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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左翼極端自由主義

論左翼極端自由主義


姚大志


作者簡介:姚大志,吉林大學哲學基礎理論研究中心暨哲學社會學院教授。

人大複印:《哲學原理》2016 年 11 期


原發期刊:《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6 年第 20163 期 第 140-147 頁


關鍵詞:自由/ 平等/ 正義/ 左翼/


摘要:人們通常認為,當代的極端自由主義者都像諾奇克一樣屬於右翼,實際上也有一些左翼的極端自由主義者。這些左翼極端自由主義者接受諾奇克的「自我所有權」,但是反對他的「自然資源的所有權」。在如何對待自然資源的問題上,他們內部也存在很大爭議。大體上左翼極端自由主義者中有三種主要觀點:(1)起點平等的資格理論,主張我們應該平等地分配自然資源;(2)福利平等的資格理論,要求我們按照公平原則來分配自然資源;(3)馬克思主義的資格理論,主張我們應該對自然資源實行共同所有。

在當代西方政治哲學中,處於支配地位的是自由主義。在自由主義內部,有兩種基本的分配正義觀,一種是羅爾斯的平等理論,另外一種是諾奇克的資格理論。諾奇克的資格理論建立在兩種權利的基礎之上,一種是自我所有權,另外一種是自然資源的所有權。一些政治哲學家贊同資格理論,但是他們只接受諾奇克的自我所有權,不承認自然資源的所有權。這些政治哲學家的觀點通常被稱為「左翼極端自由主義」,而諾奇克則被認為屬於右翼極端自由主義。


「左翼」與「右翼」區分的關鍵在於如何看待平等。對於「右翼」,自由具有至高無上的價值,如果平等與其發生衝突,那麼它必須給自由讓路。對於「左翼」,自由和平等都是最重要的價值,正義的制度必須體現出兩者。在分配正義的問題上,右翼極端自由主義是反平等主義的,而左翼極端自由主義是平等主義的。從左翼極端自由主義者的觀點看,一種合理的分配正義觀必須體現出自由與平等的和解。也就是說,他們試圖用平等主義來矯正諾奇克式的資格理論。


左翼極端自由主義者與諾奇克的分歧具體地表現在如何對待自然資源的問題上。諾奇克堅持自然資源的私人佔有的合法性,只要這種私人佔有符合他提出的限制條款。左翼極端自由主義者認為諾奇克式自然資源的私人佔有是不合法的,因為它剝奪了其他人利用自然資源的權利。但是,在如何對待自然資源的問題上,他們內部存在很大爭議。大體上左翼極端自由主義有三種主要觀點:(1)起點平等的資格理論,主張我們應該平等地分配自然資源;(2)福利平等的資格理論,要求我們按照公平原則來分配自然資源;(3)馬克思主義的資格理論,主張我們應該對自然資源實行共同所有。


一、起點平等


在某些資格理論家看來,在如何對待自然資源的問題上,有三種不同的原則:(1)所有人對整個自然資源擁有共同的所有權;(2)每個人都有擁有自然資源總量中一份的權利,而這份自然資源與其他所有人的份額是一樣的;(3)任何人對任何自然資源都沒有任何權利,從而每個人都有資格使用他想使用的任何東西。這三種不同的原則也被稱為格勞秀斯式的、洛克式的和普芬道夫式的。第一種原則(格勞秀斯式的)主張對自然資源的公有,從而不允許任何形式的私人佔有和所有權。第二種原則(洛克式的)允許自然資源的私人佔有和所有權,但是為這種所有權規定了一個限制條款。第三種原則(普芬道夫式的)承認對自然資源的私人佔有和利用,但是不承認任何排他性的所有權。

普芬道夫式的原則實質上意味著「先來先得」。對於無主的自然物,誰是第一個佔有者,誰就可以隨意使用它。這依據的是一種霍布斯意義上的自然權利,即任何人都有權利使用任何自然資源,或者說,任何人對任何東西都沒有排他性的權利。但是,從資格理論的觀點看,這種普芬道夫式的原則有兩個缺點。首先,任何人對任何東西都沒有排他性的權利,這是沒有道理的,因為一個人起碼應該擁有自我所有權。其次,「先來先得」的原則也是沒有道理的,因為自然資源是有限的,第一個人佔有了某塊土地,其他人就沒有可使用的了。


