煩已然解決。現在該談的,是一些繼續深化的問題,而不是還在呼籲重寫文學史。


2、以往的「中國文學史」(包括《中國古代文學史》、《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國當代文學史》),存在哪些突出問題和不足?近年來這種狀況有無改觀?

龔鵬程:問題多啦,一言難盡!


近九十年的文學史論述架構,主要是努力把中國文學描述為一種西方文學的山寨版。


它汲挹於西方者,一是分期法。中國史本無所謂分期,通史以編年為主、朝代史以紀傳為主,輔以紀事本末體而已。西方基督教史學基於世界史(謂所有人類皆上帝之子民)之概念,講跨國別、跨種族的普遍歷史,才有分期之法。以耶穌生命為線索,把歷史分為耶穌出生前和出生後,稱為紀元前、紀元後。紀元前是上古;紀元後,以上帝旨意或教會文化發展之線索看,又可分為中古和近代。


史賓格勒《西方之沒落》等人早已具體批評此法,謂其不顧世界各文化之殊相,強用一個框架去套,是狹隘偏私的。可惜晚清民初我國學人反而競相援據。黃人如此,劉師培《中古文學史》亦然。與哲學史書寫中胡適、馮友蘭等人的表現,共同體現了那個時代的潮流。


這種分期法,後來也有吸收了史賓格勒之說的。但非顛覆上述框架,而是因史賓格勒把歷史看成有機的循環,每一循環都如生物一般,有生老病死諸狀態、春夏秋冬諸時段,故如劉大傑《中國文學發展史》、馮況君陸侃如《中國詩史》均酌用其說。

擴大分期法而不採有機循環論及基督教思想的,是馬克斯歷史唯物史觀。把歷史分成「亞細亞生產方式──奴隸社會(上古)──封建社會(中古)──資產階級社會(近代)──社會主義社會」五階段,並套用於中國史的解釋上。由於削足適履,套用困難,故自民國初年便爭論不斷。到底封建社會何時結束、有沒有資本主義萌芽階段等等,還關聯著日本東洋史研究界的論爭。


分期法之外,另一采挹於西方的,是廣義的進化論或稱歷史定命論。因為,上述各種分期法都不只是分期,還要描述歷史動態的方向與進程。這種進程,無論是如基督教史學所說:歷史終將走向上帝之城,抑或如馬克斯所預言:走向社會主義,都蘊含了直線進步的觀念。把這些觀念用在中國文學史的解釋上,就是文體進化、文學進化云云,把古代文人之崇古擬古復古狠狠譏訕批判一通。


第三項采汲於西方的觀念,是啟蒙運動以降之現代意識。此種意識,強調理性精神與人的發現,以擺脫神權,「解除世界魔咒」。用在中國文學史上,就是魯迅描述魏晉是人的醒覺之時代,周作人說要建立人的文學等等。反對封建迷信,極力淡化宗教在文學中的作用,更是瀰漫貫徹於各種文學史著作中,連小說戲曲都拉出其宗教社會環境之外,朝個別作者抒情言志方向去解釋(王國維論戲曲、胡適論《西遊記》,都是典型的案例)。


此外,當時寫中國文學史,還深受浪漫主義影響,把「詩緣情而綺靡」之緣情,或「獨抒性靈」之性靈都想像成浪漫主義,拿來跟「詩言志」對抗、跟古典主義打仗,反覆古、反摹擬、反禮教、反法度。


在康德以降之西方美學主張無關心的美感,以文學做為審美獨立對象的想法底下,他們自然也就會不斷指摘古代文儒「以道德政教目的扭曲文學」。

第四是文類區分。文學史家們把傳統的文體批評拋棄了,改采西方現代文學的四分法:小說、戲曲、散文、詩歌。


這真是太可悲了。為什麼?因為,一、與中國的文體傳統從此形同陌路,文家再也不懂文體規範了,當代文豪寫起碑銘祭頌,總要令人笑破肚皮。二、他們開始拚命追問:為什麼中國沒有西方有的文類,例如中國為何沒有神話、中國為何沒有悲劇、中國為何沒有史詩,然後理所當然以此為缺陷。逼得後來許多笨蛋只好拚命去找中國的史詩、悲劇或神話,以證明人有我也有,咱們不比別人差。三、可是沒人敢問中國有的文體,西方為何沒有。反倒是西方沒有而我們有的,我們就不敢重視了。


