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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之死 正午

一個詩人被發現死在了北京郊區。消息傳開之後,猜測和揣度在網上散漫開來。他的詩歌、愛情、生意,都成了被言說的對象。在生命中的最後時刻,他是否決定去死?

詩人之死 正午


詩人之死

文/李純



2014年4月16日,是普通的一天。天空有些陰沉,不像北京的春天。也許是陽光缺失以及霧霾的緣故,人們回憶起那天,空氣凝滯,入夜寒冷,大體是萎靡不振的印象。這樣的天氣,總是與不詳的事情聯繫在一起的。


前一天,卧夫和女朋友張莉吵了一架。情侶間的吵架原本很平常,如果卧夫沒有死,這次爭執不會在後來的言語中被放大。大約傍晚六點,卧夫駕駛他的軍綠色寶馬越野從宋庄的工作室開去通州焦王莊,兩個地方很近,十幾分鐘便到了。他打電話給兒子老樂,叫他下樓。

老樂14歲,正在讀初中,個頭竄得很快。一個禮拜前,他打籃球,鼻樑骨折斷了。前妻阿蘭,也就是老樂的媽媽,打電話把卧夫叫去醫院。2012年,卧夫向阿蘭提出離婚,結束了16年的婚姻。他們曾有過熱戀,時間稀釋了愛情,變成平淡的白開水。卧夫在醫院守了兒子一天一夜,那是阿蘭最後一次見到他。離婚後,兒子是他們之間剩下的唯一一根紐帶。


阿蘭還沒下班,只有老樂在家。老樂下樓,見到爸爸。卧夫遞給老樂一張銀行卡,一把車鑰匙,和一塊手錶。手錶在網上新買的,似乎是送給老樂一件禮物的意思,銀行卡里有十萬塊錢。卧夫不是個擅長表達的父親,兩人沒多說什麼。


那天上午,阿蘭收到卧夫的一條簡訊。卧夫說:「我去廣西寫作了。」又提醒阿蘭,「車別急著換,等我這次回來,再給你換。」阿蘭猜,他怕她把銀行卡里的錢用去買新車。


卧夫沒有去廣西。前一天深夜,重慶一位女詩人和卧夫微信聊天,詢問他的近況。卧夫回答,「手機送給別人」,「第二天就去五台山出家」。卧夫也沒有去五台山。


但他可能確實有過去廣西的想法。兩天前,卧夫曾給在上海的加一打電話,加一和卧夫是發小,兩個人非常親近。卧夫說:「老大,我要上廣西。」「你幹嘛去?」「我要出去寫點東西,寫點有分量的東西。」電話里卧夫的心情聽起來很放鬆,加一問:「你帶小莉一塊去嗎?」卧夫半開玩笑地說:「帶個小女孩去。」加一邀請卧夫順路在上海停一下,兄弟倆見個面,卧夫沒有正面答應,說「不一定」。

那天早晨七點多,張莉提著行李箱走了。這次吵架似乎有些訣別的味道。有親近的朋友說,八點,卧夫給張莉打了最後一通電話,對她說:「我想聽聽你的聲音。」張莉說:「你別跟我來這一套。」接著,卧夫給張莉發了一條信息:「我走了,一切都留下來,什麼都不帶走。」十點多,張莉打電話給卧夫,手機關機。卧夫差不多是那個時候離開了宋庄的工作室。張莉回去以後發現,卧夫的錢包、手機和身份證,留在客廳的茶几上。


卧夫最後一次出現在朋友面前,是當天下午兩點左右,在懷柔的上苑藝術館。上苑藝術館館長程小蓓和卧夫認識。卧夫帶了三捆書給她。卧夫有收藏書籍的癖好,每次去藝術館,喜歡拿幾本書帶走。程小蓓總說:「我們這裡都是捐的書,你還從這兒攢書,你不能捐點書給我們嗎?」