對於左翼極端自由主義來說,諾奇克對於自然資源的態度與「先來先得」原則本質上是一樣的,只不過他為這個原則規定了一個限制條款:對無主物的佔有不應該使其他人的處境變壞。諾奇克主張,如果一個人對某種自然資源的佔有滿足了這個限制條款,那麼他對所佔有的東西就擁有了所有權。諾奇克的限制條款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方面,它實質上表達了這樣一種規定,即受這種私人佔有所影響的人有權利享有某種水平的福利底線。比如說,如果你佔有並且獲得了某個無主自然物的所有權,而我沒有,那麼我就會因此有資格享有某種水平的福利。另一方面,這個限制條款意味著,自然資源的私人佔有必須帶來某種帕累托改善。這裡需要注意的是,帕累托改善不是要求這種私人佔有必須使所有相關者的處境都變得更好了,而是要求它不應使任何一個相關者的處境變壞。


但是,在一些左翼資格理論家看來,這個規定了帕累托改善的限制條款是有問題的,從而這種自然資源的私人佔有是站不住腳的。諾奇克的限制條款的確表明,這種自然資源的私人佔有要比沒有任何私人佔有更好,因為它起碼使佔有者的處境變得更好了,而又沒有使其他人的處境變得更壞。但是,諾奇克沒有證明,滿足這種限制條款的私人佔有是帕累托最佳的,即它比任何其他的選擇都更好。比如說,第一個先來者佔有了某塊土地,但是如果第二個人能夠提供一種帕累托最佳,能夠使所有相關者的福利都得到提高,那麼為什麼這塊土地的所有權不能屬於第二個人?這裡存在更深一層的含義:對於自然資源的私人佔有來說,限制的關鍵不在於福利,而在於權利。也就是說,限制某個人佔有某個自然物的東西,不是其他人的福利水平,而是其他人的福利權利。對於這些左翼資格理論家來說,這種福利權利就是對自然資源的所有權。


就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們而言,自然資源是有限的。如果某個自然物(如一塊土地)被某個人佔有了,那麼其他人就得不到了。這種自然資源的私人佔有對其他人構成了一種損害:他們失去了對這個自然物的權利,而他們本來對此是有權利的。某種水平的福利不能抵消這種損失,而且福利本身也不能成為支持私人佔有的理由。從平等主義者的觀點看,每個人對於自然資源都擁有平等的權利。


諾奇克式的右翼極端自由主義在分配正義問題上表現為資格理論。資格理論既是一種權利理論,也是一種歷史理論。資格理論是一種權利理論,這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方面,資格理論建立在廣義的權利理論上面,而這種權利理論是極端自由主義的核心。另一方面,說某個人對其收入或財產是有資格的,這意味著他對它們是有權利的。資格理論也是一種歷史理論,這是指資格是歷史性的,即一個人對其收入或財富是不是有資格的,這與他過去所做的事情相關。資格的歷史性構成了一個權利的鏈條,一個人對某種財產(如房產)的權利依賴於對某種先在東西(如建築材料或者購房款)的權利。如果我們沿著這條權利之鏈追溯下去,那麼最終就會達到兩種原始的權利:一種是自我所有權,另外一種是對自然資源的權利。

所有的資格理論家都承認自我所有權,分歧在於如何對待自然資源。以諾奇克為代表的右翼資格理論家主張自然資源的自由佔有,只要這種私人佔有能夠滿足他提出的限制條款。而一些左翼資格理論家則認為,諾奇克式的私人佔有是不合法的,因為每個人對自然資源都擁有一種平等的權利,從而都應該得到一份平等的資源。為了對比諾奇克的限制條款,他們把這種對待自然資源的原則稱為洛克式的。因為洛克為無主自然物的佔有規定了這樣的限制條款:「有足夠的和同樣好的東西留給其他人。」


