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江南老百姓供奉六百多年的財神，為何被稱為糊塗官？
?無錫惠山五中丞祠：原為周忱祠，後增加海瑞、周孔教，湯斌，李星沅
#他是戲曲里被嘲笑的糊塗官，更是中國古代「三大經濟改革家」之一#
作者：我方團隊張嶔
戲台上能比貪官惡霸還惹觀眾急的，當屬糊塗官。
惡霸讓觀眾生氣的是行為，糊塗官讓觀眾著急的，是智商。比如崑曲《十五貫》里的巡撫周忱，硬咬定好人當兇手，差點鬧出冤殺事件，情節出了名的揪心。以至於有年某劇團下鄉演這戲，還有憤怒觀眾躥上台，摁住扮周忱的演員就是一頓打。
但如果有哪家劇團，敢穿越到明朝去，當眾演這出清朝人寫的明朝故事，恐怕就不是個揍演員的事了，直接砸場子！
因為這位叫周忱的巡撫，從明朝自宣德年間起，二百多年裡神一樣的存在。江南的田間地頭裡，隨處可見他的祠堂，老百姓逢年過節就上香火，甚至地方上新官上任，頭件事也是跑來拜，都是求他老人家在天之靈，保佑五穀豐登民生安樂。
而出名高冷得連清政府賬都不買的顧炎武，對他更有一陣五體投地的憤懣吶喊：如果明末還能有個周忱，又怎麼能這麼輕易亡？
神一樣的身份，來自他無與倫比的人生業績：造就明朝仁宣之治的最強封疆大吏，十五世紀中國首席經濟強人！
一，錦繡前程
周忱，字恂如，江西吉水人，洪武十四年生，永樂二年也就是二十三歲時中進士，入選庶吉士。
這個看似簡單的早年經歷，在當時只能用一個詞形容：錦繡前程！
年紀輕輕就從學霸雲集的江西嶄露頭角，漂亮考取庶吉士，這業績不單是大才，更是大前途：有了庶吉士身份，就是陞官的護身符，老實到點熬資歷就能提拔，榮華富貴的生活，已然風光鋪展。
但對面前這成功人生，年紀輕輕的周忱，卻有一個讓旁人驚呆的態度：我不滿意！
自從入仕後，周忱的表現就格外積極，工作認真干，建言國事更積極。可是有些事，真不是積極就行的，比如不久後永樂皇帝朱棣設文淵閣，要選二十八個庶吉士，撒網似的考核一番，倒把賣力表現的周忱給刷下來了。誰知極度不滿意的周忱，竟立刻上了封奏摺抗議：我要入文淵閣！
這件事在當時，一下成了爆炸新聞：永樂皇帝朱棣何許人？明代著名的鐵腕帝王，又是打完靖難之役沒幾年的時候，正是誰找他茬他就惡治誰的霸道年月。上這麼封奏摺，豈止膽大包天？簡直是用生命來求陞官！
正當大家議論紛紛，以為一出人間慘劇就要降臨時，更晴天霹靂的事發生了：看了這封抗議奏摺後，脾氣不好的朱棣非但沒生氣，反而十分高興——好青年！破例！入閣！
好些驚愕的大臣，忍不住看看周忱的奏摺，竟也不驚愕了：周忱用質樸的文字，披肝瀝膽了自己的人生追求，不為升官發財，只恨學問不夠，唯願能抓住一切機會，學習經世濟民的本領。有些老臣，比如賣身投靠朱棣的大臣胡廣更私下吐槽：如今年輕人搏出位拍馬屁的本事，我們算趕不上嘍。
但永樂皇帝朱棣並不這麼看，在這位造就盛世的強力帝王眼中，分明看到的是一個熱血年輕人的純真理想。事實證明，他沒有看錯。
?朱棣畫像
自此之後，菜鳥周忱的人生，就迅速火熱起來，文淵閣學成之後，陸續在刑部和越府做過多個工作，每樣都業績非凡，三年一次的考核中，更是次次名列前茅。可就這麼火熱了二十年，永樂皇帝朱棣都已作古，在位皇帝已是明宣宗朱瞻基，當年一道位列庶吉士的同僚，更各個身居高位，卻唯獨周忱自己，從熱血青年變成熱血中老年，官位還是原地踏步。
只因一個人的壓制：戶部尚書夏元吉！
作為永樂年間舉足輕重的人物，夏元吉的能力脾氣，都是出名強。勤儉持家般的管理財務，苦撐起了永樂盛世各種業績，人品號稱「古之遺愛」，出名的兩袖清風，以至於有次倒霉獲罪抄家，卻只抄出些破爛家當，把氣頭上的永樂皇帝朱棣都感動的掉下了眼淚。如此長期感動大明的人物，除了幾十年如一日的為國盡忠，更二十年如一日干一件「壞事」：禍害周忱的仕途！
