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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贏得了美人,就像得到一隻有代價的獎盃 | 單讀

你贏得了美人,就像得到一隻有代價的獎盃 | 單讀



單讀APP此前推薦了華裔小說家哈金短篇小說集《落地》中的一篇《作曲家和他的鸚鵡》,今天在微信公號推薦的是書中的另外一篇。故事講述生下來的孩子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媽媽,由此引發的一系列矛盾,使得一個家庭逐漸變成一個空心的殼。


下午三點左右,雪稀落成凍雨,吉瑟娜大道上出現了一些雨傘。每當綠燈在街頭亮起,行人們便繞過或跳過馬路牙子邊上的水窪。馮丹站在辦公室窗前,觀望下面的街景,人行道兩邊布滿由雨篷遮擋的菜攤和水果攤。這讓他想起打烊的集市,大家都在離去。剛才他的顧客打來電話,說天氣這麼糟,無法過來;馮丹接著就給四十五大街上的公寓賣主去電話,取消了那個約會。下午剩下的時間他沒事做。

他看看手錶——三點十分。他該做什麼呢?去託兒所接孩子?不行,不能這麼早就下班。他決定去法拉盛中心商場里的首飾店,看看他太太吉娜。


緬因街上熙熙攘攘,人行道上儘是從地鐵站出來的人,大多數裹著大衣,有的在打手機。兩個十幾歲的金髮女孩背著書包,手拉手地走著,像是一對雙,裙子下露出她們的裸腿和系帶的高靴。一股爛果子的氣味衝進馮丹的鼻子,他加快腳步拐進羅斯福大街,在中華書局買了份《世界日報》,然後把報紙夾在腋下,進入商場。


「吉娜在哪兒?」他問薩莉。這女孩是首飾店的售貨員。


「她在休息呢。」薩莉回答說,頭上頂著一個馬尾辮盤成的髮髻。

「在後面?」


「不在,可能在樓下。」


幾套玉制茶具和筆筒立在櫃檯上,臉蛋兒粉紅的薩莉在擦它們。除首飾外,這個店還賣些禮品之類的小玩意兒。她身後的架子上擺著水晶馬、船、天鵝、蓮花、金魚、各種鸚鵡、汽車、飛機。下面一樓是喜來登酒店的大廳,吉娜常去那裡的酒吧。馮丹急匆匆地奔向電動樓梯,心裡冒火,知道妻子跟余富明在一起;那傢伙是酒店裡白天的前台領班。大廳里很安靜,中央有一隻巨大的花瓶立在一個雙層圓桌上,插滿各種鮮花。酒吧在大廳後部,一片竹簾遮住了它的玻璃牆。馮丹在門口停住,看看幽暗的屋內。十幾張桌子由椅子圍著,一位嬌小的女人趴在櫃檯上讀著一份雜誌,可能是《時尚》。他倆在那邊——吉娜和富明坐在一個角落裡,一張小桌子在兩人之間。他們是這裡唯一的顧客,都沒注意到馮丹,繼續閑聊著。吉娜咯咯地笑著說,「太不一般了。」


馮丹聽不清他們在談什麼。就在他尋思該不該進去時,富明對吉娜說:「我走前再來一個果仁。」他聽上去興緻飛揚。


吉娜把一顆開心果拋到空中;富明一口接住,咯嘣咯嘣地嚼起來。他倆都笑了。

「再來一個,」他說。


「好狗,好狗。」她扔起一顆巴西果,富明又咬住了。


馮丹轉身離開,拖著兩腿走向前門。他敢肯定吉娜和自己結婚前,富明追過她,但馮丹從未把那個餅子臉的傢伙當作真正的對手。吉娜是法拉盛有名的美人,甚至現在仍有男人——亞裔人、白人、拉美人、黑人——故意在首飾店逗留好看她幾眼。偶爾有人約她出去,但據她告訴馮丹,她總是拒絕,說如果丈夫知道會嫉妒死了。儘管如此,她為什麼不停止跟余富明見面呢?「該死的美人,」馮丹嘀咕著走出樓去,「她改不了輕浮的本性。唉,自作自受,當初你就不該拚命地追她。」


馮丹沒回辦公室,而去了聯合街上的陽光澡堂。凍雨已經停了,但天氣更冷了,風也大了,融化著的雪堆的邊緣又開始結起冰碴。一架波音從頭頂呼嘯而過,落向拉瓜伊拉機場。天空漸漸暗淡成靛藍色,街上車多起來,霓虹燈閃閃爍爍。那家澡堂坐落在一棟二層樓的地下室里,才開張,也提供其他服務:桑拿浴、蒸汽浴、搓澡、按摩、刮腳。馮丹在櫃檯付了二十美元,拿起把鑰匙,去了更衣室。他選了一條毛巾,把它在脖子上圍了一會兒。毛巾剛烘乾,還熱乎乎的。


