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偉大愛情故事的主角總是渣？

旅途上我通常只看這一部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馬爾克斯的語言在日常略顯冗雜，一隻鸚鵡的來歷都可以講三十頁，但在夜行航班裡，時間變得難以打發，最適合看他絮叨。

小說的情節很簡單。一個送信的窮光蛋愛上了一個富家女，她在家人的安排下嫁給了一個醫生，吵吵鬧鬧也高高興興地過了五十年，然後醫生死了，當年的窮光蛋——後來搖身一變成了富翁的老頭子，趕來對女主角表白，打算再續舊情。

電影拍得更戲劇化一些。一開頭，就是醫生去捉鸚鵡，倒地而死，一聽見喪鐘聲——意識到可能是情敵死了的男主角，就推開正在鬼混的年輕美女。

他跑到了葬禮上表白：「費爾米納，我等待這個機會，已經有51年9個月零4天了，在這段時間了，我一直愛著你，從我第一眼見到你，直到現在，我第一次向你表達我的誓言，我永遠愛你，忠貞不渝。」

換來的是女主角的一聲痛斥——給我滾出去。

順手推薦一下這部小說，讀起來沒有絲毫讀「名著」的心理壓力，語言流麗，寫作於馬爾克斯的五十七歲，正值創作巔峰期，「技巧用得眼花繚亂但又毫無造作痕迹、極其老辣」。

我身邊最沒有文化的朋友都熱愛這部小說，雖然他的理由是，「真愛女主角的同時也不妨礙他一個個睡姑娘，這故事不錯」。

對，如果把故事剖開晾乾，裡面還真沒什麼光輝人物。女主角費爾米納跟男主角佛洛倫蒂諾書信定情，因為父親反對，遷居另一個城市一年，在見不到面的這一年裡，少女用想像過分美化了愛人的模樣，以至於她真正重遇他的時候，大失所望——內心戲諸如「啊哈？就這樣啊」，然後迅速甩掉他，嫁給了門當戶對的醫生。

男主角在漫長的失戀周期里，完成了逆襲，以及一長串的獵艷。電影里給出了數據，最後一個女孩，也就是佛洛倫蒂諾親戚的女兒交給他託管卻被他「愛上」，是第622個。

在這兩個「drama」人格面前，醫生反倒顯得太正常了——不止女主角她爸很滿意，我們女讀者也很想嫁啊，一個符合社會標準的體面好人，太適合拿來結婚了。

可是馬爾克斯對他的論斷是，「世俗的好處：安全感，和諧，幸福，這些東西一旦相加，或許看似愛情，也幾乎等於愛情。但它們終究不是愛情。」

於是問題來了，放眼看去，古今中外——蓋茨比和黛西，郝思嘉和白瑞德，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里的兩位……為什麼偉大愛情的主角，不是戲劇型人格，就是心理不怎麼健全。

我每次看小說的時候，都忍不住俗氣地想，但凡兩個人里有一位稍微「像個人」，就不必鬧到這副局面了。

林丹被狗仔拍到前，坊間就有很多他的花邊傳聞，我一直都覺得很合理：一個輸球了就罵髒話，贏球了就當場接吻，在公開場合如此張揚地表達愛憎的人，私底下，怎麼可能，管束好自己的感情呢？

一個人的性格從來不是割裂的每一部分，就像老實常跟木訥相連，活潑難免失於輕佻，熱烈的總不會只對你一個人熱烈，而溫和的人，最後也會用他的溫吞，擊垮你。

從這個角度來說，那些人之所以能擔當偉大愛情故事的主角，不是因為他們的優點，恰恰是因著他們的致命的缺陷，那些於真實人生是弊病的東西，放到文學作品裡，故事裡，口耳相傳里，就變得迷人了起來。

偉大愛情有點像煙火，遠看最壯觀，而離得近的人，慘一點的會被火燒到，熏到，好一點的，也難逃耳朵被震到的命運。

做他們倆之間的那個人，是很倒霉的。身邊有過這樣的例子，A跟B糾纏多年，這多年裡，A跟B，都各自有過CDEFG……最後A跟B兜兜轉轉在一起，我們做朋友的，固然覺得很唏噓也很感人，可是那些CDEFG們，也不止一次地跟我說過，覺得自己的感情，莫名其妙做了炮灰。