從平等主義者的觀點看,每個人對於自然資源都有權利得到平等的一份,這是毫無疑問的。問題在於,這種自然資源的平等分配如何能夠實現。把自然資源分成平等的一份,我們會面臨很多困難,其中特別是兩種「認識論」的困難。按照某些資格理論家的說法,這兩種困難是我們難以確定「除數」和「被除數」。所謂「除數」是指權利持有人,它起碼包括地球上現有的人們以及未來世代的人們。把未來的人排除於外是沒有道理的。由於未來世代的人們是無限的,所以我們沒法確定權利持有者的數目。而且,即使我們知道「除數」是什麼,我們還面臨另外一個更困難的問題,即「被除數」是什麼。所謂「被除數」是指自然資源。自然資源具有不可分性,我們沒有辦法把它們分成平等的一份,無論「除數」是多少。另外,自然資源是異質的,或者說它們的性質是各種各樣的,把這些異質的資源分成平等的一份,這是難以做到的。平等地分配自然資源意味著把這兩個困難合二為一:每個權利持有者得到異質資源的平等一份。顯然這是一個無法完成的任務。


如果自然資源的平等分配面臨這些巨大的困難,那麼資格理論家如何來解決?一種可能的方式是按照自然資源的市場價值來分配。這種方式具有明顯的優點,它能夠用單一的金錢價值來衡量各種性質的資源。而且,用金錢來代表資源,這對所有不同性質的資源都是公平的。但是,在一些資格理論家看來,用市場價值來作為各種異質資源的共同標準,這對於原始的自然資源是有困難的。因為在把某種自然資源拿到市場之前,這種資源的所有權的清晰界定是一個前提條件。反過來說,在分配原始自然資源的時候,這種以市場價值來進行衡量的條件還不可能具備。即使這些困難都能夠克服,可以用市場價值來評估所有的自然資源,人們還會面臨一個無法克服的困難——「除數」問題。把未來的人們排除於自然資源的平等分配之外是沒有道理的。因此,即使我們知道自然資源的市場價值,但是我們也不知道其權利持有者的確切人數,從而我們也沒有辦法平等地分配資源。這意味著,作為衡量異質資源的共同標準,市場價值是不合適的。


如果市場價值是不合適的,那麼什麼東西是合適的?一些資格理論家提出,自然資源的租金是一個合適的衡量標準,而這裡所謂的「租金」是指由自然資源的利用所產生的凈收入。說每個人都有權利獲得一份平等的自然資源,或者說每個人都有資格得到自然資源價值的平等一份,這意味著把自然資源的租金平等地支付給每個權利持有者。這種支付可以是一次性的,即在每個人成年後成為權利持有者時獲得一筆總的支付。這種支付也可以是周期性的,在其一生期間不斷地得到單筆支付。從這些資格理論家的觀點看,如果這樣,那麼自然資源的平等分配就實現了。

讓我們對上面討論的資格理論總結一下。這種左翼資格理論有兩個支點。一個是自我所有權,這是從諾奇克那裡接受的。另外一個支點是自然資源的平等份額,這是從對自然資源的平等權利到自然資源價值的平等權利推論出來的,而後者的代表是資源的租金。如果說左翼極端自由主義試圖用平等主義來矯正諾奇克式的右翼極端自由主義,那麼這種矯正就體現為自然資源的平等分配。這樣,我們上面討論的這種資格理論就擁有了兩種東西,即自我所有權和自然資源價值的平等份額,而這意味著每個人在生活中擁有了「社會的和經濟的平等起點」(11)。


二、福利平等


起點平等的資格理論試圖使每個人都擁有一種平等的出發點,任何人都不能在人生的道路上「搶跑」,因此這種資格理論看起來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但是,正如我們知道的那樣,即使人們同時從出發點起跑,還是有一些人會落在後面。同樣,起點平等的資格理論使每個人都對自然資源擁有了平等的份額,但是由於人們之間在天賦方面存在的差異,有些人比其他人需要更多的資源(如殘障者),有些人比其他人能夠更有效地利用資源(如天賦更高者),這樣即使人們的起點是平等的,但最終還是會導致不平等的結果。也就是說,從平等主義者的觀點看,起點平等還不夠平等。因此,一些左翼極端自由主義者提出了福利主義的資格理論。