他鎖起自己的衣服和報紙,把鑰匙套在手腕上,將毛巾圍在腰間,然後走向浴池。他漫不經心地跨進熱水,在水裡的台階上坐了一會兒以適應溫度,還往胳肢窩和脖子上撩些水。浴池完全是白瓷磚砌成的,可以容納七八人,但池中只有他一人。他沉入水裡,把頭靠在池台的圓邊上。他不喜歡桑拿浴,擔心乾燥的熱氣會皺縮臉上的皮膚,所以他在這裡只洗熱水澡。泡在熱氣騰騰的水中真自在,他覺得懶洋洋的,不願搓身上。他心裡布滿疑慮和問題。看見吉娜和富明那麼親密讓他不痛快。自從女兒茉蕾一年前出生,他就疑心重重,懷疑妻子有外遇。他們的孩子不好看,細眼大嘴,既不像媽媽又不像爸爸。吉娜身材高挑,直鼻樑,雙眼皮,嘴巴小巧,皮膚光艷。馮丹也挺帥。人們經常恭維他,說他一表人才;的確,他目光明亮,高鼻子,長了一頭濃髮。每當他和太太出現在公共場合,總有羨慕的眼神飛向他們。那麼他們的女兒怎麼會這麼難看呢?他心中老有一個聲音在低語:「她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有時他想像富明是茉蕾的生父;至少他倆的小眼睛和圓下巴挺相像。這也能解釋為什麼吉娜不斷跟那個男人會面。

好幾回馮丹勸她離富明遠點,但她總是保證她跟富明來往僅僅因為他們是老鄉,都來自浙江金華,他們之間沒有越軌的事。「你應該放寬心。」她告訴馮丹。


每當馮丹碰見富明,那人都要朝他咧嘴笑,眯縫起兩眼。那副會心的笑臉讓馮丹不安,好像富明刻意讓他明白:「我比你還熟悉你老婆,從頭到腳。我叫你戴綠帽子了,你能把我怎樣,二百五?」


茉蕾出生之前,馮丹根本就沒把富明當回事。馮丹以前甚至都不把他當作個輸家,那人雖然比自己小四五歲,還剛被提升為帶領三個人員的工頭,可能每小時掙不到十二美元。而馮丹卻擁有一家房地產公司,僱用了一批經紀人。他快三十七歲了,成熟穩健。經驗和老成即使不像幽默感那麼富有魔力,仍可以讓年紀大的人佔上風。從一開始,馮丹就認為只要他參加競爭,富明和另外幾位男士就沒有機會獲取吉娜的芳心。然而,一小時前在酒吧里的情景讓他既害怕又氣憤。吉娜告訴他懷上了他的孩子後,他不該那樣急忙娶她。她可能在撒謊。


你贏得了美人,就像得到一隻有代價的獎盃 | 單讀

本文配圖均為故事的發生地——紐約法拉盛中國城


一位粗短的男人進入浴室,肩上搭著一條手巾。他高喊:「先生,要刮腳嗎?」


馮丹坐起來,嚇了一跳。「幾點了?」


「四點四十五。」


「我得走了。對不起,今天不能刮腳了。」


「沒關係。」那人吧嗒吧嗒地到另一間屋去問別人。


馮丹爬出水池,去外面沖洗了一下。回更衣室的路上,他經過按摩區,聽見一個男人在一間關閉的小屋裡直哼哼。「噢舒服,舒服啊!」那人不停地說。


接著傳出一個女人的聲音:「爽吧?嗯,好棒哇……」


馮丹心想那女人是不是在做按摩之外的事。也許她在給那傢伙打飛機,好多掙點小費。馮丹瞥了一眼立在入口的牌子,上面寫著:「按摩,請預約!」


他穿上衣服和派克大衣。他得在五點鐘接女兒。


那天晚上,孩子睡了後,馮丹和吉娜在客廳坐下來談話。他說:「我今天下午看見你和余富明在喜來登的酒吧里玩一個狗把戲。『我走前再來一個果仁。』我聽見了他那樣說,看見了你喂他。」