可能會在深夜裡被稍稍抱歉一下，但也僅抱歉而已了，身負真愛使命的人，會像兩個車轍，骨碌碌地只想著朝對方奔去，決然想不到，自己碾過的時候，也壓傷了別人。

更多的CDEFG們，連被抱歉的機會都沒有，他們就算掙扎著想要一個說法，也會被對方四兩撥千斤地回應——「我是真的喜歡TA，至於你，你哪位啊？」

偉大愛情需要炮灰。他們非得踐踏點什麼，才能證明彼此的誠意。

就像老友記里的Ross和Rachel，非得辜負一些人，才能意識到，「that』s Rachel」，只有那個人是特別的，而眼前的人不是。

偉大愛情里的兩個人，經常是少有同理心的。他們只顧著為自己的故事走向揪心了，旁人的命運，他們實在顧不上。

可是話又說回來，人一旦學會體諒，就難以再瘋狂。哪能換位思考那麼多呢，他們只期望自己的愛情被成全，你看電視劇里，只要男女主角在一起了，就算是大團圓結局，至於配角——即便韓劇里的萬人迷男配，也很少有編劇再費心給他找個女朋友吧？

我不是在指摘偉大愛情不好，而是我漸漸覺得，它的「好」，跟其他的「好」，可能是相悖甚至相斥的。長大後人會發現，「好」跟「好」，並不是能永恆地並列在一起，「善意」跟「善意」，也可能摩擦出惱人的花火。

就像男人很難指望同樣愛他的老婆跟媽媽和諧相處，偉大的愛情，跟「道德」，跟「秩序感」，跟「正常的輕鬆的生活」，常常就是不能並存。

所以我現在每次聽到朋友傾訴說，可能遇上了真愛，想拿起，放不下，都會下意識潑一潑冷水。說日子平靜安好，別就這麼輕易放棄。

當人決定進入一段「偉大」的愛情的時候，他某種程度上，是放棄了有序可控的生活，投身到命運的漩渦中去。至於漩渦會把他帶到哪裡，又要漂流多久，誰也不知道。

我有時覺得，偉大愛情的主角，是被「欽定」的，就像編劇選定了男女主角的名字。

他們擁有特權，可以干盡混蛋事情而仍然被觀眾喜愛，他們也一定會茫然，因為那個人好像是確鑿的，可是到底要怎麼相愛，前程卻是未卜。

而我們餘下的人，就做了他們生命中的鄰居，好友，路人——倒霉點的，就成了他們的前任，我們戲份少少，波折有限，但這未必不是一種福分，你看電視劇里，配角的故事總是比較簡單，他們好像不費力地，就擁有了吃吃喝喝牽手逛街的幸福。

於是這也成了另一種公平。

我最近聽到的，最接近真愛的故事，是我的好友，又跟前男友一起，聯手做起了生意。

儘管她努力把這一樁合作講得公事公辦，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若干年前，他們分手，她拉著我走遍了上海所有的占卜店，你知道那些占卜店都會搞得神神叨叨的，我就在幽暗的，煙霧繚繞的會客廳里，看著不認識的神像，聽她在房間里大聲嚎啕，然後眼睛紅紅地出來。

她花了大概幾千塊錢，就希望占卜師說點她愛聽的話，幫她測出一個會複合的結局，也不知道那些占卜師是太敬業還是太耿直，一個個的，死活不說那一句「他還是愛你」。

我記得我們去完市區最後一家占卜店後，她蹲在馬路上，攀著我手臂大哭，鼻涕全擦在我毛衣上的場景。因為毛衣很貴，我心疼了很多年。

所以她現在無論怎麼表現鎮定，我都確定，她內心翻江倒海，在為這樣一個重逢竊喜和算計。

我都懶得提醒她，小姐你無名指上有個戒指了。

錯就錯吧。還能怎麼著呢。

林夕寫過一首歌叫《暗涌》，裡頭有一句震撼過我，叫「睜不開兩眼，看命運光臨」，韓劇主題曲里也唱過，「You are my destiny」。對有的人來說，那個人，他不是誘惑也不是心動，他就是命運吧，躲也躲不過，再來一萬次，還是會選擇刀尖舐蜜，舍掉魚尾上岸愛人。

很多苦情歌都是政治不正確的，你的念念不忘對他人來說就是騷擾；很多偉大的愛情故事，都經不起道德的推敲。但我有時候也會想，可能就是那些「錯誤」的章節，構成了人一生中，最耿耿於懷的部分。你怎麼痛罵，其實都沒有用。

而我們作為旁觀者，除了勸他們多上靈隱寺，多吃素，不殺生之外，好像也沒什麼可做的了。

你知道她的終點，就在那條歧途上，你能怎麼辦呢，只能祝好運。

祝好運。

-背景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