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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哥賈寶玉為何中舉出家?——兼論賈雨村和賈奉雉之悟

《聊齋志異》有一篇《賈奉雉》,說的是一個甘肅秀才賈奉雉,多次科考未能中舉,在郎生的幫助下,靠幾篇陳詞濫調、不堪入目的文章,竟然中舉得了第一名,羞愧難當,然後拋妻棄子,也不打招呼,飄然而去,到了深山洞府仙境修鍊,但沒有經受住美色考驗,又和妻子發生了關係,被仙府老者趕了出來。


賈奉雉回到家裡,世上已逾百年,家裡非常破落了。大孫子死了,二孫子賈祥,五十多歲了,非常不爭氣。賈奉雉只好重新發奮讀書,科場連捷,考中進士,成為浙江巡撫。他後來受孫子賈祥為非作歹連累,被撤職充軍發配,路上非常感慨,認為十年榮華富貴,就是大夢一場,類似《紅樓夢》開頭的好了歌思想。到了海邊後,賈奉雉被神仙接走了。


整個故事,和《紅樓夢》中賈寶玉游太虛仙境,與兼美仙女發生關係,中舉、出家、拋妻、棄子等經歷過程非常類似。賈奉雉「聞捷即遁」,做了神仙,並沒有告訴妻子家人,賈寶玉考完就沒有回家,中舉第七。套路完全一致。

蒲松齡一輩子參加多次鄉試未能中舉。他在《聊齋志異》中,表達了自己對科舉的看法。異史氏曰:「世上傳說陳大士在考場中,寫好了文章,吟誦數四,感嘆說:『這麼好的文章還有誰能看出來呢!』遂棄之重寫,所以考場里的文章,不及平時寫的文章。賈生也是這樣,羞愧逃走,能看出來他身上有仙骨,等他再回人世,為了填飽肚子,而自貶身份參加科舉,就成了貧賤者中最貧賤的人了!」


紅學家們都不理解賈寶玉為什麼最後考試中舉,意義就在這裡,這證明賈寶玉有仙骨,是高貴之人。考不上,證明沒本事;考上,逃走,說明他是神仙中人。


(這裡所說的陳大士,就是陳際泰(1567-1641)字大士,江西臨川鵬田陳坊村人。明末古文家。幼年家貧如洗,借書自學。14歲時,代父教蒙館,後結識章世純、羅萬藻、艾南英,結「豫章社」,致力寫作,以時文著稱,被譽為「臨川四大才子」。


陳際泰經史古籍融會貫通,才思敏捷,寫作極快,一生之中作文多達萬篇,「經生舉業之富,無若際泰者」,在八股文方面造詣較高。崇禎三年(1630),陳際泰才中舉;七年進士,時年68歲。十年,授行人官職。十三年,奉旨護送已故相國蔡國用靈柩回鄉,次年於濟寧途中染病去世,年七十五歲。蒲松齡、高鳳翰都是科舉鬱郁不得志者,朱文震更是不屑於科舉,和賈寶玉觀點類似。朱文震死後葬於濟寧,也可能和此有關。)

賈奉雉的孫子一個是賈祥,另外一個沒說,但我們知道,和「祥」密切相連的就是「瑞」字了。《紅樓夢》好色而死的就是賈瑞賈天祥。賈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被王熙鳳略施小計玩死了。賈奉雉最後的感悟,和甄士隱的人生頓悟基本一致: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


賈奉雉所擔任的浙江巡撫一職,又和《紅樓夢》中老家浙江湖州,開始貧困潦落,後來是中了進士,曾擔任大司馬,協理軍機,被罷官到了急流津覺迷渡的賈雨村,聯在一起。賈雨村,字時飛,不是永久飛翔。賈奉雉之雉,野雞,有飛的含義,也有關聯。古人云:雉飛若矢,一往而墮,故字從矢。賈奉雉和賈寶玉升仙告別之處一是茫茫大海,一是白雪茫茫。由此看來,《紅樓夢》120回通篇深受《聊齋志異》《賈奉雉》篇影響。


況且賈雨村大司馬,協理軍機,也是太師太傅一輩身份。《聊齋志異》中還有《續黃粱》篇:曾太師曾深受皇帝重用,大權在握,後來被抄家充軍,受盡折磨。異史氏曰:「福善禍淫,天之常道。聞作宰相而忻然於中者,必非喜其鞠躬盡瘁可知矣。是時方寸中,宮室妻妾,無所不有。然而夢固為妄,想亦非真。彼以虛作,神以幻報。」


寧、榮兩府被抄家充軍、賈雨村再次罷官與此篇非常類似。《紅樓夢》末篇甄士隱和賈雨村的談話,賈雨村請教寧榮二府的前途未來,甄士隱道:「福善禍淫,古今定理。現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初,也是自然的道理。」一句話把賈家的未來透露交代了。太虛幻境有聯:福善禍淫 過去未來,莫謂智賢能打破;前因後果,須知親近不相逢。《紅樓夢》反覆強調「福善禍淫」,行善者得福,作惡者受禍,和蒲松齡評論意思完全一致,不是巧合,正是徹頭徹尾抄襲借鑒。