福利主義的資格理論也是從批評諾奇克開始的。我們說過,所有的極端自由主義者(既包括右翼也包括左翼)都對諾奇克所說的「自我所有權」擁有一種承諾。按照一些福利主義資格理論家的分析,諾奇克的自我所有權包括兩種權利:首先是控制和利用自己身心的權利,這種權利禁止其他人傷害他的人身以及強制性地把他的人身用作工具;其次是對收入的權利,這種收入或者是產生於自己的身心,或者來自於與其他人的自願交換。(12)前者是嚴格意義上的自我所有權,而後者是從前者產生出來的。也就是說,從我的東西中生出來的東西也是我的。


對於平等主義者來說,他們只承認嚴格意義上的自我所有權,並且只是在人身自由的意義上承認這種所有權,即人身不能受到侵犯,不能把人身或者其中的一部分用作為其他人服務的手段,比如說,不能強迫人們把他們的器官(眼睛或腎臟)捐獻給其他人。但是,平等主義者不承認第二種權利,不認為人們對自己的收入擁有嚴格意義上的所有權。因此,平等主義者主張通過稅收進行收入的再分配,以幫助那些處境更差的人們。相反,諾奇克式的右翼極端自由主義者認為,我的勞動是我的,從而我的勞動所生產的東西也是我的,如果政府為了再分配而徵稅,那麼「對勞動所得徵稅等於是強迫勞動」(13)。如果人們對勞動產生的收入的權利與對自我的所有權是一樣的,那麼諾奇克關於為再分配而徵稅的抱怨就是正確的。


問題在於,對收入的權利與對人身的權利是一樣的嗎?為了澄清這個問題,我們需要對勞動的性質以及收入的來源做一些分析。首先,我們可以把勞動分為需要使用自然資源的與不需要使用自然資源的,如農業勞動需要自然資源(土地和水),而文體勞動(如演唱和舞蹈)則不需要自然資源。其次,我們還可以把勞動分為交易的與非交易的,比如說,如果農業勞動所收穫的玉米是賣給了別人,那麼它是交易的,如果玉米是給自己用的,則是非交易的。(14)用於交易的勞動產品包含有交易成本,並且需要國家來強制契約的履行,這些支出通常會以稅收的方式來徵集。


問題的關鍵在於是否使用自然資源。如果一種勞動(及其收入)不使用自然資源,那麼諾奇克反對為再分配而徵稅,這是有理由的。起碼從福利主義資格理論家的觀點看是這樣的。但是,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人們的勞動(及其收入)都必須使用自然資源。比如說,對於從古至今在人類生活中一直佔有重要地位的農業勞動,使用土地是必然的。如果農民的勞動必須使用土地資源,那麼國家是否有權利為了再分配而對他們徵稅?從資格理論家的觀點看,這取決於農民對所耕種的土地是否擁有所有權,是否擁有完全的財產權。對於諾奇克式的資格理論,如果一個人對其所擁有的自然資源(如土地)符合他的「獲取原則」或「轉讓原則」,那麼他對於這種自然資源就擁有財產權。但是對於平等主義者,這種對自然資源的佔有以及所有權都是有問題的,即使它們滿足了諾奇克的限制條款。


這樣我們就回到了自然資源的所有權問題。福利主義資格理論家對諾奇克為自然資源的私人佔有所規定的限制條款感到不滿,為此,他們提出了自己的平等主義限制條款:「你可以獲取先前無主的自然資源,只要你留下足夠的東西,以使其他人能夠獲取同樣好的份額的無主自然資源。」(15)這個限制條款顯然是洛克式的。福利主義的資格理論家認為,這種限制條款是合理的和公平的,因為一個人按照這個條款獲取了某種無主的自然資源,這不會使其他任何人處於不利地位,而這裡的不利是指其他人所得到的自然資源沒有那麼多了或者沒有那麼好了。與此相比,諾奇克的限制條款則是不公平的,因為它允許在獲取自然資源方面「先來先得」,從而使先來的某些人佔有相對於其他人的優勢。