吉娜臉紅了,撅起嘴。「那不是什麼把戲。他和我之間根本沒事。你太多心了。」


「我對你說過多少回離那人遠點?」


「我不能故意冷落他。我倆認識好多年了。」


「你聽著,我知道咱們結婚前你交過幾個男朋友。只要你是我老婆,沒有二心,我不在乎那個。」


「你暗示我對你不忠?」


「你為什麼還跟余富明拉扯?告訴我,他和茉蕾有關係嗎?」


「他不認識咱們的孩子。你是什麼意思?」


「那不等於說他不會成為她的爸爸。」


「天哪,茉蕾是你的!要是不相信,你可以給她做DNA測試。」


「那我不會做。那樣對孩子不公平。好吧,我可以接受她是我的孩子,但你不能再羞辱我了。」


「我什麼時候羞辱你了?」


「你一直跟余富明勾勾搭搭。」


「說實話,我對他沒興趣,可他常到我的店裡來。我總不能把他轟出去。」


「為啥不能?」


「我告訴你過好多次,他是我的同鄉。跟你說不清。」她站起來,「我得睡覺了。晚安。」她朝寢室走去,他們的孩子也睡在那裡。


「晚安。」他不冷不熱地說。


他嘆了一口氣,提起茶壺又給自己的杯子倒滿茶。坐在藤椅上,他繼續瀏覽一個網站上的帖子——人們在爭論一位八十五歲的諾貝爾化學獎的獲得者該不該跟一位二十八歲的女人結婚。馮丹無法集中精力,讀不進去。內心裡他無法相信妻子,覺得吉娜似乎對別的男人感興趣。她一定是那種沒有幾個男人圍著自己轉就活得沒滋味的女人。要是他把她拴在家裡就好了。他真後悔幫助妻子開了那家首飾店,花了他四萬多美元。


網上大部分文章都譴責那位老人,說他不負責任,給年輕人樹立了壞樣子,不過也有人讚賞他富有浪漫精神,不服老。兩邊作者雖然都用筆名,但好像清楚對方的真名實姓,爭得不可開交,把對方本該藏在自家庫窖里的陳糠舊谷全給翻騰出來了。馮丹對他們的筆戰沒興趣,心理光想著妻子。他跟自己理論,你自找麻煩,你傻帽一個,像頭起性的公牛一樣去追她。的確你贏得了美人,就像得到一隻獎盃,但那是有代價的,帶來了沒完沒了的頭疼和別的男人的嫉妒。如今你失去了安靜的心靈,就像那位諾貝爾獎的獲得者被名譽剝奪了隱私。


馮丹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他合上電腦,去洗手間刷了牙,然後進入另一間寢室。他和妻子分屋睡,因為他總是工作到深夜,另外,妻子要跟孩子睡在一起。


你贏得了美人,就像得到一隻有代價的獎盃 | 單讀


第二天馮丹跟四十路上的福爾摩斯偵探所約好會面。在電話上那位偵探聽起來很熱切,說他們受理各種各樣的查詢,像個人財產、配偶不忠、個人履歷、家庭背景之類的。馮丹同意接待完一對老年顧客後就去偵探所。那兩位台灣老人打算從瑞士搬到法拉盛來住,因為這裡能吃到地道的中國食品。


偵探所在一家髮廊和照相館的樓上。一位瘦小的戴眼鏡的人接待了他,問道:「哦,朋友,我能為你做什麼?」


馮丹解釋來訪的目的。雖然他對這個鬍子稀疏的人和這家單槍匹馬的偵探所沒把握,但不知道皇后區哪裡還有這種服務。「你這裡有多少人手,關先生?」他問。


「全世界各地都有我們的人。我們到處都做查詢:美洲、亞洲、歐洲、澳洲,還有非洲的一些地方,基本上除了南極和北極外,遍及每一個大陸。」


「真的嗎?」馮丹從褲袋裡抽出一張卡片,遞給偵探。「我想知道這兩個人的個人歷史。他倆都是從浙江金華市來的。」


關先生閱讀卡片,小手搖動著氈尖筆。「這不難。全中國都有我們的聯絡網,我可以通知他們調查一下。讓我看看還缺什麼,我們有他們的名字,年齡,教育程度,但你知道現在他們兩家在金華的詳細地址嗎?」


「不知道。吉娜說她家人都死了。我懷疑那不是真的。」


「別擔心。我么會查一查。除了他們個人的歷史以外,你還想知道別的嗎?」


「我懷疑他倆可能在私通。你能監視他們嗎?還有,要是他們做出越軌的事,拿到確鑿的證據。」


「這我們可以做。」


關先生把卡片放在巨大的寫字檯上;這是那種最近時髦起來的「老闆桌」,而這一張讓馮丹想起光亮的棺材。關偵探列出查詢的開銷。除了三百美元的預付金和每小時五十美元的鐘點費,顧客還必須付交通,旅店,餐飲,以及其他在調查時所涉及的花銷。這是標準的價


