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不是職業,藝術讓我可以坦然面對死亡
克里斯蒂安?波爾坦斯基,《最後一秒》(Christian Boltanski, Last second),2012,500 x 60 x 9 cm,Filipe Braga | 攝, Courtesy Funda??o de Serralves – Museu de Arte Contemporanea, Porto ? VG Bild-Kunst, Bonn 2013
用作品提問
像我這樣一位藝術家的工作,最重要的就是要試圖理解世界以及理解自身。每件作品都是一次提問,然而我自然並沒有答案。每一個問題本身都會牽連出另一個問題。對我來說,每個人都是一件美的作品,每個人都可以以自己希望的方式閱讀作品。藝術家提出問題,嘗試賦予情感,留給每個人去找到自己對於事物的理解。
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的所有作品都「搞砸了」,並不成功。在我的藝術創作之初,我和「死亡」「消逝」較勁,但我沒能取勝。比如說,在日本直島,我錄製、保存了成千上萬人心跳的聲音。時至今日,我們積累了超過十萬人的「心跳」。然而,如果你在作品中聽到你已逝祖母昔日的心跳,其實會感覺到她的「缺席」而不是「在場」。每一次我們嘗試保護、拯救什麼,結果總是徒勞。在我家裡,我保存著好多肖像照。但我們常說,照片總是指向一個缺席的主體。
藝術工作很像一種神秘的研究。我用屬於我這個時代的藝術形式工作,比如攝影、影像或物品。我固定選擇某一種方式,每次都使用對我想要提出的問題最合適的方式,有時通過光線,有時通過影片,有時通過物品。最重要的是不是讓觀眾站在作品面前,而是讓觀眾進入到作品內部。我創作中使用的物品往往極為簡單,沒有科技產品,或僅包含極少的科技含量。最重要的是讓每個觀者能夠認出這些物品,覺得這些物品是屬於他們。我想讓他們認出一些已然在心底的東西。我的願望是與他人溝通,而最好的溝通方式是使用對方已經了解的詞語和感受。所以我經常用家庭照片、衣服或者餅乾盒這種樸實無華的物品做作品。如果我說自己頭痛,你們一定能明白,因為大家都有過頭痛的經驗。但如果我說自己胰腺疼,你們可能不理解,因為一般人都沒有過這種感受。所以,藝術家的工作尋找最佳的方式呈現出所有人都了解的事情,只不過呈現的方式與眾不同。
如今,我很少在傳統的藝術空間做展覽,我對此興趣不大了。我願意做體量龐大而暫時性的作品。我2010年在巴黎大皇宮做過一件題為《無人》(Personnes)的作品,作品展出了4萬件舊衣服。這件作品後來又移師紐約、米蘭和日本。但我們並沒有把衣服運到新的展覽地,在每個地方的展覽都是重新製作的,都和它在其他地方展出時有所不同。我剛剛把一件作品出售給一家比利時美術館,他們付錢給我,但是我什麼都沒給他們,我僅僅是授權他們在未來某一天重新實現這件作品的權利。你可把我的作品理解為波爾坦斯基譜曲的一首樂曲,它可能被音樂家出色地演奏,也可能糟糕地演奏。傳承有兩種方式:一種是通過物品,另一種是通過知識。在我這裡,傳承是通過知識完成的。有一天我死了,某人還能再次演繹我的作品。我的大部分體量巨大的作品在展出後都被銷毀了,僅有少數幾件算是永久性作品,但觀眾很難輕易看到它們。那件記錄心跳的作品保存在日本一個小島的房子里。還有一件永久作品表現的是天空的混沌,是綴滿隨風擺動的鈴鐺的裝置,它位於智利北部的沙漠,那裡是世界上最乾燥的地區之一,展出地點很難被人找到,也很難接近。澳大利亞南部的塔斯馬尼亞有個人「購買」了我的人生,他保留了我一生的眾多時刻——通過在我的工作室架設一架監視攝像機。儘管他擁有成百上千小時有關我的錄像,在畫面上看到我的臉、我工作的樣子,但其實這也是一種徒勞,因為他並不能購買我的精神。所以,等我去世以後,其實他也擁有不了太多東西,因為他僅擁有關於我的錄像而不是我的靈魂。對我來說,展覽既是經驗(體驗),就像進入一座教堂或者寺廟時,雖然不知道裡面正在發生什麼,但我們知道這是一個重要的場所,一個思考的地方。因為這個原因,我更喜歡在教堂做展覽,對傳統的藝術展場,我們太了解這裡是在展出當代藝術了。對我來說,特別重要的是激發起強烈的情感。一旦我們開始閱讀作品標籤,明白這是一件藝術品,我們的感動就會少很多。如果一位觀眾走進我的展覽,說:「波爾坦斯基是一位優秀的觀念藝術家。」那說明我的展覽是一個失敗。他應該抵達現場,被打動,但又不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一生都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每個人都極其重要,因為他們都是獨一無二的。與此同時,每個人又都極其脆弱。我們都被輕易地快速遺忘,我們能夠追憶起自己的祖父,但曾祖父就很少會被我們想起。這存在一個悖論。在作品《死去的瑞士人》(Les suisses morts)中,我展出了許多瑞士人的訃告照片,但這些照片拍攝時這些人還活著,他們看起來都這麼幸福、富裕、一帆風順。這是一個有關虛無的討論。瑞士人沒有「應該死去的歷史原因」,他們每個人都「一清二白並且富有」。然而每個瑞士人都會死去。我覺得這使作品更具有普世意義。不過實際做這件作品時,照片中還有一位瑞士人仍健在,所以標題是假的,但它有一天會成真。法國有句名言:「藝術不是真實,而是為了展現真實」。法語中「Artifice」(詭計)這個詞的詞根是「Art」(藝術),我作為藝術家,就是一個極端的說謊者。