曾太師夢遊之處,毗盧禪院。賈寶玉最後出場和賈政辭別之處,在毗陵驛,現在江蘇常州。《紅樓夢》用毗陵驛這個地方,可能來自曾太師夢遊之處,也可能是覺得毗陵離西天極樂世界距離更接近的緣故吧。其實從金陵南京回北京,根本不可能再繞道100公里,去南京東南的常州。不過《聊齋志異》之《珠兒》篇,李化,倒是常州人。賈奉雉一人身上,有賈雨村、賈寶玉等人影子。(吳修安)

公子哥賈寶玉為何中舉出家?——兼論賈雨村和賈奉雉之悟


賈奉雉


賈奉雉,平涼人。才名冠一時,而試輒不售。一日,途中遇一秀才,自言郎姓,風格洒然,談言微中。因邀俱歸,出課藝就正。郎讀罷,不甚稱許,曰:「足下文,小試取第一則有餘,闈場取榜尾則不足。」賈曰:「奈何?」郎曰:「天下事,仰而跂之則難,俯而就之甚易,此何須鄙人言哉!」遂指一二人、一二篇以為標準,大率賈所鄙棄而不屑道者。聞之,笑曰:「學者立言,貴乎不朽,即味列八珍,當使天下不以為泰耳。如此獵取功名,雖登台閣,猶為賤也。」郎曰:「不然。文章雖美,賤則弗傳。君欲抱卷以終也則已;不然,簾內諸官,皆以此等物事進身,恐不能因閱君文,另換一副眼睛肺腸也。」賈終嘿然。郎起而笑曰:「少年盛氣哉!」遂別而去。


是秋入闈復落,邑邑不得志,頗思郎言,遂取前所指示者強讀之。未至終篇,昏昏欲睡,心惶惑無以自主。又三年,闈場將近,郎忽至,相見甚歡。因出所擬七題,使賈作文。越日,索文而閱,不以為可,又令復作;作已,又訾之。賈戲於落卷中,集其冗泛濫,不可告人之句,連綴成文,俟其來而示之。郎喜曰:「得之矣!」因使熟記,堅囑勿忘。賈笑曰:「實相告:此言不由中,轉瞬即去,便受夏楚,不能復憶之也。」郎坐案頭,強令自誦一過;因使袒背,以筆寫符而去,曰:「只此已足,可以束閣群書矣。」驗其符,濯之不下,深入肌理。至場中,七題無一遺者。回思諸作,茫不記憶,惟戲綴之文,歷歷在心。然把筆終以為羞;欲少竄易,而顛倒苦思,竟不能復更一字。日已西墜,直錄而出。郎候之已久,問:「何暮也?」賈以實告,即求拭符;視之,已漫滅矣。再憶場中文,遂如隔世。大奇之。因問:「何不自謀?」笑曰:「某惟不作此等想,故能不讀此等文也。」遂約明日過諸其寓。賈諾之。郎既去,賈取文稿自閱之,大非本懷,怏怏不自得,不復訪郎,嗒喪而歸。未幾,榜發,竟中經魁。閱舊稿,一讀一汗。讀竟,重衣盡濕。自言曰:「此文一出,何以見天下士矣!」方慚怍間,郎忽至曰:「求中即中矣,何其悶也?」曰:「仆適自念,以金盆玉椀貯狗矢,真無顏出見同人。行將遁跡山丘,與世長絕矣。」郎曰:「此亦大高,但恐不能耳。果能之,仆引見一人,長生可得,並千載之名,亦不足戀,況儻來之富貴乎!」


賈悅,留與共宿,曰:「容某思之。」天明,謂郎曰:「予志決矣!」不告妻子,飄然遂去。漸入深山,至一洞府,其中別有天地。有叟坐堂上,郎使參之,呼以師。叟曰:「來何早也?」郎白:「此人道念已堅,望加收齒。」叟曰:「汝既來,須將此身並置度外,始得。」賈唯唯聽命。郎送至一院,安其寢處,又投以餌,始去。」房亦精潔;但戶無扉,窗無欞,內惟一幾一榻。賈解履登榻,月明穿射矣。覺微飢,取餌啖之,甘而易飽。竊意郎當復來,坐久寂然,杳無聲響。但覺清香滿室,臟腑空明,脈絡皆可指數。忽聞有聲甚厲,似貓抓癢,自牖睨之,則虎蹲檐下。乍見,甚驚;因憶師言,即復收神凝坐。虎似知其有人,尋入近榻,氣咻咻,遍嗅足股。少頃,聞庭中嗥動,如雞受縛,虎即趨出。又坐少時,一美人入,蘭麝撲人,悄然登榻,附耳小言曰:「我來矣。」一言之間,口脂散馥。賈瞑然不少動。又低聲曰:「睡乎?」聲音頗類其妻,心微動。又念曰:「此皆師相試之幻術也。」瞑如故。美人笑曰:「鼠子動矣!」