這天下午,卧夫送來了書。程小蓓一看,是一本詩歌合集,三捆都是同樣一本。卧夫送得很匆忙,沒和她寒暄,「沒有一貫的那種親切的、熱情的、取悅的態度」,顯得有些「木訥」。他把書放下,就走了。


至此,卧夫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4月25日,懷柔上王峪村的一個村民在山上發現一具男屍,報了案。公安局鑒定的死因是:脫水導致多個器官衰竭死亡,排除他殺。5月9日,經指紋認證,警方確定死者為卧夫。期間,許多人試圖尋找他,無功而返。這年,卧夫正好50歲。


上王峪村的村民都知道山上死了一個男人,並且死得有些蹊蹺。


接下來的一個月內,陸續有帶著幾分文藝氣質的男男女女到村裡打聽這個男人的死亡位置。村民們開始知道死的這個男人,既是如家快捷酒店的老闆,同時是一名詩人。他的名字聽上去也是詩人該有的名字:「卧夫」。


根據村民的說法,卧夫被發現的時候,赤身裸體,躺在一塊大石頭上面,衣服很整齊地疊放在旁邊。在現場,村民發現了一頂帳篷,沒有吃完的雞蛋,以及喝空的礦泉水瓶。發現卧夫屍體的村民說,他的兜里還有七千塊錢。


警方向阿蘭出示現場照片。照片里,卧夫穿得很單薄,一件格子襯衣,外面套馬甲。那幾天北京倒春寒,氣溫偏低,尤其是京郊的山裡,到了夜裡幾近零下。警察說,他很可能是凍死兼餓死的。此外,警方發現卧夫有往山下走的跡象,可能他「最後想下山,但是體力不支了。」對於他把衣服脫光,警方認為存在一種可能,一個人冷到一定程度會產生很熱的幻覺,彷彿周圍都是火。

但這些解釋並不確定。死亡一旦變得含糊,便產生了可被言說的空間。5月9日,卧夫死亡的消息傳開之後,猜測和揣度像被風吹散的紙屑,在網路上散漫開來。


一種說法:卧夫在山裡迷路,加上飢餓和寒冷,困死在山裡。


第二種說法:卧夫是被人毒死的。因為他的屍體黑乎乎的,「像塊碳」,異常得很。


第三種說法:卧夫精心策划了一場自殺,他老早就計劃好了。


由於卧夫沒有帶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東西,給警方確認身份帶來了困難。所幸,2010年,卧夫酒駕,被逮進拘留所關了3天。在拘留所,卧夫登記了所屬公司的聯繫方式,並留下指紋。出來之後卧夫寫了一篇紀實性隨筆《拘留所里撿芝麻》。有一位詩人劉不偉搞地下出版——「北京主義」,收錄了這篇文章。劉不偉說,卧夫的文風很幽默,寫得非常風趣。


文章提到一個細節,卧夫進拘留所第一天,被捉弄洗冷水澡,他寫道:「冷水就冷水吧,以前我曾洗冷水浴堅持好多年呢。即使我在洗浴中心蒸完桑拿,我也喜歡隨即把自己浸泡在冷水池裡,通過冷熱之間的轉換磨練我的意志。這點底子,如今竟然派上用場。」


劉不偉說:「洗冷水澡的人意志力是特彆強的,有那種狠勁,而且他常年堅持洗。」很多人認為,卧夫把自己活活餓死,這樣的死亡方式太過殘忍,需要極強的意志,不是常人能辦到的。因此,有人猜測如果卧夫是計劃好自殺,他很可能事先吃了安眠藥。一位詩人說,如果一個人飢餓致死,光喝水不吃飯,大約需要15天,既不喝水也不吃飯,大約7天。「只有吃安眠藥,失去知覺,無論是渴的知覺、餓的知覺還是冷的知覺,這樣才能順利完成計劃。」但這些都是無法證實的揣測,實際上沒有什麼意義。