碼,他告訴馮丹。馮丹簽了合同,給他寫了張支票。


當關先生起身送他出門時,馮丹驚異的發現這人真矮,還不到一米五。他這樣短小的身材不會太引人注目嗎?他想。最多關先生能當一個次輕量級的探子。他應該做會計或電腦軟體專家——案頭工作會更適合他。


這些天茉蕾在發燒。她夜裡老哭,不讓大人安歇;馮丹在另一間屋裡就寢,仍然睡不著。吉娜帶她去看過醫生,那大夫開了些葯,但吉娜不給嬰兒吃。她光給她喂熱水,說這是茉蕾姥姥的方子。從出生以來,孩子每一兩個月就發一次高燒,但每一回吉娜都設法不用藥物就把她治好了。


茉蕾已經會走了。根據民俗,嘴跟著腿走,就是說嬰兒會走路的時候,就該會說話了。但茉蕾雖然能從屋子的一頭晃悠到另一頭,卻只會說一個詞:「爸爸」。每當馮丹聽到她說出來,心裡就樂極了。他逗引孩子一遍又一遍地說。他愛她,特別是她高興快活的時候,鬧騰著要騎到他的肚皮或背上。即使這樣,有時候他仍不禁想起誰是女兒的父親這個問題。茉蕾不僅常發燒,夜間還不睡覺,一哭就哭到凌晨。馮丹有一回陪妻子去見科恩醫生。中年的科恩大夫面容清瘦,建議以後他們女兒再哭,就讓她哭個夠。哭累了,她就會明白哭也沒用,大人也不會來,這樣她就能改掉這個毛病。這也將幫她學會獨立。可是吉娜不聽醫囑,只要茉蕾一哭叫,她就哼唱道:「媽媽來了,馬上就來了。」她抱起孩子,邊搖動邊在屋裡來回踱步。有時候她一走就是三四個小時。她的母性的耐心令馮丹驚訝。有時夜裡他替換妻子一下,好讓她在天亮前睡一會兒。可是每回他要她別理哭叫的嬰兒,吉娜就說:「讓她發展獨立性還太早了。」她怕孩子會覺得沒人管,沒人愛。


今天夜裡茉蕾哭個不停,還不讓媽媽坐下來,也不能停止唱兒歌。吉娜語音睏倦地哼著一支童謠;馮丹仍依稀記得些歌詞:「小羊乖乖,把門開開,我是你媽媽的朋友……」他拉起薄被蓋住自己的臉,但仍舊聽見嬰兒的嚎叫。不管怎麼努力,他還是睡不著。


他下了床,去到另一間寢室,對妻子說:「你就不能給她吃點安眠藥啥的?別叫她哭了。」


「不行,那會傷害她的腦子。」


「這個小母狗,成心折騰人。我明早有會,實際上幾個小時後就要開會了。」


「對不起,我也得工作。」


「該死的,她白天在託兒所里光睡覺,艾斯帕達太太告訴我的。在那裡她像個模範孩子。」


「她不過是把白天和夜裡給睡顛倒了。」


「放下她!讓她哭個夠。」


「老公,別這麼厲害。她一會兒就會安靜下來。」


她溫和的語氣抑制住了他的脾氣。他關上門,回到自己的房間。他以前曾夢想有一個天使般的孩子——孩童的美麗瀰漫到家裡的每一角落。男孩或女孩都沒關係,只要像吉娜或他自己。如今眼睛細小的茉蕾毀掉了那理想家庭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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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馮丹開會時不停地打哈欠。一位同事逗他說:「昨天夜裡你一定累壞了。」


「小心啊,馮丹,」另一位插嘴說,「可不能還像新郎一樣。」


圍桌而坐的人都笑起來,而馮丹則搖頭。「我女兒病了,幾乎哭鬧了一夜。」他咕噥說。


一提起那孩子,大家就都沉默了。他們都見過茉蕾,有的還問起她像誰。他們的沉靜給馮丹帶來一陣憤恨,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因為他們在討論怎麼購買在森丘那邊的一座倉庫,然後把它改建成公寓。他渴望離開法拉盛。市裡的公共學校並不太壞,但這一帶在文化上還是有些隔絕——整個市裡沒有一家英文書店。畫廊建立起來很快就散掉,只有一家小劇院,由他的朋友艾爾伯特·張管理。這裡大部分移民日常不用英語。不管去哪兒,你見到的都是餐館、髮廊、零賣店、旅行社、律師辦公室——只有生意。剛來的人們不努力保護環境,也許是謀生太辛苦,無力顧及別的事。馮丹怕他的街區會衰敗成貧民窟,所以他決心要完成這個將倉庫改建成公寓的計劃。他敢肯定同事們也希望能買公司要在森丘改建的公寓。


