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說過「三百」，再說「千千」

文史 04-26

我們要講什麼樣的「國學」之三

《千字文》，作者是周興嗣，但更與王羲之有關。與今天一樣，王羲之的字在南北朝也是大受追捧，甚至比今天還有過之。梁朝皇帝蕭衍（梁武帝）也是王字的大粉絲，他的大臣集了一千個王羲之的書法單字（也有說是王羲之集鍾繇字的）。一千個字若是單擺浮擱地排列，總覺無趣，於是梁武帝就讓「才學邁世」「善屬文」的周興嗣對這一千個字作「次韻」（同時「次韻」的還有別人）的編排，令其形成一篇讀來抑揚頓挫、朗朗上口的文篇。於是一個「字書」與書法字帖相結合的讀物就誕生了。

用規定好了的一千個字「次韻」，比自己作一篇文章要難得多。既要用王羲之書法中的字，又不能重複（其實《千字文》也重複，只是很少），又要表達點兒意思，還得合轍押韻，讀來上口，一般人想想都頭大。據說周興嗣費了一個晚上的功夫就編成了這篇共250個句子的《千字文》，也把這位大才子累得夠嗆，頭髮都白了。

梁朝是一個重文採的時代，文章講究對偶、押韻，所謂「有韻為文，無韻為筆」。《千字文》之所以稱「文」，就是從它的押韻（「有韻」）而來。據《梁書》，《千字文》全名原叫做《次韻王羲之書千字》。說起來，《千字文》不是一篇講究立意的文章，可是組織起來的句子，又有意思，這就是它的妙處了。例如一開始「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傳達的是古人對天地宇宙的觀念；再往下讀，又是「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一說作召）調陽」，則涉及一年四季，及古人用樂管聲律確定時令季節的文化常識了。再如「金生麗水，玉出昆岡」的句子，對仗工巧不說，還傳達了與金玉相關的地理知識。更妙的是，不少的句子是用單字組合成的典故。例如「墨悲絲染，詩讚羔羊。景行維賢，克念作聖」，十六個單字讓周興嗣一擺置，就與墨子見染絲者而嘆「染不可不慎」的故事，與出自《詩經》《尚書》的一些語典連上了，渾然天成，真是靚麗得很！小朋友一開始讀，即便有些句子不懂，問題也不大，本來《千字文》就是做字書用的。相信隨著小讀者年歲與文史知識增長，回想起它的句子，一定會會心微笑：原來《千字文》的某詞出自這一經典啊！

當然，如上所說，這篇讀物是因王羲之的書法而起，首先是王字的法帖。於是，《千字文》有了另一個特點：它總是受書法家青睞。歷代書法家都愛寫《千字文》，其中最著名的當屬隋朝的智永和尚，這位和尚據說是王羲之的七代孫。此外，像草書大家懷素，也有草書《千字文》。當代著名書法家啟功先生也曾臨寫楷、行、草三體《千字文》，被視為難得的妙筆。這都是書法藝術的瑰寶，相信對孩子的美育也是很有益處的。

還有一點，因為這篇讀物廣為人知，念過一點書的人都知道「千字」的排序，所以，後來有人用這些字來為賬冊、考場試卷標明序號。古代一些大型叢書（如《知不足齋叢書》）也用《千字文》的字序做冊數的編號。甚至明代皇家藏書目錄《文淵閣書目》，居然不按經史子集四部分類法，而是以《千字文》為序：「天字型大小第一櫥書目」「天字型大小第二櫥書目」……「地字型大小第一櫥書目」……這樣，熟讀《千字文》，知道「天地玄黃」等等的前後字序，對查找文獻也是有用的。

還有一「千」，就是《千家詩》了。

詩是語言藝術的明珠，一個民族的語言在文學表現上，可以達到何等美妙的地步，是可以從它詩的樣子上看出一些的。所以，「三百千千」的《千家詩》（或者此類的適宜小朋友的讀物），就是家長和教師們應該特別重視的了。

《千家詩》的編者或說是南宋劉克莊，或說是稍後的謝枋得，但據現代學者的研究，其實兩說都不可靠。《千家詩》大概最早成書於宋末元初，早期的版本選詩一千多首，三百多家，故稱《千家詩》。但後來為了更適合小孩啟蒙，流傳過程中多次改編，通行的版本選詩數量只有兩百多首。所選的詩，有五言絕句和律詩，七言絕句和律詩。題材也稱得上多樣。教小朋友背誦還是不錯的本子（其他此類選本只要難易適度，也可以選）。當然內容上，老師、家長可以挑一挑。注意小讀者的興趣，最重要。

那麼，誦讀點兒詩篇的意義是什麼呢？一言以蔽之：幫助小朋友感受漢語之美。《千家詩》選五七言絕句、律詩，正適合初學者。漢語所以有格律，源於漢語自身的特點，每個字有「四聲」即平、上、去、入（關於入聲字的問題，詳見附篇）。平聲字聲調高，其他三聲稱「仄（zè）聲」，仄聲字調值低。就是說，每個漢字聲調不同，讀起來也就高低不同。古人就利用漢字音調上的高低變化，構建詩篇的聲韻之美，因而有「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之類的和諧律句。另外，漢字又是方塊字，像一塊塊的馬賽克，可以「碼放齊整」，於是造句就可以講究對偶。對偶不僅是詞義上相對，還要講究平仄相對。這都是格律得以形成的一些先決條件。以上，就是我們所說的，熟讀、背誦詩篇可以感受漢語之美的原因。