5月9日,懷柔橋梓鎮派出所打電話到如家酒店,聯絡到卧夫的合伙人王福君。王福君、加一和卧夫都是老鄉,也曾是生意上的夥伴,他首先給加一發了條簡訊:「老大,我跟你說個事兒,你忙嗎?」加一回話:「我在開會。」王福君回:「急急急急。」加一立馬電話打了過去:「啥事?」


「老大,跟你說一個不好的消息。你要挺住。」電話那邊說,「公安局給我打了個電話,在懷柔發現一具遺體,叫張輝。怎麼辦?」張輝是卧夫的原名。


「你馬上過去確認一下什麼情況。」加一說。接下來,很多電話進來了,劉不偉也給加一打了個電話,網上已經有消息傳了出來,他想跟加一確認是不是真的。加一回答「是」,哽咽地說不出話,把電話掛斷。他幾乎失去理智了。


從4月16日到5月9日期間,張莉曾經打電話給加一,問卧夫的情況。加一敷衍了幾句,沒有當回事。在他和卧夫相處的幾十年里,卧夫是那種動不動就玩消失的人,喜歡關手機,這樣沒人能找到他。王福君和加一通氣,他們覺得很樂,「他媽的,卧夫又沒了,這犢子又上哪兒泡妞了,泡夠了,就回來了。」



卧夫1964年出生於黑龍江省雙鴨山市。雙鴨山是北方重要的煤礦基地,卧夫從小在礦區長大,後在礦區任團委宣傳幹事,做些辦公室的文字工作。家中一共兄弟四個,他排行老大。在雙鴨山,他還沒有為自己取名「卧夫」,他叫張輝。


1980年代,張輝在礦區搞宣傳時,加一在市裡的政府辦公室搞宣傳。那時,報紙是當地唯一的媒體,是文學青年嚮往的好地方。加一的兩個朋友在報紙上看到張輝的朋友辦了一個通訊員輔導班,坐兩個小時的車去找這個人。去了之後,那個人沒在。張輝說:「你們來了,請你們吃頓飯。」


吃頓飯的意思是下館子。那時,辦公室文員一個月的工資只有三十多元,下館子是件「很嚇人」的事情。兩個朋友得到張輝熱情的接待之後,將這件事轉告給加一。加一想,這個人很豪情,值得交朋友。


張輝一邊寫那種歌功頌德的表面文章,一邊寫詩。加一也寫。加一被主旋律影響著,還在寫口號詩,讚美祖國、山河,「我看卧夫的詩,很驚訝,詩歌還可以這麼寫?文字很隨意,很先鋒。」


張輝如約在火車站等她。沒多久,這本雜誌黃了,張輝後來說,是刊物的另一名合伙人挪用了全部的訂書款。但他收穫了愛情,那個女孩成為他的妻子,阿蘭當時18歲,張輝對她說,「這是首都,是金融中心,文化中心,你過來我養你。」


辦刊物失敗後,張輝搬到圓明園畫家村,租了一間獨院,每個月400元。阿蘭也來了,帶了五六千元。張輝打算在這個地方安心寫作,畫家村裡不缺窮學生,窮藝術家和窮文學青年,張輝也窮,但他會每個禮拜買點肉,請很多人吃飯。阿蘭對他很崇拜:「我一直認為他是要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人。」


2010年,卧夫在接受詩人安琪的訪談中描述了當時的狀況。他說:「當時我有兩個夢想:一個是文學夢,一個是發財夢。我還以為一到北京,就能一步登天。我通過丁天認識了芒克,芒克本來是我心目中的一個很偉大的偶像,但他首先把我的文學夢給摧毀了......那時候他住勁松一帶,每天的工作就是喝酒和玩牌,似乎比我這等閑散雜人更顯頹廢,這讓我極度茫然。想必我的名氣萬一非常大了,也不可能住進宮殿,更不會有人給我大把大把的錢讓我這輩子花不完。」