茉蕾一周之內就好了,但吉娜依然不高興馮丹對她疑心重重。她並不再責備他,但避免跟他講話。她的啞默讓他氣上加氣。他暗想,你以為你是好女人?我知道你背地裡做些啥。等著瞧吧,我會把你的老底揭出來。


一天傍晚吉娜回來時滿臉通紅。看見女兒坐在馮丹的腿上,吉娜在門口停留片刻,然後進了屋。她把海軍藍的呢大衣掛到壁櫥里,在他對面坐下來。「你太可笑了。」她說。


「怎麼回事?」他問。


「你雇了個矬子跟蹤我和富明。」


馮丹好難為情,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但他隨即緩過神來:「要是你倆之間沒有鬼,你何必緊張?」


「告訴你吧,你的偵探沒搞好。富明揍了他,打得他流鼻血。」


「他媽的,打職業偵探是非法的!」


「得了吧。那傢伙偷聽我們談話,首選侵犯了我們的隱私。」


「你們的隱私?你和余富明之間到底有什麼那麼隱秘?」


「你瘋了,花錢讓那人在大庭廣眾胡鬧。」


「你剛才還說是余富明動手打人。這事發生在哪裡?」


「在紅筷子。」


「你是結婚了的女人,卻跟一個光棍兒在熙攘的大街上的飯館裡約會。咱倆誰瘋了?」


「我說過多少回了他和我只是朋友!」


「那你倆誰也不必對關先生的調查那麼敏感。」


「你真蠢,用那麼個人。他太出眾了——我是說他太惹眼。」


馮丹高聲笑起來:「但身為你的老公,我情不自禁呀。」


「行了,你的偵探完蛋了。富明嚇唬關矬子,說要是關再靠近他,富明就掐死他。」她站起來,去了廚房,儘管茉蕾伸出了小手直喊「媽媽」。不一會兒鍋碗盆盤開始在那裡叮噹亂響,伴隨著吉娜的抽泣聲。「我命中注定倒霉,倒八輩子霉了!」她不斷地說。


兩天前嬰兒開始叫「媽媽」。茉蕾頭一回說出那話時,吉娜高興得流了淚,可是此刻在廚房裡她一邊哭一邊擤鼻子。


一陣刺痛傳遍馮丹的頭皮。如果在向她求婚之前不跟她同居就好了,都是因為她聲稱孩子是他的。這場婚姻好像把他倆都給圈住了。


兩天後馮丹去見關先生。一對創可貼在偵探的臉頰上組成十字,可是他卻滿面笑容,非常熱情。馮丹對關先生在紅筷子的遭遇表示歉意,但那人說:「干我們這行的常碰見暴力,沒關係。」


外面,一輛車鳴起喇叭,一個警察通過麥克風高喊:「停下!停在那裡!」接著一輛救火車呼嘯而過。樓上有人沖了廁所,水管噝噝響起來。


彷彿是自言自語,關先生繼續說:「我有點兒迷惑。我敢保證我認識你太太——她曾經是我的顧客。」


「你是說她也認得你?」


「對。是她在餐館裡認出了我。要不余富明怎麼能弄明白我在為你做事?也許我不該告訴你,但我覺得你應當知道——你倆沒結婚前,你的新娘要我調查過你的背景。」


「你發現我過去有不少污泥濁水嗎?」


「那倒沒有。你已經是清白的人了。八十年代末,你在報上發了個聲明。這樣一下子你就抹乾凈了自己的過去。」


馮丹暗自欽佩,這信息真夠準確的。他同時也納悶,覺得十幾年前的那次行為仍在塑造他的生活,雖然他還沒看透那件事的全部含義。他當時這樣做主要是出於義憤。後來一切都好像發展得都對他有利——他拿那綠卡和入籍沒遇到困難,聯邦調查局也沒監視他。「原來是這樣,」他對關偵探說。「那你還會幫我觀察吉娜和余富明嗎?」


「我不能做了,但有個人會頂替我。這人過去是警官,還有空手道的黑腰帶。余富明再撒野,也不敢碰他。」


「這就好。你發現余和吉娜之間有什麼不正當的行為嗎?」


「還沒發現。除了吃午飯時兩人不知為什麼爭吵,他們什麼也沒做。這是你那位男人的材料,但不知怎麼的,我們在中國的人員找不到你太太和她家的任何信息。她個人的歷史一片空白。這真叫人捉摸不透。吉娜是漂亮的女人。通常,這樣一個美人不管住在哪裡不可能不被人注意。我在想她是否真的來自金華。不管怎樣,我們在她身上沒有突破,但還在做。我猜她的真名不是劉吉娜。」


