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春風喚不回

作者：葉滴綠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曹公《紅樓夢》中一個驚天動地的著名橋段「慧紫鵑情辭試忙玉」中，紫鵑，就是這一隻殷勤的小小青鳥。「試玉」便是一次大膽有心的「蓬山探路」。

曹公對紫鵑著墨不多，即使作為寶黛愛情故事的見證者，紫鵑也只是一個配角。

然而我非常喜歡紫鵑，從一看到名字的時候就喜歡。

在賈府，紫鵑是大觀園中惟一熱切盼望「木石前盟」能緣圓的；也可能是惟一為此出力、為此努力的；她和黛玉的情分是在最平常的一粥一飯，一湯一葯，一勸一慰中編織起來的。她苦過她的苦，憂過她的憂，她勇敢堅定地維護寶黛的愛情，她的維護又是充滿智慧的。

「試玉「在第57回，時間是新年年頭。在舊年年尾時，半路上殺出了薛寶琴。

薛寶琴第49回才出場，一上來就佔盡風頭，連寶釵都被比了下去。一會兒王夫人認了乾女兒，一會兒老太太給了天價斗篷，又是叫別拘束她，又是問生辰八字，貌似要提親----不由得紫鵑為黛玉捏一把冷汗，不得已「鋌而走險」。

所以，便有了「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沒有任何徵兆，談笑間忽然翻臉，告誡寶玉以後要與她們保持距離，別惹人閑話，扭頭走了。把寶玉直接打懵，如同澆了一盆冷水。她聽說了去哄他，還感謝寶玉幫林黛玉在老太太面前爭取到了燕窩，寶玉說吃上三二年就好了，紫鵑卻馬上說：等回到家，哪裡有閑錢吃這個？ 一句話把寶玉嚇壞了，問：誰？回哪個家？紫鵑說：「你妹妹回蘇州家去。」寶玉笑了：你哄我，他們家早沒人了。

紫鵑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們賈家獨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別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箇再無人了不成？我們姑娘來時，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雖有叔伯，不如親父母，故此接來住幾年。大了該出閣時，自然要送還林家的。終不成林家的女兒在你賈家一世不成？林家雖貧到沒飯吃，也是世代書宦人家，斷不肯將他家的人丟在親戚家，落人的恥笑。所以早則明年春天，遲則秋天。這裡縱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來接的。前日夜裡姑娘和我說了，叫我告訴你：將從前小時頑的東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點出來還他。他也將你送他的打疊了在那裡呢。」