每次周忱只要有不錯的升遷機會，他老人家必然斜刺里殺出，橫插一杠，想方設法也要把事情弄黃。每次理由都是一句話：這個官位太普通，根本無法發揮周忱的才幹！
旁人看不下去，甚至還有言官義憤填膺罵過，但當事人周忱卻不怪，哪怕是雜活，依然乾的兢兢業業，人前人後，更沒說過半句抱怨。
因為周忱知道，這位一直攪和自己的夏元吉，更是一直耐心栽培自己的恩師，自從破例入文淵閣後，他就對自己關照有加，生平所學更傾囊相授。他來攪和，必然有他的道理。
夏元吉確實有道理，在他眼裡的周忱，是難得一見的一塊好鋼，單論經濟才能，更可稱大明開國後的第一奇才。就像一把名貴寶劍，總要經過千錘百鍊。二十年無情的壓制，其實也是「鑄劍」。
因為他知道，有一顆大明開國後預埋的啞彈，一旦爆炸起來，勢必江山崩裂。他日能排這險的，唯獨周忱這把利劍！
二，臨危受命
宣德五年正月，生命已盡頭的夏元吉，終於在宣德皇帝朱瞻基面前，為周忱做出了一個重要的舉薦：江南巡撫。
因為這位老臣一輩子憂心的啞彈，已經瀕臨爆炸邊緣：江南賦稅問題。
這件事往根子上說，就是明太祖朱元璋挖坑，當年因憤恨江南百姓支持死敵張士誠，一怒就給江南加重稅，滿以為既來錢又出氣，誰知不到六十年，就叫後世皇帝急抓狂：重稅成了大漏洞，非但收不上錢，反而激化土地兼并，世豪大戶一面巧立名目逃稅，一面乾坤大挪移把重稅轉給老百姓，再藉機兼并土地。富庶的江南大地，這下成了欠稅如山的重災區，好些地方不但土地流失，百姓更紛紛逃荒。比如出名富庶的常州，能收稅的土地，竟然縮了九成。
這樣一鬧，大明王朝立刻成了斷血的病人，國力十分虛弱。明宣宗登基早期，連六部官員的工資都經常性的拖欠，鬧災賑濟之類的事，更是費力的拆東牆補西牆，數十萬將士浴血打下的交趾，也因沒錢維持，咬牙忍痛放棄了。但最大危機還不是這個：有錢的不交稅，沒錢的交崩潰，這惡性循環下去，天下大亂只是時間問題。
於是明宣宗也下定決心：改！可派誰改？無論老臣夏元吉，還是內閣楊士奇，各位重臣態度都一致：周忱這把寶劍，該派上用場了！
於是五十歲的周忱，就這樣一步登天：工部右侍郎巡撫江南總督稅糧。作為明朝開國以後權力最大的地方官，風風光光赴任去了。
一路之上，場面十分震撼，引得沿途不少圍觀羨慕，但從出京到抵達，周忱的臉上，就沒半點笑模樣。他知道自己這次，接的是個怎樣的擔子：既要整頓江南經濟，更要追討拖欠稅糧，還要穩定地方不能出亂子。多少個艱難關口，等著自己去沖！
而且他更知道，自己最大的敵人，並不是這個歷史遺留問題，而是一群既得利益者：江南的土豪大戶，以及與之勾搭連環的朝廷各路大臣。自己這邊勢單力孤，以前唯一當靠山的夏元吉，也已溘然長逝。接下來倘一個不留神，這群人一人一口唾沫，就足夠把自己淹死！
於是經過一路的思考，等到了任地，周忱卻笑顏逐開：經過初步考察，他已經找到了問題的癥結，就是朝廷的江南重稅制度不合理。只要朝廷能適當減免，自己就有把握救活江南經濟。於是高效的周忱，立刻火速寫好奏摺送進北京。他興沖沖的以為，這樣既給朝廷收買人心，還不得罪人，輕鬆就能解決問題。
誰知接下來卻當頭一棒，冠冕點說，重稅是朱元璋的祖制，屬於碰不得的高壓線。潛規則點說，這更是土豪和大小官員的食物鏈，就靠這巧立名目盤剝百姓，過起天堂般幸福的日子，現在周忱動這「天堂」，還不被戳脊樑？
於是暴雨雷霆般的攻勢，連番的炸過來。特別是戶部尚書胡瀅氣急敗壞，竟要以「擅動成法」的罪法辦周忱，幸虧內閣大學士楊士奇維護，這才逃過一劫，但是減稅？做夢！
遭了一頓申斥的周忱，更是禍不單行，這年江南又鬧災，大片莊稼歉收，非但稅追不上來，還得吃朝廷救急。巡撫的位置還沒坐熱，就鬧了這麼個灰頭土臉。連江南老百姓都給起了個綽號：周白地！您一來，我們就揭不開鍋了。
