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人：張國榮應該成為一部電影

文 | 賽人

阮玲玉選擇了「三八」婦女節那天，向著目前誰也不可知的天國飄然而去。張國榮也把自己定在了一個特別的日子，那是2003年的4月1日，一個以謊言命名的節日。假如這一男一女兩位優伶是特意為了這個日子而讓自己的肉身沉寂下去，那麼這樣的一場死亡是要與這紛擾的塵世保持著一定的關聯了。

也就是說，他們行走的姿態是欲走還留的，都沒有那麼決絕。記得有本張恨水式的章回小說提到過，做戲成癮的藝人是跟中了情花之毒的婦人極其相似的，她說不，那一定是誘使你作進一步的舉動；她說她討厭夏天，則一定喜歡在陽光和眾目睽睽中袒露幾許顏色來。

但要說到死是因為對生的流連忘返才如此這般，這又有點說不過去了。但又有人告訴我，只有渾渾噩噩之人才能將那丁點性命拖捱下去，而真把生活當一回事的選手們，誰又不是度日如年，坐哪兒都是針氈。

我是曾經喜歡過張國榮的，他唱《側面》時又蹦又跳，舞姿不算蹁躚，但絕對養人耳目，他的手指觸到腳尖，並一臉冷然。再後來，他告別了歌壇，那場告別演唱會的盒帶被我聽得都不成樣子了。他在唱《風繼續吹》的最後一句時泣不成聲。

是的，他在那場演唱會上哭了好幾次。又過了一些日子，我已不太聽他的歌了，聽得最多的還是我的那幫哥們兒，在燈光昏暗的KTV包房裡故作深情狀，「這個茫然困惑少年，願一生以歌，投入每天永不變」。沒人笑話他，包括他的有些牽強的磁性嗓音，以及他那還不算特別入骨的傷感。

這時，有身姿綽約的女子敲門進來，軟語粘粘地向我們推薦一瓶價格不菲的洋酒，被我們拒絕了。

在我的家鄉，真正喜歡張國榮的人並不多。有個和我相熟的女孩子倒一直喜歡他，她從來不買他的盒帶，畫頁倒有幾張，搬了幾次家，也不知放哪兒去了。那一面白牆上，取而代之的是懷斯的油畫《克里斯蒂娜的世界》，一個女孩坐在草地上，目視前方，但我們總看不清她的臉，也不希望她真的迴轉身來，與我們四目相望。

她也很少提及張國榮了，說得更多的還是自己的孩子，那是一個小丫頭，正在學鋼琴。但倘若有人把這話題挑起來，她是很樂於參與進去的。我不知道張國榮的這起事件，她會做何感想，我和她沒有通電話。

我記得她說過，她是想把張國榮的電影都看全了，為這，她不中意王家衛也得去看看《阿飛正傳》《東邪西毒》和《春光乍泄》。她說她不願意看到張國榮作丑作怪的神形。

《東邪西毒》（1994）

進入90年代以後，總能聽到一些人離我們而去，三毛、張愛玲、鄧麗君、黃家駒、陳百強、張雨生、張炬、高楓、羅文、馬三立等。說來都是一些極符合生命常規的事，於是那些連綿起伏的心痛和哭慟也都順理成章起來。

只是這些事或多或少都有些突襲的氣氛在，好比明明光天化日的，一人不瘋不癲地裸奔而至，讓我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至於張國榮，應比這更激烈得多，也不能全怪當天是愚人節，還在於這個人。他好像就住在我隔壁，但卻很少打照面，要是下樓路過他家，能聽到一些懶懶的爵士樂和他自己碎碎的聲音，有時會有人回應，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我要是無聊，偶爾彈開一格百葉窗時，能看到他清瘦的身影，他的手插在褲兜里，眼睛略向下瞅著一些不知名的事物。

他大概只住了一個夏季就走了，很多年過後，我在航空港里又見到了他，他沒有帶行李，正與一個皮膚白皙的空姐說笑。他看見了我，應該認出了我，他沖我笑笑。空姐一定會問他，這是誰。

他說不上來，只說想不起來了。我的日子要真的能安定下來，還會聽到不少關於他的傳說，人們說人一多，他便不愛說話，若一對一地說話，他也是能夠滔滔不絕的。這常讓對方誤解，他只把你當作知己，實際上，這只是他德行中的一部分。

他有時還會不分場合、不分地點地撒嬌，或哭上一把，他也是能凶起來的，奇怪的是，他身上沒有什麼傷痕。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的很多事情你都聽得進去，也能放在心裡。接下來，他死了，死得既真真切切又模模糊糊。

在他死後的一個薄薄的子夜裡，你會想起他，有一種柔軟的悵惘會搖移過來，你知道，你很長時間內再也不會遇到這樣一個人了，即使遇見了，也不會過於留意。

在張國榮離去的第三個夜晚，我和達馬重溫了張國榮主演的《阿飛正傳》，他就是憑這部影片拿了他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影帝。這部電影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他一出場，我和達馬就議論起他的容顏，確實漂亮。

《阿飛正傳》（1990）

當他最後一次講述那段無腳鳥的故事時，他的對象是劉德華，劉德華說不要把哄女孩子那一套給他講，他又接著說，你不是要飛嗎，你飛呀。此時，張國榮飾演的旭仔已中彈。他說他一定會飛的，只是真到了他飛起的那一刻，他讓劉德華可不要自卑。聽到這兒，面對這凄美的場景，我和達馬都笑了。

我總在想，他雖然比我們都優秀，抑或說，更有人的味道，但誰又會真正地嫉妒他呢，我們常常忙得連嫉妒一個人的時間都沒有了。但張國榮會的，他會嫉妒他自己。嫉妒他的年輕，嫉妒他的歌喉，嫉妒那些華服盛裝或T恤牛仔是如何與他難分難捨並相得益彰。

他這樣一個人，在光影里早就死過了，《阿飛正傳》里是給人印象最深的一次，《英雄本色2》《霸王別姬》《風月》《新上海灘》《紅色戀人》《槍王》里，他都死過。

一方面是死得極有儀式感，且各有各的燦爛，有的是拾級而上的輝煌升華，有的是煙花般的驟然幻滅；另一方面，這些角色都是深知大限將至的，所以我們看不到張國榮有絲毫的半推半就，他幾乎是在敞開胸懷做擁抱狀。

這一次，他是否能如那些光彩照人的角色一樣，以歸去來兮的姿態去完成他的一躍，並直至墜落，實難確定。

他也只在《霸王別姬》里做過一回死亡的主人，那一刻寶劍出鞘，光芒萬丈。

《霸王別姬》（1994）

而在那個愚人節的夜裡，患有恐高症的他，手腳已斷，後腦受損，所幸，他的那張令人印象深刻的臉完好如初，這大概是我們所能接觸到的唯一事實。那個關於張國榮的一場大戲落下了帷幕，但觀眾沒有因此散場卻是不爭的事實。

真的要人生如戲嗎？

這幾天，我都在翻閱關於張國榮的文章，總覺得這個人應該可以成為一部電影，我同意網上的說法，執導者的最佳人選應是關錦鵬，因為關導也是一位夠柔媚、夠多思的性情中人。只是由誰來扮演張國榮，真成了一個難題。

曾有人說過，生活沒有電影精彩，也不比電影更不精彩。那麼張國榮四十六年的一生，應該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