「她為啥要改名呢?」


「一般來說這是甩掉過去的醜事的一種方法。但你太太不像有前科。雖然她恨我,可我不能說她是壞女人。對了,這是我的消費報告。相信我,我也覺得不應該吃那頓午飯,還喝了瓶啤酒,但我得待在紅筷子那裡。另外,跟蹤他們的時候,我在報攤買了一本《福布斯》。」


「不必擔心。」馮丹掃了一眼那些數字,寫了一張$429.58的支票。


他拿起裝著關於富明的報告的牛皮紙信封,告別離開了。回到辦公室,他開始閱讀一頁頁信息,調查做得十分仔細,他很滿意。富明的父母仍住在金華郊外的一個村子裡,一邊種菜一邊養螃蟹。難怪「富明」這個名字這麼土氣。這傢伙有兩個妹妹,一個哥哥,他們全都有自己的家,都住在金華市裡。在七年前來美國之前,余富明在鐵路系統一個工廠做機械工,也是一個車間的共青團支部書記。顯然,他的遊客簽證早就過期了,但他設法把自己變成了合法居留者;他的現有身份肯定是通過購買假證件建立起來的,不過這件事太複雜,不好證明。眼下他正在申請綠卡。因為金華的公安局已經吊銷了他的戶口,他再也回不去了。報告中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可是馮丹對富明在中國的故事好奇。他又給關先生打電話,讚揚信息的質量,說這活兒達到了「聯幫調查局的水平」;他還問起富明過去是否是黨員。偵探說這很難證實,要看他原來那個車間有多大。如果車間很大,富明身為共青團支部書記,就一定是黨員;如果它很小,那他就不一定非得是。不過他的車間很久以前就與別的單位合并了,也就搞不清它原來有多大。


馮丹靠在椅子上,陷入沉思。為什麼吉娜的過去是一張白紙呢?她到底從哪兒來?到底是叫什麼名字?如果真如她所說她是余富明的同鄉,她可能是從金華來的。她說普通話帶沙沙的口音,鼻音略重,證明她是南方人。結婚前馮丹問起過她的家庭,但她說他們全在一次火車脫軌事故中喪生了,全家就剩下她一人。「你不覺得好幸運找了個沒有任何家庭負擔的老婆嗎?」她反問,悲傷地笑笑,「你不用給岳父岳母買禮品了。」


馮丹越琢磨吉娜就越糊塗。他不相信她在中國或美國沒有任何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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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後馮丹的生意興隆起來。他忙忙碌碌,每周至少完成一宗買賣。移民們喜歡買房產,許多人付現金,因為無法從銀行拿到貸款;有時候好幾個人——通常是家人和親戚——湊足錢買一個地方,這樣大夥都能有棲身之處。一開春馮丹的公司的生意就這麼紅火,這可能預示又將是一個豐收年。有些日子他要干到晚上八九點才下班。身為公司的頭頭兒,他得比大多數經紀人做得更出色,才能有資格領導大家,所以他總是儘力工作。


四月初的一個傍晚,他下班早了點兒。他去到樓後面,走向泊在盛開的木蘭樹下的派克轎車;這時他看見四個小夥子站在車旁,其中三人是亞裔,另一個是拉美人。他們全留平頂頭,穿著黑T恤衫,草黃色軍褲,厚皮靴。一看見馮丹,其中一人就踢起司機這邊的車門來。


「嘿,別破壞我的財產!」馮丹高喊。


「這是你的車嗎?」最高個的那人問,抽了一半的煙捲叼在嘴角。


「是。哥們兒,別對我這樣。」


最矮的那個傢伙頭頂上露出一條「跑道」,又踢起派克車來。馮丹火了,高嚷:「嘿,嘿,別踢了!」


突然那個兩眼兇狠的拉美人從褲腿抽出一根鋼條,開始砸車窗。馮丹被鎮住了,說不出話來,這時其他三個惡棍也拿出粗短的鋼筋,跟著砸起來。不到一分鐘全部車窗都被砸得粉碎,前燈也稀巴爛了。