文學夢破滅之後,他決定實現自己的發財夢。


「卧夫」便是那時候起的。他稱自己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他寫了一句話:「初生是人,異化為狗,落荒成狼。」狼的英文是「wolf」,音譯過來叫「卧夫」。加一聽到這個名字很不舒服,「狼是不好的意象」,提到狼,他第一印象是「狼心狗肺」、「狼狽為奸」。「不過後來聽到齊秦唱《狼》,似乎和他不謀而合。」


很快,卧夫從圓明園搬了出來,開始做生意。有段時間卧夫混得很慘,和他同去的加一混得也不好。每天,他們的伙食是醬油拌麵條,如果饞了,改為康師傅大碗面加火腿腸。加一受不了,回黑龍江待了一段時間,決定再闖北京。卧夫在車站接他,他記得很清楚,卧夫穿了一雙涼鞋,而北京正值冰冷的冬天。


他帶卧夫去東單的批發市場買鞋子。一人買了一雙皮鞋,160元,一人又買了一件西裝,灰色條紋樣式,200元,都是高檔貨。卧夫送給加一一本自己印刷的詩集——《詩屍》,小標題是「93年度流竄詩國的罪證」,第二頁是題記,卧夫寫:「詩的真正載體是人而非文字之類,一旦被誰囚禁成具體的文字且騷客如寇,詩就死了」,「嗜寫詩者乃是詩國歹徒,導致喜怒無常,情損心耗,頗難救藥。」


《詩屍》是卧夫一生唯一的詩集,僅贈送幾位好友,每一頁的頁眉印了兩句話:「詩是我最親密的敵人」,「詩是我最危險的朋友」。


卧夫的生意一直難見起色,直到開始涉足房地產。2000年後,中國的房地產市場火熱,他捕捉到一個商機——對國企的一些舊廠房進行改造然後出租,利潤巨大。他拿下了其中一間廠房,這個項目每年盈利70多萬。2006年,卧夫和兩個兄弟做起了酒店生意,他們盤下雙井的一幢樓房,加盟如家酒店集團,接著加盟漢庭。卧夫成為兩家酒店的董事,每年固定分紅200多萬。


至此,卧夫從北漂盲流轉變為一名商人,文學夢被他隱藏在家中一百多平米的書房和幾百頁的手稿里。而在詩歌圈,他正是以一名成功的、慷慨的、善良的商人形象和其他詩人發生關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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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的卧夫。圖片來源於卧夫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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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左到右,詩人安琪、老巢、卧夫。

詩人之死 正午



自1980年代末以來,詩人的自殺成了一種意象。這種意象也許是從海子開始的。換句話說,海子是死亡的一支符號。它如此深刻,以至於人們提到海子,最先提到的不是他的詩,而是他的死。


2008年10月,漢語詩歌資料館的世中人和卧夫一塊吃飯。世中人給很多詩人印刷詩集,有很多詩集收藏。卧夫有藏書的癖好,每年至少去他家兩三次,吃個飯聊聊天。資料館在北京房山朱崗子村,是間簡單的60平米的平房,卧夫說:「我出20萬給你做資料館。」當時,世中人正在發愁修海子墓的事。之前在一次海子周年忌的活動上,他從一位安慶的詩人口中得知海子的墓地很破敗,近20年來幾乎沒有什麼變化。


最開始,世中人找了四位在北京的安徽詩人,他感覺這四位經濟條件好一些。他想先給海子換一塊墓碑,每個人出資兩千,結果只有兩個人出了錢,世中人想墓碑也做不了,就把籌到的四千元給了海子家裡人。


他向卧夫提及此事,「資料館不用修,你來修海子墓吧,我正在找錢做這樣的事情。」兩人一拍即合。這件事讓詩歌圈開始認識卧夫。在詩人的聚會上,朋友介紹他給其他詩人認識,總這樣開場:「這是卧夫,一個給海子修墓的詩人。」


2009年,詩人張後給卧夫做了一次訪談,張後說:「你很有點橫空出世的樣子,實際上我是去年才聽說你的,聽說你花了一大筆錢,去修詩人海子的墓,我心想這個人無論從什麼地方來講都是很不了起的,別人都只是口頭上喊幾聲紀念而已,而你卻在默默的做實實在在的事情。」