例如賦與駢文,既非散文,又非小說,亦非戲劇,也不是詩,便常被假裝沒看見。除六朝一段不得不敘述外,其餘盡掃出文學史之門。偶爾論及,評價也很低,損幾句、罵幾句。八股制義,情況更糟。四、小說、戲劇,中國當然也有,但跟西方不是同一回事。正如林傳甲所說,它們在中國地位甚低,遠不能跟詩賦文章相提並論,許多時候,甚至不能稱為「文學」,只是說唱表演藝術之流。可是既欲仿洋人論次文學之法,小說戲劇便夷然占居四大文類之半矣。五、小說與戲劇,在中國,又未必即是兩種文類。依西方文學講中國文學的人卻根本無視於此,逕予分之,且還沾沾自喜。如魯迅《小說舊聞鈔》自序明說是參考一九一九年出版的蔣瑞藻《小說考證》,但批評它混說戲曲,而自詡其分,獨論小說。


可是不但蔣氏書名叫小說考而合論戲曲,一九一六年錢靜芳《小說叢考》也是如此,當時《新小說》《繡像小說》《小說林》《月月小說》《小說大觀》《小說新報》《小說月報》更都是發表戲曲作品的重要刊物。為什麼他們並不分之?因為古來小說戲曲本來就共生互長,難以析分,刻意割裂,其病甚於膠柱鼓瑟。六、文類的傳統與性質,他們又皆參考西方文類而說之,與中國的情況頗不吻合。例如散文,若依西方essay來看,則詔、冊、令、教、章、表、啟、彈事、奏記、符命,都是西方所無或不重視的,故他們也不視為文學作品,其文學史中根本不談這類東西。

但在中國,文章者,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多體現於此等文體中。古文家之說理論道,上法周秦者,大抵亦本於此一傳統。可是近代文學史家卻反對或不知此一傳統,盡以西方essay為標準,講些寫日常瑣事、世相社會生活,或俳諧以見個人趣味之文,以致晚明小品竟比古文還要重要,章表奏議、詔策論說則毫無位置。小說方面。中國小說,源於史傳傳統,後來之發展也未並離卻這個傳統,故說部以講史演義為大宗,唐人傳奇則被許為可見史才。西方小說不是這個樣,於是魯迅竟切斷這個淵源,改覓神話為遠源,以六朝志怪為近宗,而以唐傳奇脫離史述、「作意好奇」,為中國小說真正的成立。


凡此,均可見這個文學史寫作範式其實正在改寫、重構著中國文學傳統,革中國文學的老命。用一套西方現代文學觀去觀察、理解、評價中國文學,替中國人建立我們所不熟悉的文學譜系。一九四九以後,馬克斯學說大量運用於中國文學史的研究與寫作中,成了新範式,但它與舊範式間並不是斷裂的,只是添加了些東西。例如從前說進化,現在仍說進化,而進化的原理就加上了階級鬥爭和唯物史觀。過去講分期,現在仍講分期,而分期之原理就加上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理論。到了批林批孔運動起來,又加上了儒法兩條路線鬥爭說,重新解釋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等等。台灣則基本上仍維持著五四以來所建立的典範,上庠間最流行的教本,仍是劉大傑之舊著。相關著作雖多,框架大同小異。大陸自改革開放以後,撥亂反正,階級鬥爭、儒法對抗、唯物史觀均可不必再堅持,故亦漸與舊範式趨同。論述方法,大體上均是先概述,再分類分派,繼做作者介紹,再對重要作品做些定性定位,有歷史主義氣味。


總之,近年對於以上這個論述框架和傳統,當然也不乏反省。但整體批判之,重起爐灶的,僅我那一部。


此外,寫史的傳統丟失了,現代學者們只會考史論史,不會寫史,多半口齒不清、拖沓庸澀。若要找本雄肆酣暢、文彩斐然的,恐怕也只有我那一部。


3、理想的文學史是有個性的文學史,還是應遵循教科書模式,有一定之規?擺脫一般大學教科書而形成個人研究風格的文學史著作,是否可能?是否應該有各種各樣的文學史進入大學講堂?