如此嚴酷現實，周忱卻出人意料心態好，被吐槽了更不著急，反而大大方方回顧：今年叫我周白地，明年我讓家家谷鋪地！
哪怕抬腿摔一跟頭，哪怕被捆了手腳般的處處掣肘，他依然信心十足，要造就一個國泰民安的江南！
三，厲行改革
周忱首先做的事，是拉幫手：蘇州知府況鍾。
這位小吏出身的知府，學歷低脾氣臭，卻是有大能耐，既懂官場黑幕，更是剛正不阿。但由於脾氣太臭，之前氣翻過不少領導。但倆人接觸沒多久，況鍾就徹底服了，從此人前人後，對周忱畢恭畢敬。這以後的好多年裡，況知府剛正不阿，流傳下不少懲惡揚善的光輝事迹，更成了和包公齊名的「青天」。其實說到底，都是打怪況鍾去，黑鍋周忱背，長期配合默契。
之所以心甘情願的默契，以況鍾自己話說：周忱簡直是個算無遺策的神人，利國利民的好事，件件都籌算精確，所以跟他走，准沒錯！
最見證周忱這樣神奇能耐的，正是周忱接下來放出的大招：平米法！
平米法，也就是巧妙調整稅收項目，稅收中的運輸費耗米，改成誰有錢誰多交，休想再分攤給百姓，於是同樣一筆稅收，以前是苦老百姓買單，這下卻變成了有錢人買單！
而且特別陰壞的是，平米法實行的第一年，周忱更發揮了數學特長，把歷年這類大戶欠朝廷的錢，都給算在裡頭：欠大明的錢，這下你要還！
可這傳說中的大招，剛一亮出，就從中央到地方，引來一片嘲笑。以老對頭胡瀅的吐槽說：周忱這是自取倒霉，相信沒過一年，就要捲鋪蓋滾蛋。
江南大戶們盤根錯節，哪裡有這麼好對付，就連各級中下層官吏，都和他們沆瀣一氣，你的政策再好，也得指望他們辦，又不是朱元璋動不動殺幾萬人的特殊年代了，他們不給辦，看你怎麼辦？
誰知辦下來沒多久，讓大戶們崩潰的現象發生了：江南各級官員們熱火朝天，認真落實推廣平米法，且各個搖身變成了包青天，相當六親不認，急了還連催帶打，竟真的積極的推行了起來。這……說好的抱團抵制呢？
其實官員們也有苦衷，一是狠人況鍾坐鎮當表率，只能跟著闖，二是周忱連細節都做到了，收糧的鐵斛都換成自己設計的新款，實在不好糊弄，最重要的是，他竟捏住了大家的飯碗。
過去江南官吏領俸祿，都是拿著俸貼去南京領，這下周忱改了，直接改由當地官田支取。美其名曰減少折騰，保證大家及時拿工資，潛台詞卻豐富：認真完成任務，就有工資拿，否則你懂的！
官員們為了工資，只能咬牙撕破臉，可順利推廣下去，卻是笑逐顏開：以前拿俸貼去南京領，路遠又折騰，俸祿還被人層層剋扣，這下改成平米法，只要任務完成好，管保拿到的，都是貨真價實的祿米，以後不用收大戶黑錢，都能既做好官又做好日子！先前的撕破臉苦著干，立刻變成熱情高漲賣力干。而且更叫官吏們印象深刻的，卻是周巡撫的脾氣。
明朝官員做到巡撫這級別，都比較會擺譜，但周忱卻是個絕對例外，平日沒事就喜歡逛田間地頭，拉住農民聊家常，十分親民受歡迎。對待身旁官吏，也從來和藹可親，誰家有困難哪怕再瞞著，也別想瞞過他，還常自掏腰包幫人解決，每年都要感動大家幾次，甚至還有了說法：周忱對待屬下官員，關懷的就像父親對兒子一樣。
而且千萬別以為，這位「父親」好糊弄。有次有差役謊報軍情，說運糧船在路上翻了，打算找這借口吞稅糧，誰知卻被周忱不溫不火揭穿：你說的出事地點，那天根本就沒風，怎麼能翻船？就連天氣水文，他都如此了如指掌。
就在這樣的巧妙拿捏中，傳說中盤根錯節水極深的江南官場，就被周忱變成了相親相愛的一家人，業績更是滾雪球般的上漲：上任第三年，就完美追回了江南地區之前二十年的欠稅，之後每年的江南稅糧都再無拖欠，大明朝的國庫，這才重新充實起來！
更紅火的，卻是江南本地的經濟，由於周忱計算精確，每年收完耗米後，都能盈餘不少。這些多出的錢糧，除了用來備荒賑濟，還拿來放貸，特別是商業貿易，經常從此貸款，外加草民百姓稅攤的少，手裡閑錢也多，江南的城鎮經濟，一下紅紅火火。