在這個洛克式的平等主義限制條款中,關鍵的句子是「同樣好的份額的無主自然資源」,而在這個關鍵的句子中,關鍵詞是「同樣好的份額」。對於這個關鍵詞,不同的平等主義者會有不同的理解,而福利主義的資格理論家把它理解為「福利的平等」。在對此做了福利主義的理解之後,這種限制條款所表達的意思是這樣的:某個人的份額同其他人相比是同樣好的,當且僅當後者能夠以與前者相同的程度使自己的處境變得更好,而這裡的「更好」是按照福利的增加來衡量的。「相同的程度」可以被解釋為「福利增加的份額是相同的」,也可以被解釋為「福利達到的絕對水平是相同的」。(16)福利主義的資格理論家主張,自然資源的正義分配是應該使所有人都得到平等的福利。


「福利平等」與「起點平等」的區別是什麼?區別在於,由於人們是不同的,在身心方面存在著巨大的差異,所以即使他們擁有相同的自然資源,所達到的福利水平也是不同的。比如說,殘障者要達到同強健者同樣的福利水平,他們通常需要更多的資源。這意味著,按照福利主義來理解的平等主義限制條款,殘障者比普通人應該得到更多的自然資源,以補償他們的能力缺陷。因此,福利主義的資格理論家主張,社會中那些狀況更差的人們應該得到足夠多的自然資源,以致「這些自然資源能產生出穩定的、充足的、終身的持續收入,而這些收入來自於這些資源的投資、租金或出售」(17)。依靠這些更多的自然資源,天賦較差者能夠有機會達到同其他人一樣的福利水平。


福利主義的資格理論顯然是平等主義的,它的主要目的是試圖幫助那些處境更差者,以使他們能夠達到同其他人相同的福利水平。因此,它作為左翼極端自由主義明顯區別於諾奇克式的右翼極端自由主義。但是,福利主義的資格理論作為一種平等主義如何區別於其他的平等主義(比如說羅爾斯式的平等主義)?有兩點區別:首先,這種資格理論承認自我所有權的概念,而羅爾斯式的平等主義則不會承認;其次,這種資格理論的焦點是強調狀況更差者(如殘障者)應該得到比其他人更多的自然資源,而羅爾斯式的平等主義沒有把焦點放在自然資源上面。對於福利主義的資格理論,每個人都擁有平等的福利權。基於這種平等的福利權,殘障者有權利得到一份足夠的自然資源,以使他們能夠有機會達到與其他人相同的福利水平。與此不同,羅爾斯式的平等主義關注的是收入的再分配,即國家通過稅收的方式來實行富人幫助窮人。從資格理論的觀點看,這種再分配侵犯了人們的財產權。福利主義的資格理論之所以主張自然資源的公平分配,而非收入的再分配,其目的就是為了避免這種嫌疑——侵犯人們的財產權。


問題在於,狀況較差者所應得到的更大份額的自然資源從哪裡來?在當代社會中,有價值的自然資源幾乎都有主了,無主的自然資源幾乎沒有了。在這種情況下,要滿足福利主義資格理論的限制條款,使狀況更差者得到更大份額的資源,那麼只有實行自然資源的再分配。如果可供再分配的自然資源是有主的,那麼這種再分配就會侵犯這些權利持有人的財產所有權。如果這樣,那麼福利主義的資格理論家所面臨的困難比羅爾斯式平等主義更為嚴重:這不僅是收入的再分配,而且是資產的再分配,即把處境更好者所擁有的一部分自然資源轉移給處境更差者。從諾奇克式極端自由主義的觀點看,這會比羅爾斯的平等主義更為嚴重地侵犯人們的財產權。


三、自然資源的共同所有


平等主義者對待諾奇克式極端自由主義的態度大體上可以分為兩派,一派是左翼自由主義,另外一派是左翼極端自由主義。作為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最著名的代表,柯亨對這兩派的理論回應都有理由感到不滿。