這段謊話編得真是天衣無縫、無懈可擊，更絕的是竟是張嘴就來，說瞎話不打腹稿，說得跟真的一樣。紫鵑姑娘騙人的工夫，那真是出神入化啊，堪稱影后。

曾聽有人看這段時評論說，紫鵑是早有預謀。我不以為然，我覺得我們紫鵑姑娘應該完全是即興發揮的，因為誰也無法提前排練而決定從哪個話題切入，全憑個人應變能力。

這一回，是曹公在《紅樓夢》中為紫鵑作的一次正傳。

這一試，試得寶玉丟了魂，也試出了寶玉的真心。

這一試，更是將她的「慧」毫無保留，玲瓏剔透地呈現了在我們面前。

紫鵑這一著棋，既險又高。

這樣的紫鵑，叫人如何不愛？

曹公神來之筆，曾借李紈、寶釵和探春之口說出賈府中幾對公認的，默契十足水乳交融的主僕好搭檔：

賈母和鴛鴦，鳳姐和平兒，王夫人和彩霞。

嗯，其實我們都知道，還有另一對：黛玉和紫鵑。

黛玉經常「不識好歹」的搶白紫鵑，給她送個手爐吧，她說：哪裡就冷死了我？（雖然此話不針對紫鵑。）

催她吃個葯吧，她說：吃不吃管你什麼相干？（使小性子，落在有心人眼裡，便又是一「尖酸刻薄」之鐵證也。）

給她出個主意吧，她「不領情」反說：你嚼什麼蛆？（閨中女子的矜持作祟，哈哈）

有人說，紫鵑是個丫鬟，她除了忍受黛玉的小性子還能怎樣？

錯了！「忍」字頭上一把「刀」啊，天長日久哪有不口出怨言的？即便不口出怨言，大不了我不管你的事還不成嗎？反正你是主子，愛咋地咋地，對吧？

所以，我們紫鵑姑娘那是真心對黛玉的，她了解黛玉，所以安全包容她的小性子，對她的小性子完全的不在意。為什麼？因為她真心疼愛林姑娘！因為她了解林姑娘！

黛玉的刀子嘴豆腐心，無助飄零之感，和由此生髮的偏激與敏感，紫鵑都盡收眼底。

寶玉和黛玉吵了架後來求和，黛玉說：不許開門！紫鵑說：大毒日頭底下別把他曬壞了。徑自放寶玉進來了。

有一次寶黛吵架，寶玉去看黛玉，寶玉問紫鵑黛玉怎麼樣了，你聽紫鵑怎麼回答的：「身上病好了，只是心裡氣不大好。」

多麼俏皮而又巧妙！這樣的紫鵑，叫人如何不愛？

還有一次，寶玉來了要喝茶，黛玉叫紫鵑別理他，先給自己舀水。紫鵑一點沒為難，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再舀水去。」

一點唯唯諾諾的奴才相也沒有！這樣的紫鵑，叫人如何不愛？

黛玉跟寶玉冷戰，她會私下派黛玉的不是：你太浮躁了些，論錯寶玉佔三分，你佔七分。說得黛玉嘴雖硬心卻服。

面對走入感情迷局的黛玉，作為一個清醒的旁觀者，時時點醒勸解，讓她不為情所苦。

這樣的紫鵑，叫人如何不愛？

黛玉空靈，紫鵑聰慧，紫鵑的理性可以抑制黛玉的任性，黛玉的隨性恰恰容許紫鵑有更多的個性。

兩個女孩子相依相伴著共度了一段相濡以沫的閨中青春。

名為主僕，情同姐妹。

她是冬夜裡送到冰冷的雙手上的一隻小手爐；是久立花陰下傷感時的一聲親切的勸慰。

「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又沒個父母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姑娘是個明白人，豈不聞俗語說的：『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

「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

有多少人能跟紫鵑一樣，認為幸福婚姻的基礎應該是「知心」而非「萬兩黃金」啊！

對比現代的拜金女，對比現在的鳳凰男！

這樣的真知灼見，這樣的高尚情操！這樣的紫鵑姑娘！如何不叫人愛到骨子裡去啊！

當黛玉出於貴族少女的矜持，言不由衷地說要將紫鵑退還給老太太時，紫鵑依舊笑著說：「我說的是好話，不過叫你心裡留神，並沒有叫你去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虧，又有何好處？」

多麼通情達理！這樣的紫鵑，叫人如何不愛？

抄檢大觀園，曹雪芹將每一個年輕主子身邊人的應對都寫到了：

寶玉的晴雯倒箱子，痛快剛烈；

探春的侍書敢對嘴，口風鋒利；

惜春的入畫哭哭啼啼；

迎春的司棋被揪出來卻面不改色；

惟有黛玉的紫鵑是笑臉相向。

看到黛玉收藏有寶玉的東西，王善保家的得意洋洋，以為拿住了證據，想借題發揮。

紫鵑「笑道：「直到如今，我們兩下里的東西也算不清。要問這一個，連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有鳳姐撐腰，她完全可以趁勢修理這個不知深淺的老娘們幾句，但是她沒有，婉轉又準確地點明了寶黛關係的特殊性，既未得理不饒人又叫對方無話可說，紫娟真是個聰明的厚道人。

所以，曹公贊紫鵑「慧」。

這個「慧」字，紫鵑當之無愧！

她溫暖善良，她充滿智慧，她真知灼見。

黛玉視她如姐妹，寶玉剖腹吐膽，把一腔心事託付於她。

是她用全部的心力點燃一絲燭光，溫暖了孤苦零丁的黛玉的心，也溫暖了無數讀者的心。

瀟湘館中始終陪伴在世外仙姝寂寞林身邊的這個女孩子，她只是世人眼中一個身份卑微的丫鬟，卻是曹公用一支殷切苦澀之筆，蘸著清冷墨色，勾勒出的苦心孤詣、殷殷哀鳴，執意留住春天、挽回東風腳步的「啼血子規」——紫鵑。

聲聲杜宇，「不信東風喚不回」啊，奈何東風原無情，蓬山終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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