卧夫回答:「我喜歡海子。我對海子的喜歡,甚至超過了我對我自身的喜歡。」從2008年開始,他每年去安徽看望海子的家人,送去幾千元,海子的父母、弟弟來北京,通常卧夫負責接送。他告訴別人,他正在重走海子生前走過的足跡。


卧夫死後,許多詩人朋友為他寫悼念文章,有詩人寫的題目是「詩人卧夫受海子影響太深而絕食自殺?」


「追隨海子有點難。你不能說他喜歡海子他就有自殺傾向,中國瘋狂喜歡海子的人很多很多。那有點難,不是一般人能辦得到的。」與海子同時代的詩人楊黎說。他是八十年代成都「非非主義」詩派的代表之一,那是個詩人習慣到處串門的年代。海子去成都,他和另一名詩人萬夏請他在人民公園喝茶。那天海子感冒了,說昨晚被子沒蓋好。所以他們喝完茶之後沒有喝酒,通常,詩人見面不喝酒是不行的。


1989年年初的幾個月,海子瘋狂地給各地的朋友郵寄詩集,楊黎也收到好幾本。「一感覺寫得多,二感覺很著急,想馬上給別人看。」4月1日,楊黎收到西川的信,告知海子於3月26日卧軌自殺。他到萬夏那裡去,萬夏認為這是真的,楊黎說,「你傻啊,今天是愚人節,開玩笑的。」結果當晚確認,消息是真的。


「我挺震驚的,怎麼說,在我們那個群體里他是第一人。我們那時候看海子,一個最多是二流的詩人,他一死之後,知名度就脫穎而出,一下子甩了我們幾條街,就不是一個檔次了。」楊黎說。


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楊黎仍然想不通,「他的生存沒有什麼壓力,學校教書,他的寫作雖然受到挫折,據說其他詩人批評他,但是他那麼年輕,26歲,這個挫折算什麼呢?你還那麼年輕,那麼能寫。」


海子如同一個引子,之後每隔幾年,就有詩人自殺的事情發生。


1991年,有北大「校園詩人」之稱的戈麥自沉於北京西郊萬泉河。1993年,顧城在紐西蘭激流島殺死妻子謝燁,顧城隨即自縊。近點兒的,2011年,詩人小招在湖南家鄉跳橋自殺;2014年,詩人陳超在河北石家莊家中跳樓自殺。這兩個人的原因比較清楚,小招患有精神病,陳超是抑鬱症。


卧夫和這些詩人不太一樣,他沒有精神上的病症,在外人看來,他甚至是個風光的人物。


楊黎也想不通。「一個父親,一個前任丈夫,一個成功的商人,一個熱愛詩歌和藝術的有閑階層」,有什麼理由自殺。「他是裝作一副想自殺的樣子。一個決定自殺的人,選擇應該是這樣的:卧軌、開槍、割腕、吃毒藥、跳樓,都是很快的動作,如果一個人自殺的時間延長半個小時以上是死不下去的。」楊黎說,「假設的話,一個人沒有什麼毛病,開始情侶之間吵架看誰比誰更牛,一下一腳踩虛了,他本來需要一個人把他扶起來,但是可以扶他起來的人沒看見他,就這麼簡單的事情。」


也許存在這種可能,如同楊黎假設的,卧夫的死是「一場誤會」。


2010年,楊黎為他的新詩集《五個紅蘋果》舉辦朗誦會,一場在北京方家胡同的猜火車酒吧,另一場在成都窄巷子的白夜酒吧,卧夫都參加了。還是老樣子,他帶著尼康相機,到處給詩人拍照。 他在楊黎的桌面上擺五個蘋果,拍了一張照片,楊黎笑:「蘋果不太紅。」