馮丹總算緩過勁兒來,他說:「哥們兒,為啥這樣禍害我?起碼給我個理由。」


那個高個細腰的傢伙走過來,搖晃著食指,嘴巴歪歪地笑著說:「想知道為啥嗎?就沖你到處管閑事。」


「你說什麼啊?這是新車。嘿,不要再砸了!」


「你還不明白呀?我告訴你,別再用私人探子。沒有警察狗子能保護你。」


「你弄錯人了。你不能這樣破壞我的財產。」


「噢是嗎?」那拉美人衝上去,朝馮丹的腦門砸了一鋼條。「媽的,這回你該明白了。」


馮丹倒在地上,昏了過去。他們每人踢了他幾腳,然後跑開了。


馮丹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輪床上,在法拉盛醫院的走廊里移動。兩位救護員把他推向急救室;這一男一女不慌不忙地走著,如同在散步。馮丹摸摸自己的前額,腦門兒被繃帶纏住了。他扭扭頭,脖子挺硬,但他頭腦清醒。他明白了,一定有人打了急救電話,叫來了救護車。吉娜在他身旁走著,窄細的手搭在輪床邊上。她兩眼略腫,仍淚汪汪的。「你覺得怎樣,丹丹?」她問。


「還好。」馮丹坐起來,呼出一口氣。


「別,快躺下。」


「我真沒事。」


在急救室里,一位女醫生簡單地檢查了他一番,發現傷情並不重——他甚至不需要縫針——於是她給他做了CAT掃描後就允許他離開,並告訴吉娜回家後繼續給他的傷處敷冰塊。要是他頭暈,就立即回醫院來。馮丹保證那麼做。吉娜攙著他走出醫院大樓,揮手叫住一輛計程車。真神了,雖然負了傷,他卻非常清醒,好像剛喝了幾杯濃咖啡。他希望今夜能睡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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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是餛飩,吃完後夫妻倆沒離開餐桌。吉娜滿臉愧色,一邊給孩子餵奶一邊聽馮丹說話。她時不時地倒吸口涼氣,嬰兒咬了她的乳頭。馮丹儘力回憶起在辦公樓後院發生的事,下結論說:「是余富明讓那些惡棍打我,砸我們的車的。幸虧我的身子骨結實,要不然他們就把我踢散架了。」


「相信我,我真的沒介入。我知道他心腸不好,但從沒想到他會那樣做。你打算怎麼辦?」


「你覺得我該咋辦?」


「你要起訴他嗎?」


「所有的惡棍都無影無蹤了,我怎麼能證明是余富明在後面指使他們打我?其實,真正讓我苦惱的不是他,而是你。」


「我?這是什麼意思?」


「你和他到底是啥關係?」


「他只是我的同鄉,別的什麼都不是。」


「不要再對我撒謊了。我覺得已經不認識你了。告訴我你到底是誰。我沒法跟一個像是陌生人一樣的妻子繼續生活下去。這個家在變成刑房,我受不了了!」


一陣長長的靜默充滿了屋裡。吉娜站起來,把嬰兒遞給他,然後去了她的寢室。馮丹嘆了口氣,將胳膊肘放在桌上好讓頭歇落在手上,可是他的額頭一碰到手掌,一陣疼痛迫使他坐直起來。吉娜回來了,把一個小白信封放在他面前。她說:「看看裡邊的東西,你就會知道真相了。」


裡面是個護照或情書?馮丹猜想。令他吃驚的是他取出了幾張一位醜女人的相片,這人球鼻豆眼,厚唇闊嘴,臉盤圓乎乎的,不過兩眉彎成新月形。「這是誰?」他問,有點兒厭惡。


「是我。來美國後,一連幾年我做了好多次整容手術。它們完全改變了我,把我變成了這樣的女人。」她用拇指點了點自己的胸膛。「我掙的錢每一分錢都花到這張臉上了。我從前在芝加哥,富明也在那裡,看見過我逐漸地變化。」


好一會兒馮丹愣在那兒,不知該說什麼。他把嬰兒遞給她,然後問:「你真的是從金華來的嗎?」


「是的。我跟富明的大妹妹上同一所中學。那時候他就認識我了。」


「你全家都死了嗎?」


「對,除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但他住在農村,我們沒有聯繫。」


「你對我太不公平了,不公平!難怪茉蕾這麼難看。告訴我實話,她是我的孩子嗎?」


「是你的,我對你一直是忠貞的。」


「儘管那樣,你把我騙進了這場婚姻。」


「我並不覺得光彩。這是為什麼我不願讓你繼續蒙在鼓裡。如今你怎樣處置我都行,但請別告訴別人我的秘密。這是我唯一向你乞求的恩惠。」


「你不能繼續欺騙別人。其實你騙了自己。」


「不對,我愛我的美麗。這是美國給我的最好的東西。我終於有了個跟我的身材和皮膚相配的臉蛋兒了。」


一個聲音在他心中高叫,這不是美麗,這是騙局——但他沒說出口來。他改口問,「你為啥不能甩開余富明?因為他知道你的過去?」


「是的。他經常暗示他掌握我的秘密。其實,他老求我幫他找個女友,說自己孤單難受。有時候我覺得他怪可憐的。我約摸著他有了自己的女人後,就不會再纏我了。我曾把他介紹給薩莉,但她不喜歡他。不知為什麼,沒有女人對他感興趣。這就是為什麼他仍舊纏著我。」