柯亨對左翼自由主義感到不滿的地方是自我所有權問題。以羅爾斯為代表的左翼自由主義否認諾奇克的自我所有權觀念,認為自然天賦是人們的共同資產,從而主張由國家進行強制性的收入和財富的再分配。柯亨基於馬克思的觀點,認為資本主義的不正義歸根結底在於剝削,而剝削產生於對生產資料(自然資源)的不公平佔有,因此,揭露資本主義的不正義根本就不需要否認自我所有權的觀念。(18)但是,我們應該指出,柯亨不是贊同諾奇克的「自我所有權」是一個自明的真理,而是認為這個觀念具有不可反駁的清晰性,而且它與馬克思主義也是相容的。


柯亨對左翼極端自由主義感到不滿的地方是自然資源的所有權。正如我們上面所討論的那樣,這些左翼極端自由主義者或者主張起點平等的觀點,對所有自然資源進行平等的分配,或者主張福利平等的觀點,在自然資源的分配中對處於不利地位的人們(如殘障者)給予額外的補償。從馬克思主義的觀點看,在上述左翼資格理論中,雖然自然資源得到了平等或公平的分配,但是由於人們之間在利用資源的能力方面存在差異,經過一段時期以後,還會出現佔有自然資源的不平等,從而出現一部分人僱傭另外一部分人,即出現馬克思意義上的資本主義剝削。(19)也就是說,這些自然資源的平等分配或公平分配導向的是資本主義,而不是社會主義。


由於在基本立場上的不同,所以與其他左翼極端自由主義者相比,柯亨的資格理論在兩方面都表現出不同,一個方面是他對諾奇克的批評,另外一個方面是他自己關於自然資源所有權的主張。


諾奇克對自然資源之私人佔有的態度基於洛克的觀點,而洛克為這種佔有規定了一個限制條款,即只有給其他人留下了「足夠的和同樣好的」,對自然資源的私人佔有才是被允許的。關鍵在於如何解釋「足夠的和同樣好的」。諾奇克的解釋是「不使其他人的處境變壞」,從而形成了諾奇克式的限制條款:只要不使其他人的處境變壞,對自然資源的私人佔有就是允許的。在柯亨看來,一方面,諾奇克的限制條款比洛克的更弱,對自然資源之私人佔有的約束過於寬鬆了;另一方面,即使諾奇克的限制條款得到了滿足,人們也有可能比他們本來可能有的處境更差。


如果柯亨既反對諾奇克式右翼資格理論家對待自然資源的「先來先得」原則,也反對其他左翼資格理論家的平等分配或公平分配,那麼他如何處理自然資源的所有權?柯亨提出了明顯帶有馬克思主義色彩的主張:自然資源的共同所有。


為了更好地理解柯亨的觀點,我們需要弄清他在自然資源所有權問題上的真正關切是什麼。從平等主義者的觀點看,關於自然資源的私人佔有,諾奇克式資格理論的問題在於它的「先來先得」,並且這種自然資源的不平等還會造成其他的不平等,因此,他們提出了自然資源的平等分配或公平分配。從馬克思主義者的觀點看,諾奇克式自然資源的「先來先得」與其他左翼資格理論的平等分配或公平分配本質上是一樣的,即它們都屬於資源的私人佔有。柯亨認為,即使自然資源的私人佔有在開始時是平等的甚至是公平的(對殘障者給予了補償),但是,一方面,在市場經濟的環境中這種平等或公平註定會被打破,自然資源的流通和交易會導致新的不平等,另一方面,人們利用自然資源的能力是不同的,這種能力的差異會產生出更大的和更多的不平等。


如何解決這些問題?柯亨認為,如果實行自然資源的共同所有,那麼我們就會解決這些問題,就會確保每個人在生活中都擁有平等的優勢,並且這種自然資源的共同所有與個人的自我所有也是相容的。柯亨所說的「共同所有」(joint ownership)與「公有」(common ownership)是不同的。在洛克之前的英國,土地是公有的,每個人都可以利用它們,只要沒有影響到其他人的利用。在土地實行公有制的場合,任何人對任何土地都沒有個人的所有權。與此不同,在柯亨所說的「共同所有」的場合,土地是屬於所有人的,而每個人對土地都擁有相應的權利。(20)在這種所有制下,如何使用土地取決於所有人的共同決定,而任何一個人對此都擁有否決權。