那年,卧夫開始一項名為「詩長卷」的計劃,對當代詩人的手稿進行整理。哪兒有詩會,哪兒就有他。有的詩會在外省,他就開車去參加。通常是吃飯結束,他展開一卷宣紙,請詩人寫一首詩,一開始印手指印,後變成印手掌印,再後來左右手都印。寫的多了,宣紙變成厚厚一捆,鋪開很長,得抱過去。此外便是照相,他愛好攝影,熱衷於給詩人照相。於是,詩會上的卧夫總是忙來忙去。他開車,因此不怎麼喝酒,等詩會結束,他充當計程車司機,送一些詩人回家。


「他像個詩人的公僕。」詩人牧野說。他們在圓明園畫家村認識,很多時候,詩人或者藝術家在一塊吃飯,卧夫就悄悄地把單買了。


詩人辦活動也樂於請他參加。2007年,卧夫開了博客,參加完詩會,他便發一篇記錄詩會的博文,夾敘夾議,圖文並茂,讀起來比新聞報道生動,相當於免費給詩會做宣傳。楊黎說:「彷彿他拍照的能力比寫詩的能力名氣更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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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墓前詩友合影,左三是卧夫。圖片來自卧夫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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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月30日,除夕,卧夫在宋庄,沒想好春節怎麼過。


除夕那天陽光明媚,刮著不疾不徐的風,但在卧夫的工作室,看不到陽光,也聽不見風聲,由於室內裝潢的色調晦暗,天氣的變化在那裡總是一個樣。


下午,卧夫打電話給水雲煙。水雲煙也住在宋庄。他們相識得比較早,2000年左右,他們都混在西陸文學社區,水雲煙是版主,卧夫常在上面發文章。那時,網路論壇是報紙、期刊以外文學青年發表作品的另一個重要出口,網站幾乎都設有文學版塊,包括天涯、西飼胡同、紅袖添香等等。網友們在論壇認識之後,線下再相約見面,如果志同道合又在同一城市,便很自然地形成一個共同的朋友圈子。


接著,卧夫去了焦王莊的家裡。他的情緒不怎麼好,看上去很累。阿蘭問他,「你和張莉怎麼樣了?」他沒說話。那天,他們看了三場電影,泡了一趟溫泉,在宋庄參加了年夜飯的聚會,回到家裡,阿蘭煮了一鍋餃子,同時喝了點酒。


卧夫哭了,阿蘭也哭得很厲害。卧夫問她:「阿蘭,我們都是好人,為什麼過成今天這樣?」


那年3月下旬,卧夫陪同中國社科院的劉福春到世中人家做客,劉福春的研究方向是中國新詩。那次見面,世中人覺得卧夫看起來不對勁,很憔悴,問他:「小樣,你怎麼蒼老成這樣了,怎麼回事啊?」語氣是半開玩笑的。「比較煩。」他說。那天主要陪劉福春,世中人便沒有細問。


憔悴的原因——熟悉卧夫的人猜測,多半來自於情感的挫敗。張莉在他死後沒有作出任何回應。關於這些,只能從他者的陳述中窺視一二。但感情是隱秘的部分,除了當事者,外人好比隔著一方窗帘看風景,至多看到幾則輪廓罷了。


張莉是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的研究生,與卧夫通過詩歌相識,後戀愛,畢業後在一家出版公司做詩歌編輯。她和卧夫年齡相差二十多歲。有段時間,張莉在上苑藝術館駐館,程小蓓和他們一起吃過飯。「卧夫說話的語氣和姿態」,給程小蓓的感覺「是個有一點點自卑,卻對藝術和詩歌有很好品味的人」。2013年,卧夫提前預支了一年的分紅,給張莉在昌平買了一套房子。但兩個人的關係後來出現了分歧。有人說,卧夫想和她結婚,張莉不肯,她還年輕,想出國看看,4月15日卧夫失蹤前一天,他們也是為這件事吵的架。