「可你不是他的女友!」馮丹站起來,在屋裡來回踱步。每過一會兒他就咯咯笑起來或嘆氣,還不斷搖頭。窗外空中散落著襤褸的雲彩,其中一朵在飄過月亮銅銹色的臉膛兒。雲海下四五隻蝙蝠翩翩飛舞,彷彿在表演雜技。


馮丹的走動和狂笑讓吉娜心慌。她懇求說:「別折騰我了!你如果想離婚,我不反對,只要你把茉蕾留給我。」


「想都別想。她是我的,不管她多醜,我愛她!」他壓低下巴,目光閃閃,低聲說,「我要保存這些照片。」


「請不要給別人看!


「我沒那麼無恥。」


一聽那話,吉娜哭出聲來。「馮丹,我愛你。我知道你是真正的君子。我保證不再搭理富明。我給你做個好妻子,讓你驕傲。」


「那種驕傲不會再讓我頭腦膨脹了。告訴我,你的真名是什麼?」


「徐來。」


「這是啥名字?根本不像是女人的名字。」


「我是晚產兒,所以我父母給我起了『徐來』這個名字。我爸姓『徐』。」


「那你為啥改名呢?」


「我希望變成另一個人,想要重新開始生活。」


「只有餘富明知道你的過去,是吧?你還有別的把柄在他手中嗎?」


「沒有。他是個我甩不掉的吸血鬼。」


吉娜又抱頭哭起來;他們的女兒低聲喊:「媽媽,媽媽。」孩子不停地擺弄母親的耳朵。


馮丹和富明第二天下午在喜來登的酒吧里見了面。上了茶後,馮丹對他鎮定地說:「我要你離我老婆遠點。」


「我要是不遵命會怎麼樣?」富明眉頭一揚,彷彿吃了一驚。


馮丹不慌不忙地從上衣的內兜里掏出一張相片,放到富明面前。那人掃了它一眼,沒吭聲。馮丹繼續說:「現在你沒有任何她的把柄了。我知道她過去多麼丑,但我接受她做我老婆。」



我明白了。好一個慈悲的老公。」富明輕蔑地笑笑。「我一貫獨來獨往,沒人可以對我發號施令。」


「聽著,」馮丹說,壓住了火氣,「我對你的過去一清二楚。你在金華鐵路的工廠里當了五年機械工。」


「那又怎樣?人為什麼要對自己卑賤的身世感到羞愧呢?」


「還有,你的身份有問題。」這句話只是猜測,但馮丹說得十分果斷。「你明白,這裡隨時能把你驅逐出境。」


富明倒抽了一口氣。他臉色蒼白,兩眼低垂,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似乎要儘力想起什麼事情。汗水在他的尖鼻子上結成了珠。接著他氣沖沖地說,「你沒法證明。」


「可是調查局能搞清楚。」


「別在我面前擺譜。你也不那麼清白。」


「是的,不過我有過公開申明。這讓我在這個國家裡成了一個乾淨的人。另外,我已經入籍了——不像你是個可以被趕出去的外國人。」


富明端起茶杯,但手抖得厲害,幾滴水灑在他的褲子上。他沒有喝茶,放下了杯子。他抓起一張紙巾,輕輕地擦著褲子上的水斑。馮丹站起來,默默地出去了,知道那人得在那兒坐上一會兒,讓褲子晾乾些。


那天晚上富明打來電話,保證不再糾纏吉娜了。他強調他也想像馮丹那樣,但不敢公開那樣做,怕毀了哥哥和妹妹的前程。他求馮丹別告發他,馮丹同意了。


富明遵守了自己的諾言,再沒在首飾店露過面。馮丹和吉娜的生活終於平靜了。然而,馮丹比以前更經常去澡堂,每回去都要先跟那裡的漂亮的按摩師約好,成了她們的常客。有時候他故意在辦公室里呆得很晚,不願回家。


你贏得了美人,就像得到一隻有代價的獎盃 | 單讀


《落地》


作者:哈金


出版社:江蘇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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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野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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