龔鵬程:哈哈,那不就是我的《中國文學史》嗎?在該書序文中,我已說過:「這本書,將來亦必成為教材,並將取代若干目前流行之教材,但寫作時不是依課堂講義方式寫的。故是一本獨立的文學之史,說明文學這門藝術在歷史上如何出現、如何完善、如何發展,其內部形成了哪些典範,又都存在哪些問題與爭論,包括歷代人的文學史觀念和譜系如何建構等等。文學的觀念史、創作史、批評史,兼攝於其中。不依序介紹這位作家那位作家之生平及八卦,如錄鬼簿;也不抄撮這篇佳作那篇佳作,如馬二先生湖上選文。因此從性質上說,此書與歷來之中國文學史著作逈然不同。」


4、 文學史的撰寫有沒有一個可以普遍接受的標準? 有的文學史可謂內容詳實。不管是一流作家作品,或是二流作家作品,甚至是不入流的作家作品,都有所介紹,有所涉及。有的文學史詳略得當。突出重點作家和作品,簡介次要作家及作品。有的文學史簡略,只類似於一個大綱。有的文學史則為分體文學史,如以朝代劃分,則有《先秦兩漢文學史》《魏晉文學史》。


龔鵬程:寫史,本來就是「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事,豈能一律?但史識史法史體不能不講究。近代的問題是兩皆無有,形式上分來分去、或詳或略,並無意義。


5、 「文學」概念如何定義?書信、回憶錄、演講、音樂、藝術等是否該囊括在內?是「大文學」史,還是「小文學」史?


龔鵬程:這是個關鍵。每個時代對文學的認定都不一樣,所以這個時代認為的文學作品,另一個時代會認為不是,反之亦然。文學史寫作的重點,就是這個文學觀的變遷,而不是去介紹作家作品。現在許多文學史一上來就講古代神話、詩經、莊子孟子散文,完全是拿現代觀念去套。古代詩經是歌舞、是經,宋明以後才漸當文學讀。孟子莊子,古亦只重其義理,唐宋以後始漸稱其文章。今人好談純文學,故不喜歡古文;而古文運動要效法的,又正是古之書信、回憶錄、演講等等,不認同六朝的「文」。所以,沒什麼大文學史或小文學史,文學史要講清楚的就是文學範圍忽大忽小、忽這忽那的歷程。


6、「文史互證」這種文學史的研究方法該如何評價?文學史是否該引入史學視角? (錢穆的《中國文學史》從史學視角切入,把文學的產生同歷史緊密結合起來,重在探討:文學在歷史發展過程中是如何產生出來的。或者說,其意義在於「通過文學看歷史」;當然,這話也可以反過來說,「通過歷史看文學」。)


龔鵬程:錢先生論文學,是用其所短;但寫文學史需要史觀史識史法則是當然的。


只不過,目前講或寫文學史的,主要在中文系,對當代史學發展比較陌生;熟悉的仍是胡適開啓的文史考證方法,相信史料與客觀考證。而過去一百年,史學界同樣迷信科學,相信可以根據客觀的史料,不摻主觀地去「重現過去」。


如今,再講這種素樸的客觀主義,除了顯示自己笨、讓人匿笑之外,已毫無作用。須知:歷史事實和事實之間的因果聯繫,是由語言組織成的,史書中不存在真相,只有關於真相的語言表述。因此史家絕不該假客觀,騙讀者說我講的就是事實、就是真相。史實與真相已隨時光之流而俱逝,邈不可得。歷史記憶都是後人篩選、詮釋、重構的,故歷史不只與發生那個時代有關,也與每個時代人之當代意識有關。歷史不只是獨立「在場」的存在,也是人們對過去發生的事之反思與理解。


就此言之,後現代史家說:「沒有事實,只有解釋」,或者說歷史僅是話語,倒也不錯。只不過,如此云云,歷史就成了虛無主義或相對主義之溫床,我不是這個意思。歷史存在於詮釋中,因此寫史不是用科學方法去找出真相,也不是考察一件客觀史實或文本在後世的流傳史與接受史,乃是在各種詮釋中探尋詮釋與詮釋者、詮釋與時代、詮釋與文本的關聯,以逐漸逼顯文本史實。但最終所逼顯者,仍非史實,僅是史實之姿影與言詮而已。今後,治文學史者,對這些史學理論問題應該要更注意些才好。


7、您眼中「理想的文學史」是怎樣的? 您所編寫的《中國文學史》是否為理想的文學史?它與之前版本的《中國文學史》相比有何不同?


龔鵬程:以後不敢說,目前無疑我這部《中國文學史》的格局、體例、文筆、見識都最好,也是最新的,與其他各本完全不同。還沒讀過的朋友,建議看看。


8、大陸的《中國文學史》與台灣的《中國文學史》的編寫不同之處在哪些方面,有哪些需要互相學習的地方?


龔鵬程:一丘之貉,有啥可互相學習的?其問題我前面已大略說過了。


摘自《深圳商報》

龔鵬程重寫中國文學史答記者問



龔鵬程


龔鵬程,1956年生於台北,祖籍江西吉安,是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曾獲台灣中山文藝獎等,現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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