當然最肉疼的，還是以前吃夠甜頭的土豪們，周忱的業績越輝煌，就說明割這群人的肉越狠，恨周忱更恨到牙根里。於是幾十年如一日，收買朝中言官，各種惡毒彈劾。自從平米法推行，北京城裡對周忱的謾罵，一天都沒停過！
但當一個人成為周忱粉絲後，周忱的改革事業，一下如日中天：權閹王振。
憑著敏銳眼光和靈活手腕，早在王振發跡前，周忱就和他搭上線，還幫他完成過江南採辦任務，等著王振大權在手，周忱也準時送上大禮，及時送來的錢糧，確保王振打贏他專權後的大政績：麓川大戰。這番賣力忙活，終於讓王振交口稱讚：周巡撫，高人！
自此以後，王振成為周忱改革事業中，最強力的支持者。以至於有段日子，誰敢罵周忱，王振就叫他生不如死。好些批王振的後世學者也認定：對周忱的支持，是王振罄竹難書的人生里，難得閃光的事情。
這特殊關係，也讓周忱受了不少責難，以往的一些老友，甚至親自栽培的學生，好些都與他分道揚鑣。在江南一些大戶的鼓噪下，更流傳了他不少謠言，有說他生活腐化的，也有說他老邁昏聵的，以至於流傳到清朝，還被寫崑曲的照收加工！
但是當正統十四年，那場驚天動地的「土木堡事變」爆發後，周忱卻再次用行動，證明了他鐵骨錚錚的忠誠：第一時間送來了江南存糧，給大敗後的京城補了血，接著一個熱心主意，把身負保衛北京職責的于謙都驚到了。
當時北京通州地區，還有大批存糧，可留著可能會被敵人瓦剌搶，燒了又可惜，運又人手不夠，急得于謙直跳腳，周忱卻輕描淡寫一句話解決問題——入京勤王的部隊，全都改道從通州入京，每個士兵路過時都順手扛袋糧兼辦搬運工。這批生命線般的糧食，就這樣火速搶運完成。
也同樣在這場悲壯的大戰前，周忱咬緊牙關，在江南加收耗米，讓地方豪族們有錢出錢，給這場事關國運的大事買單。這場大戰的勝利，他是結結實實的幕後英雄。
就是這樣二十年如一日，埋頭幹活不辯解不生氣，笑容可掬的團結工作，這位大明最牛巡撫，就這樣撐起了江山的一角！
四，人去政息
隨著北京保衛戰的勝利，景泰皇帝朱祁鈺皇位穩固，一度面臨滅頂之災的大明朝，上上下下都鬆一口氣。
但精明的周忱卻知道，屬於他的滅頂之災，恐怕立刻要到來：二十年厲行改革，早為自己拉足了仇恨，王振的垮台倒霉，也讓自己最大的靠山倒掉。接下來的清算，將會源源不斷。
果然從景泰二年起，各種罵周忱的奏摺又連篇不絕。有告他貪污腐敗的，也有說的濫用民力的，罪狀五花八門。幸虧周忱早有準備，一一輕鬆化解。
但比起個人遭遇來，周忱最憂心的還不是這個，自從景泰皇帝登基後，一向悶頭幹活的他，突然寫奏摺就多了，連篇的奏摺往京城送，說自己極少，說江南經濟的極多，反覆表達一個觀點：我個人的榮辱，怎麼樣都行，但耗盡半生心血的平米法，卻是萬萬動不得。
然而事情的結局，卻恰恰相反：周忱雖說受夠攻擊，但總算平安退休，落得安享晚年。參考下當時的政治風氣，有這全身而退很不易。
可最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皇位穩固的景泰帝，竟做出了一樣最駭人聽聞的決定，把周忱費盡二十年苦心積攢的江南糧儲，一顆不留全拉到了京城。昔日大殺四方的平米法，更給強力叫停。
如此推倒重來，一年後就遇到了惡果：江南遭遇大災，官府竟無錢賑濟，以至於各地餓殍遍野，鄉間十室九空。這場十五世紀江南民生最大的慘劇，可以說是人禍。
但對這心血付之東流的悲劇，七十四歲的周忱已無力，按照明朝一些文人筆記的記錄，得悉江南大災的他，痛哭流涕到嘔血數升，甚至繼續熬夜挑燈上奏疾呼，可滿腔的忠誠，在冰冷的景泰皇帝面前，都是石沉大海。一年之後，懷著念念不忘的治國夢想，周忱溘然長逝，謚號文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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