為了說明共同所有的性質,柯亨舉了這樣一個例子:在一個由兩個人構成的社會裡,一個人天賦更高,被稱為強健者,另外一個人天賦很差,被稱為羸弱者。(21)他們每個人既是他們自身的所有者,又是其他一切東西的共同所有者。強健者能夠生產出足夠的東西,羸弱者不能通過勞動來養活自己,但他們都是理性的、自利的和互不關切的人。(22)現在如果我們假設他們所擁有的自然資源能夠維持兩者的生存,那麼他們之間就會達成一個協議,而這個協議規定,羸弱者同意強健者利用他們共同所有的自然資源,而強健者同意羸弱者有權利得到產品的一部分。這裡的關鍵在於,從事生產的是強健者而非羸弱者,但是這並不能使前者獲得額外的回報,因為後者擁有使用土地的否決權。柯亨用這個例子試圖表明,在實行自然資源之共同所有權的地方,即使每個人都擁有自我所有權,但是天賦較高者也不會得到額外的回報,不會產生出優勢的不平等。


柯亨的核心觀點是,自我所有權(自由)與自然資源的共同所有(平等)是相容的,而後者有利於防止產生經濟和社會的不平等。自然資源的共同所有為天賦較差者提供了使用資源的否決權,而這種否決權能夠確保天賦較差者獲得平等的地位和利益。但是,柯亨的觀點面臨這樣一種反駁:「自然資源的共同所有」與「自我所有」是不相容的。如果我在沒有別人同意的情況下做不了任何事情,那麼如何能夠說我擁有自我所有權?在柯亨的例子中,強健者和羸弱者不僅共同擁有自然資源,而且也實際上共同擁有彼此。這意味著,如果實行自然資源的共同所有,那麼人的自我所有權就是形式的。


那麼柯亨如何來回答這種反駁?他的思路是:如果能夠證明諾奇克所捍衛的自我所有權是形式的,那麼這不僅反駁了諾奇克,而且也證明平等與自由是相容的。柯亨認為,在諾奇克那裡,工人與資本家的關係,在他所舉的例子里是強健者與羸弱者的關係,兩者是一樣的。諾奇克認為,雖然一個工人只能在挨餓和為資本家工作之間選擇,但是這並不表明這個工人沒有自由選擇。(23)在柯亨看來,如果這個工人在不得不為了生存而出賣勞動力時擁有諾奇克所說的自我所有權,那麼強健者在不得不為了羸弱者同意他使用土地而給予其回報時也擁有一樣的自我所有權。起碼從柯亨的觀點看,強健者所擁有的自我所有權不少於這個工人的自我所有權。(24)


如果強健者與諾奇克的工人的自我所有權是一樣的,那麼這種自我所有權是什麼性質的?有兩種可能:(1)自我所有權是形式的;(2)自我所有權是實質的。柯亨認為,如果(1)是正確的答案,即自我所有權是形式的,那麼這意味著平等(自然資源的共同所有)與自由(自我所有)是相容的,而且也意味著諾奇克主義者不能基於自由來反對平等。如果(2)是正確的答案,即自我所有權是實質的,那麼這意味著諾奇克式的資格理論是不正確的,因為它沒有為自我所有權提供所必需的物質條件。(25)對於柯亨來說,無論是哪一種答案是正確的,諾奇克的資格理論都會陷入麻煩。


問題在於,柯亨的觀點是策略性的,是出於與諾奇克式右翼極端自由主義進行論戰的目的。如果考慮理論本身的可欲性和可行性,柯亨的觀點就很難立得住腳了。在一個現代國家中,要實行自然資源的共同所有,其中任何一個人對資源的使用都擁有否決權,這既是沒有道理的,也是不可行的。這是沒有道理的,因為在如何使用自然資源的問題上,人們之間經常存在分歧。比如說,為了滿足人們的用水需要,這個地區的大多數人都同意在某個地方修建一個水庫,而只有一個人表示反對。如果這個異議者擁有否決權,從而他一個人就能夠推翻其他所有人的決定,這是非常不合理的。這也是不可行的,因為在關於如何使用自然資源存在分歧的場合,如果賦予任何一個人都擁有否決權,那麼這會導致任何一個決定都無法做出。這種否決權會使任何人在任何事情上都成為潛在的「釘子戶」,只要他對某件事情不滿意,他就有可能動用否決權。