附談「做對句」和「辨平仄」

感受漢語之美，還有一些幼學讀物可讀，例如《笠翁對韻》《聲律啟蒙》《幼學平仄易紀略》等。先請看下面的句子：

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雷隱隱，霧蒙蒙，日下對天中。風高秋月白，雨霽晚霞紅。牛女二星河左右，參商兩曜斗西東。十月塞邊，颯颯寒霜驚戍旅；三冬江上，漫漫朔雪冷漁翁。

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兩岸曉煙楊柳綠，一園春雨杏花紅。兩鬢風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煙雨，溪邊晚釣之翁。

很美吧？其實是幼學讀物。前一段出自《笠翁對韻》，後者來自《聲律啟蒙》。一看便知，兩者內容很接近。前者的編寫者為清代學問家李漁，後者的作者叫車萬育，也是清朝人。編寫的目的是什麼？適應小朋友「語文課」上「屬（zhǔ）對」用。古代「語文」教育，先識字，之後就開始進入「寫作」；寫作不是先作文，而是從「造句」開始；造句也不像今天用「一定」造「我一定好好學習」那樣的句子，而是「對句」。對句又叫屬對，是對漢語語詞和讀音頗為精細的教導。

因為對句先要正音，一個字是平聲還是仄聲，要弄准。對句不僅詞義相配，而且要聲調和諧，一般是平聲字對仄聲字，所以上舉《對韻》，開始就是「天」與「雨」對，前一個字平聲，後一個仄聲。《啟蒙》也是如此。接著還需要辨別詞性，古人分詞性為實詞、虛辭和助詞，虛詞、實詞還分半實半虛，虛辭又分「死」、「活」（簡單地說，今天的動詞古人視之為「活」，形容詞則多為「死」）。這些，大多與現代詞法分動詞、名詞、形容詞和語助詞等相對應。對句講究詞性相對，要分辨這些詞性，一般是實對實，虛對虛，活對活，死對死。先從一字對，進而兩字、三字對，以至更多。

到了句的層次，就該講究押韻了，所以上舉兩篇聲律的讀物，都是按照韻部編排，《對韻》的風、空……翁，《啟蒙》的蟲、弓……翁等偶句末字，都是屬於古代韻部的「東」韻，因為排在第一，所以稱為「一東」，其他以此類推。古代對句和格律詩押韻多押平聲字，這樣，誦讀這些關於聲律方面的讀物，對古韻也是個了解。漢語之美，很關鍵的一點就是它的聲調抑揚，以及句子之間的押韻造成的音律和諧。就是做現代詩，這些漢語自身特有的東西，是漢語特有的色澤光彩，是藝術語言應該加以利用的。

漢字每一個字都有聲調，所有的聲調又可分為平和仄（zè）兩大類，平聲高亢，仄聲低回。今天的平聲字，包括一聲和二聲，仄聲就是第三、第四聲。但是，這裡有一個麻煩，就是入聲字的問題。說入聲字麻煩，是因為入聲字在北方方言中消失了，普通話中沒有入聲字。那麼，原來古代那些入聲字都到哪裡去了呢？都到其他聲調即平聲（今普通話一聲、二聲字）、上聲（今第三聲）和去聲（今第四聲）里去了。這叫「入派三聲」。例如「色」，是入聲字，今天讀第四聲，也還屬於仄聲，問題不大。另外一些字就需要分辨了，例如「國」字，古代為入聲字，後來卻混到了今天的二聲字里。北方人的麻煩就是這些字。怎麼辦呢？不要緊，有《幼學平仄易記略》一類的讀物，可以幫助我們認出那些混入平聲的入聲字。

《幼學平仄易記略》，作者蘇雲從，書成於清朝嘉慶時。全書為四言韻語，八個字分為上下對偶的兩聯，特點是上聯全用仄聲字，下聯則用平聲字。茲摘錄幾行給大家看：

浩浩碧落悠悠蒼穹

有象有易無言難窮

日月照耀陰陽交融

漢掛永夜星排長空

好雨瑞雪祥雲和風

霜降節冷雷鳴聲同

草色雨碧楓林霜紅

……

草木並茂臨花爭妍

古柏蒼翠長松蒼然

柳舞亂絮榆搖青錢

竹實風集桑枝鳩遷

杏蕊十里桃齡三千

……

像雪、碧等字，過去都是入聲字，讀物將它們全都放到仄聲里，這沒有問題。麻煩的是其中的「竹實」二字，今天都讀第二聲，屬於平聲，但《易記略》列它們在仄聲，是因為它們原本都是入聲字。讀過《易記略》，就不會弄不明白這些字了。小朋友將來有詩興作個對兒、賦個詩（格律詩）什麼的，是用得著的。到時候現查，也可以，卻總不如背下來，牢牢記住，來得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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