在我的作品裡一直充斥著很多人。比如,《無人》展出的來自數萬人的幾噸重的衣服。對我來說,被穿過的衣服、一張逝者的照片,或一具屍體都是一樣的。它們是將我們指向缺席主體的物品。曾經有過這樣一個人,但我們能看到的僅僅是他留下的痕迹。我經常使用很多人的名字進行創作,因為命名某人就表明曾經有過這樣一個人,這個人和其他人是不同的。我們永遠不可能直接討論一個有數千萬人的群體。重要的是覺察到他者是獨特的,這也是他者存在的原因。我人生之初就試圖保存這些「小記憶」(les petites mémoires)——相對於被載入史冊的「大記憶」。我想要留下每個人的痕迹,留下他們的「小記憶」。一開始,我最感興趣的是我自己的童年記憶,童年是我們每個人最先死去一部分自己。那個小克里斯蒂安一直還在我之中,但隨著時光荏苒,他越發被遮蔽和遺忘了。我對技術博物館和考古博物館有濃厚興趣,它們是努力保留文化和人類遺痕的地方。我也特別相信祖先,我相信我們的面孔是由祖先們製造的:我們可以擁有祖父的嘴巴、曾曾曾祖母的眼睛。我們的臉就像一張由所有已故的人組成的拼圖。我們的精神也是如此。
我目前特別關心的是偶然和宿命。我在威尼斯雙年展做過一件作品,將2000個波蘭新生兒的照片製作在帶子上傳動,一台計算機控制著,不斷隨機在其中一幅照片上停頓,讓我們注視這個孩子。照片上的這些嬰兒都剛剛出生一天,看起來特別丑。他們還沒有名字,命運還沒有被書寫。我想了解,我之所以是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因為我的父母在彼時彼刻,在那個特定的時間節點上做愛?如果在下一秒鐘做愛,我是否會完全不同?或者說,某處已經規定了我應該在某時某刻出生?如果明天我從上海回巴黎的飛機失事了,這會是偶然還是宿命?我感興趣的這個問題非常具有宗教性,我不是宗教人士,我相信偶然而並非命運。我覺得一切都是混亂無序的。但如果我們覺得世界是有序的,我們會認為如果自己明天飛機失事,那是因為自己應該如此死去。
作品的形式
我生在極簡主義藝術(minimaliste)極盛的時期,所以我作品的形式非常接近極簡主義。這是我的幸運,因為實際上我的性格非常表現主義,極簡主義的形式讓我避免過度流於表現主義。
當我發現歷史和時間比個人更有力量時,我感到沮喪和失望。長久以來,藝術並沒有取得真正的進步。藝術家們討論的主題從開始到現在一直極其類似,僅僅是形式發生了變化。這些不變的主題包括:對上帝的探究、性、造物之美、面對死亡的提問。因為這個原因,我並非是一位現代藝術家,我覺得自己很傳統,但我使用的是今天的語彙。
藝術家討論的問題從古至今都極其類似。藝術家所做的就是用藝術的方式讓人們更好地感知這些問題。如果你去讀普魯斯特,你會發現他講的都是一些非常尋常的經驗,比如一個人在卧室等待自己的母親,或是嫉妒的感覺。但他用絕妙的文學讓我們更好地感受到了在夜裡等媽媽回來的孤單或「嫉妒」這種人人都會有的感情。所以,我作為一位藝術家是沒有自己的面孔的,我的面孔像一面鏡子,每個人在我的面孔上看到了自己,就好像我在普魯斯特的每一頁文字中都讀到了自己。我作為藝術家的夢想就是通過藝術發聲,讓觀眾驚嘆:「他怎麼了解我的想法!」我以前在日本做展覽時,有日本觀眾說覺得我的藝術作品很日本,甚至覺得我的相貌也有點像日本人,肯定有個日本爺爺。這讓我非常開心。我也希望哪天我在中國做展覽,中國的觀眾也覺得我一定有個中國爺爺。這從側面說明,每個人都能從我的作品中找到自己。
我自己
我從來都沒讀過藝術院校。我不會畫畫,或者說我畫得不好。我之所以成為藝術家,是因為我不會做別的。我年輕時簡直是個瘋子。我不能去上學,呆在父母家無所事事。藝術創作拯救了我。不幸的是,如今我沒有那麼瘋狂了。我覺得對一位年輕藝術家最糟糕的評價就是「你很專業」。在藝術院校里,沒有什麼要學的,也沒什麼可教的。我幾乎一輩子都在做老師,我非常喜歡藝術院校,因為這是個無用的地方。最有用的地方就是最沒用的地方。因此,千萬不能變得「專業」。我一直拒絕使用助手。我覺得助手對藝術來說很危險。當我需要幫助時,我自然會找人,但我的工作室沒有助手。對於藝術家這個職業來說,唯一重要的時刻是你什麼都不做的時候。但不做任何事又是那麼困難。我們總是想給自己安排事情做,比如旅行、做展覽。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什麼都不做,等待,盼望以後也許我們會悟出什麼。無論如何,不要讓藝術家成為一種職業。