讓我們把上面的討論總結一下。左翼極端自由主義產生於對諾奇克的不滿,對右翼極端自由主義的不滿。雖然左翼極端自由主義者接受了諾奇克對權利和自由的強調,但是他們試圖用平等主義來改造他的資格理論。直言之,他們想達成自由與平等的和解。這個目的達到了嗎?對於我們所討論的三個派別來說,這個目的似乎都沒有達到。起點平等的資格理論有兩方面的問題,一方面,它把自由與平等的和解理解得太簡單了,以為平等地分配自然資源就能達到這一目的;另一方面,起點平等還不夠平等,因為從平等的起點還會產生出不平等的結果。福利主義的資格理論既想矯正起點平等的問題,又想避免羅爾斯式平等主義的再分配,為此它主張自然資源的再分配,其中包括對不利者給予額外的補償。但是,這種自然資源的再分配會比羅爾斯式的收入再分配更為嚴重地侵犯人們的財產權,也就是說,它會導致更嚴重的自由與平等的衝突。從柯亨的馬克思主義觀點看,要想達成自由與平等的真正和解,我們就必須把自然資源的私人佔有改造為共同所有,以確保每個人在現實生活中都不擁有相對於其他人的優勢。但是,由於這種自然資源的共同所有實際上賦予了任何人在任何涉及資源的事情上都擁有否決權,所以這種主張既是沒有道理的,也是不可行的。


Peter Vallentyne,Volume Introduction,in Equality and Justice Volume 6:Desert and Entitlement,edited by Peter Vallentyne,Routledge,2003,p.xiv.


Hillel Steiner,Capitalism,Justice and Equal Starts,in Equal Opportunity,edited by Ellen Frankel Paul,Fred D.Miller,Jeffrey Paul,and John Ahrens,Basil Blackwell,1987,p.59.


[美]諾奇克:《無政府、國家和烏托邦》,姚大志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10頁。


Hillel Steiner,Capitalism,Justice and Equal Stats,p.55.


Ibid.,pp.56-57.


Hillel Steiner,Capitalism,Justice and Equal Starts,p.64.


[英]洛克:《政府論》下篇,葉啟芳、瞿菊農譯,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9頁。


Hillel Steiner,Capitalism,Justice and Equal Starts,p.65.


Ibid.,p.66.


Ibid.,pp.68-69.


(11)Hillel Steiner,Capitalism,Justice and Equal Starts p.69.


(12)Michael Otsuka,Self-Ownership and Equality:A Lockean Reconciliation,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27,1998.


(13)[美]諾奇克:《無政府、國家和烏托邦》,第202頁。


(14)Michael Otsuka,Self-Ownership and Equality:A Lockean Reconciliation,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27,1998.


(15)Michael Otsuka,Self-Ownership and Equality:A Lockean Reconciliation,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27,1998.


(16)Ibid.


(17)Ibid.


(18)G.A.Cohen,Self-Ownership,World-Ownership,and Equality,in Justice and Equality Here and Now,Frank Lucash ed.,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6,p.115.


(19)Ibid.p.116.


(20)G.A.Cohen,Self-Ownership,World-Ownership,and Equality,Social Philosophy and Policy,3,1986.


(21)G.A.Cohen,Self-Ownership,World-Ownership,and Equality:Part Ⅱ,Social Philosophy and Policy,3,1986.


(22)這個關於人的心理假定與羅爾斯在《正義論》中的心理假定是一樣的,兩者都是為了有利於人們之間達成互利的協議。


(23)[美]諾奇克:《無政府、國家和烏托邦》,第315頁。


(24)G.A.Cohen,Self-Ownership,World-Ownership,and Equality:Part Ⅱ,Social Philosophy and Policy,3,1986.


(25)Ib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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