一段戀愛關係的挫敗能構成一個五十歲男人自殺的理由嗎?誰也給不了答案。


4月初,加一在北京出差,和卧夫見面。他覺得卧夫把工作室布置得太暗,陰氣很重。卧夫把自己比作狼,工作室里擺放了很多狼的畫、雕刻、煙灰缸等工藝製品。他也看見了「生如夏花」——那是2009年他陪卧夫從宋庄一位藝術家手裡買回來的雕塑。這件雕塑是一個人分為兩半,一半的身軀已經枯萎,胳膊和腿纖細萎縮,另一半沒有變形,手持斧頭把自己的脖子砍斷了,臉上掛著微笑。卧夫很喜歡這件雕塑,當即交了2萬元定金。他對加一說:「老大,這個人面對死亡笑得這麼燦爛,讓我敬佩得五體投地。」


那天,他們在宋庄一家東北飯館吃飯。也許是預感到什麼,加一勸他搬到市區去住,不要整天窩在宋庄。他提議卧夫開家文化公司,租一間辦公室,和外面的人打打交道,即便不賺錢,朋友間來來往往心情也很好。卧夫聽完特別開心,說:「老大,你明兒上我家來,我寫了個電影劇本誰也沒給看,我想拍一部微電影。」


第二天,詩人汪國真到宋庄,在卧夫的工作室做客,談話重心從兄弟倆的聚會轉移到陪汪國真身上,加一沒有看到電影劇本。過了十多天,卧夫打電話告訴加一,打算去廣西寫作。


在加一看來,從卧夫的詩集開始,他已經讀出他身上瀰漫的死亡的味道。「卧夫有死亡情結。」他說。在詩集中間他甚至看到一首類似遺書的詩,標題叫《青春之神:在斷崖上起草遺書》,卧夫寫:「青春之神/在斷崖上/懷疑自己永遠失去了激動的機會。」這首詩寫於1993年,在此之前,卧夫試圖死過一次。


那次死亡的經歷是卧夫和世中人酒醉之後聊到的。在一次外地出差的途中,兩人遠離北京,他們先喝了六七兩白酒,接著回到賓館喝了幾瓶啤酒,長談至深夜。卧夫說,他第一次生意失敗,從北京返回雙鴨山的途中,心灰意冷,跑進一座荒山,打算把自己餓死。中間放棄了。他說當時隨身攜海子的詩集,海子的詩令他改變心意。世中人當時覺得他有點酒後吹牛的意思。


卧夫死後,這些細節被條分縷析。一般在詩會上,卧夫不健談,不是那種喝點酒就和別人掏心窩子的詩人,在有些意氣風發的詩人面前,倒是襯托得內向。童年時期,他淘氣遭母親體罰,右邊眼睛被打成斜視,此後他常年帶深咖色的眼鏡,也給人造成不容易敞開的印象。但和卧夫走得近一些的朋友會說,卧夫的身上有東北人特有的幽默,喜歡作弄別人,也喜歡給身旁的男女朋友湊對子。有時他和加一談論死亡,加一權當笑話聽著,卧夫也不會一本正經地把自己的詩給他看。「等到他真正選擇這條路的時候,你才能整個串起來,原來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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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北京中央新聞電影製片廠院內老故事餐吧,詩人夏花——夏娃之夏視覺詩歌朗誦會。卧夫在現場拍攝。



宋庄一位叫韓濤的獨立導演去過卧夫死亡的地方。他打算以卧夫為原型拍一部劇情片。在這部影片中,除了叫「王狼」的主人公,還有演員韓三明出演的一名計程車司機。韓濤虛構了一段情節:韓三明載王狼去山上,途中撞死一隻羊,王狼出錢,讓韓三明把羊葬掉。但等到晚上,韓三明偷偷把羊刨了出來,拖回家煮熟吃了。韓濤說,韓三明那條線象徵了世俗的物質生活,而王狼則象徵了純粹的精神生活,韓三明吃的不是羊,實際上是「狼」。