我的一生中並沒有持續地創作,我有三個比較重要的創作階段:24、25歲剛成年的時候,我父母過世的時候,我變得年老的時候。這些都是與我的生命存在有重要關聯的特殊時刻。一位藝術家總是在重複同一個想法。隨著年齡增長,在不同的人生階段他會對這個想法有不同的看法。藝術家傾其一生講述同一場旅行。我以前感興趣的是別人的死亡,現在更感興趣的是自己的死亡。
藝術應該是一種研究和探索,有時是心理分析層面的。對我來說,它是一種非常緩慢而稚拙的心理分析歷程。藝術家和其他職業有很大差別。如果我不是在20世紀的法國出生,我應該就不是藝術家。如果我在智利的沙漠出生,我可能會成為薩滿教神職人員。如果我出生在19世紀的烏克蘭,我可能會成為畫院的藝徒。如果我想表達自己,我也試圖不用言語,而用感受、聲音、視覺的方式表達。現在我試圖靠近所謂的「總體藝術」(Art total),也就是說,做展覽時讓人們沉浸到一個小世界當中,聲音、視覺、氣候都是其中的一部分。我在巴黎大皇宮做展覽的時候,時值2月,我要求館方把暖氣關掉,我希望觀眾的身體感到寒冷。
《人》(Menschlich)這件作品由1200張非專業人士拍攝的照片組成,照片上有的是罪犯,有的受害人,但觀眾無法能通過照片將他們區分開來。就像在安詳寧靜的墓地漫步,我們把過去發生的事情都遺忘了。我的創作也經常使用影子,在很多文化中,影子代表靈魂。我認為死去的人其實和我們在一起。
克里斯蒂安?波爾坦斯基,《無人之境》(Christian Boltanski, No Man』s Land),2010年紐約公園大道軍械庫美術館展覽現場
尾聲
若干年以後,在這裡演講的會是另一位藝術家和另一批觀眾。我們所有人都會被其他人代替。一切還會繼續向前。
作者簡介
克里斯蒂安·波爾坦斯基(Christian Boltanski)
克里斯蒂安·波爾坦斯基,法國當代雕塑藝術家、攝影藝術家、畫家和電影製作人。1944年出生於被納粹佔領的巴黎,父親是烏克蘭猶太人。他是一個自學成才的藝術家,1960年代末放棄繪畫,開始創作雕塑和先鋒電影短片。1986年起,他開始使用混合媒體和材料,如訃告照片、家庭影集、生鏽的鐵盒、蠟燭等來創作裝置作品,主題多為記憶、童年、死亡和被遺忘的過去。他的許多作品都與納粹大屠殺有關,提醒人們思考生命與死亡、集體與個人等主題。
李丹丹,字墨亭,藝術史博士,現執教於上海戲劇學院創意學院。她精通法文,旅居法國六載,曾供職於巴黎法語聯盟駐華總代表處、法國駐上海總領事館文化處,一直活躍在中法藝術交流的最前沿。本文由2016年5月克里斯蒂安·波爾坦斯基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的演講和觀眾問答翻譯整理,李丹丹亦在演講現場為波爾坦斯基擔任翻譯。
註:本文發表於《藝術世界》
來源:藝術國際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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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被藝術學院拒收,他可能成為藝術家希特勒,而不是戰爭狂魔
※藝術家,你果然做什麼都是藝術
※我們和藝術家看到的世界就是不一樣,這樣也能玩出藝術真心佩服
※藝術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都還腦洞大
※演軍人至今無人能及,妻患重病不離不棄,這才是德藝雙馨的藝術家
※他是最懂畫的文人,對藝術家的批評不留情面……
※藝術家挑戰的不只是特朗普,而是我們當前的世界
※演軍人至今無人能及,妻子患重病他不離不棄,這才是德藝雙馨的藝術家
※大自然是個藝術家,猝不及防就驚艷你一臉
※藝術的本質是什麼,藝術家自己也不知道啊
※大自然才是真正的藝術家
※用不可描述的器官作畫的藝術家,就服你
※在這兒,藝術家可以不上班
※是賽馬也是藝術家,這一技能讓人佩服!
※如果不是德藝雙馨的藝術家,我們不會在十四年的愚人節里都記住他
※藝術家把神父與妓女畫到一處,用不羈對抗「庸腐」
※火影里多才多藝的他們就算不當忍者也能當藝術家,鳴人的藝術你想不到!
※對不起白百何,你是好女人,對不起陳羽凡,你是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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