在宋庄,卧夫以仗義疏財為人所知。外地詩友來北京,跟他打招呼,他都會親自接送,招待吃喝,帶到宋庄轉轉。宋庄的詩人多沒有穩定的經濟來源,他就開車拖幾箱食品給詩人送去。另一方面,宋庄是這樣一個地方,魚龍混雜,什麼人都可以在這裡生存。尤其一些做行為藝術的或者慣於流浪的詩人,在酒桌上像個玩命之徒,行為出格,喝酒喝到不省人事。卧夫有時變成他們的「買單專業戶」,後來也刻意躲避。牧野覺得,宋庄的氛圍給他帶來了心理落差,「卧夫對詩歌這塊太過理想化,難免有諸多不如意的地方,而詩人和詩之間肯定是有反差的。」


2014年5月13日,卧夫出殯,全國各地約400名詩人自發前往懷柔殯儀館弔唁,卻很少有人仔細讀過卧夫的詩。他也很少朗誦自己的詩。他死後,詩人安琪、世中人從他的博客上扒了一些詩,印了一本詩集——《最後一分鐘》,書名源自卧夫的一首詩:「寫一首讚歌/讚美那些死去的活人/讚美那些活著的死人。」這本詩集和《詩屍》一樣,充滿了死亡的意象。


「當我們認真看卧夫的詩,他死前營造的一切都在為自己的死做準備,離開的時候你不會那麼快地忘記他。卧夫的葬禮去了那麼多的詩人,講實話在詩歌圈的名氣沒有那麼大,他所營造的一切都是成功的。」詩人老巢說。有段時間,他和卧夫一樣,著迷於死亡。他想一個詩人如果連死都敢寫,還有什麼不能面對的,寫了一段時間,身邊的朋友勸他不要再寫,「詩人總是容易被語言帶走的」,「像海子,用語言製造了一個美麗的死亡,死亡好迷人啊,把你帶進去。」


卧夫死後的那個夏天,韓濤抵達上王峪村,他四處打聽,正好碰見發現卧夫屍體的那個村民。他支付村民一千元錢,帶他去指認位置。


那個地方很漂亮,長著野桃花、梨花和杏花。卧夫死的那塊石頭在山腰深處,大石頭旁邊摞著四五塊小石頭,不知是不是卧夫摞的。石頭西邊有條淺淺的溪流順著石塊往下流,水流通透,如同那個節氣的天空。山腰對面是鐵軌,運煤的火車從秦皇島開往大同,每隔十分鐘就有一輛駛過,火車足足一公里長。山下是一面湖水,「有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感覺」。


拍攝的那天落起小雨,傍晚,韓濤一個人趴在石頭上,想著卧夫死亡的狀態,耳邊是火車的轟鳴聲,他竟然沒有一點恐懼,他覺得「這個地方卧夫早就選好了。」


韓濤將這部電影獻給卧夫。在片尾,那隻羊被吞食乾淨,只剩白脆的骨頭,旁白跳了出來:「卧夫,2014年,你終於倒下在種植陽光的土地上,把你內心的傷疤,開成一束束鮮紅的桃花。」


題圖:卧夫死去的地方,北京懷柔。


所有照片,除註明來源外,都由詩人劉不偉提供。文中,張莉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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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之死,千奇百怪
他是愛國詩人之後,獨寵小妾,晚年生活潦倒
此人是唐朝女詩人,身為道士卻愛和男人講黃段子,最後被亂棒打死
野百合之晚唐女詩人魚玄機
薛濤與萬人迷詩人元稹之間的愛恨情仇
最匪夷所思的唐朝詩人之死!命運無常令人嘆息不已!
詩人,像被判了無期徒刑的人
詩人武則天
0度詩人2017端午詩賽陝西參賽詩人侯進懷的詩:端午遐思
先生們之畢奐午:牛棚詩人,在草地仰望星空
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之詩人篇
詩人的劍
虞山詩派傳奇之榜眼詩人嚴虞淳
鋤禾日當午」的作者真是憫農詩人?死後被奪爵位,子孫不得為官
【原創】詩人之戀
唐朝女詩人魚玄機是如何走向豪放之路 終成殺人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