初,夫妻與婢同室,押褻惟恐婢聞,私約一謎曰:「鼠子動,則相歡好。」忽聞是語,不覺大動,開目凝視,真其妻也。問:「何能來?」答云:「郎生恐君岑寂思歸,遣一嫗導我來。」言次,因賈出門不相告語,偎傍之際,頗有怨懟。賈慰藉良久,始得嬉笑為歡。既畢,夜已向晨,聞叟譙訶聲,漸近庭院。妻急起,無地自匿,遂越短牆而去。俄頃,郎從叟入。叟對賈杖郎,便令逐客。郎亦引賈自短牆出,曰:「仆望君奢,不免躁進;不圖情緣未斷,累受撲責。從此暫去,相見行有日也。」指示歸途,拱手遂別。賈俯視故村,故在目中。意妻弱步,必滯途間。疾趨里余,已至家門,但見房垣零落,舊景全非,村中老幼,竟無一相識者,心始駭異。忽念劉、阮返自天台,情景真似。不敢入門,於對戶憩坐。


良久,有老翁曳杖出。賈揖之,問:「賈某家何所?」翁指其第曰:「此即是也。得無欲聞奇事耶?仆悉知之。相傳此公聞捷即遁;遁時,其子才七八歲。後至十四五歲,母忽大睡不醒。子在時,寒暑為之易衣;迨歿,兩孫窮踧,房舍拆毀,惟以木架苫覆蔽之。月前,夫人忽醒,屈指百餘年矣。遠近聞其異,皆來訪視,近日稍稀矣。」賈豁然頓悟,曰:「翁不知賈奉雉即某是也。」翁大駭,走報其家。時長孫已死;次孫祥,至五十餘矣。以賈年少,疑有詐偽。少間,夫人出,始識之。雙涕霪霪,呼與俱去。苦無屋宇,暫入孫舍。大小男婦,奔入盈側,皆其曾、玄,率陋劣少文。長孫婦吳氏,沽酒具藜藿;又使少子杲及婦,與己共室,除舍舍祖翁姑。賈入舍,煙埃兒溺,雜氣熏人。居數日,懊惋殊不可耐。兩孫家分供餐飲,調飪尤乖。里中以賈新歸,日日招飲;而夫人恆不得一飽。吳氏故士人女,頗嫻閨訓,承順不衰。祥家給奉漸疏,或嘑爾與之。賈怒,攜夫人去,設帳東里。每謂夫人曰:「吾甚悔此一返,而已無及矣。不得已,復理舊業,若心無愧恥,富貴不難致也。」


居年余,吳氏猶時饋餉,而祥父子絕跡矣。是歲,試入邑庠。邑令重其文,厚贈之,由此家稍裕。祥稍稍來近就之。賈喚入,計曩所耗費,出金償之,斥絕令去。遂買新第,移吳氏共居之。吳二子,長者留守舊業;次杲頗慧,使與門人輩共筆硯。賈自山中歸,心思益明澈。無何,連捷登進士第。又數年,以侍御出巡兩浙,聲名赫奕,歌舞樓台,一時稱盛。賈為人鯁峭,不避權貴,朝中大僚,思中傷之。賈屢疏恬退,未蒙俞旨,未幾而禍作矣。先是,祥六子皆無賴,賈雖擯斥不齒,然皆竊余勢以作威福,橫占田宅,鄉人共患之。有某乙娶新婦,祥次子篡取為妾。乙故狙詐,鄉人斂金助訟,以此聞於都。於是當道者交章攻賈。賈殊無以自剖,被收經年。祥及次子皆瘐死。賈奉旨充遼陽軍。時杲入泮已久,為人頗仁厚,有賢聲。夫人生一子,年十六,遂以囑杲,夫妻攜一仆一媼而去。賈曰:「十餘年富貴,曾不如一夢之久。今始知榮華之場,皆地獄境界,悔比劉晨、阮肇,多造一重孽案耳。」數日,抵海岸,遙見巨舟來,鼓樂殷作,虞候皆如天神。既近,舟中一人出,笑請侍御過舟少憩。賈見驚喜,踴身而過,押隸不敢禁。夫人急欲相從,而相去已遠,遂憤投海中。漂泊數步,見一人垂練於水,引救而去。隸命篙師蕩舟,且追且號,但聞鼓聲如雷,與轟濤相間,瞬間遂杳。仆識其人,蓋郎生也。


異史氏曰:「世傳陳大士在闈中,書藝既成,吟誦數四,嘆曰:『亦復誰人識得!』遂棄而更作,以故闈墨不及諸稿。賈生羞而遁去,此處有仙骨乃再返人世,遂以口腹自貶,貧賤之中人甚矣哉!」

(譯文)


賈奉雉,是甘肅平涼人。他的才名冠絕一時,但是科舉考試卻總是名落孫山。有一天,他在道上遇見一位秀才,自稱姓郎,風度瀟洒,言談微妙而又恰中要害。賈奉雉就邀他一起回到自己家,拿出自己的八股文習作請他斧正。郎生讀後,不怎麼滿意,說:「您的文章,小試得個第一名肯定有餘,但鄉試想取個榜尾也沒有可能。」賈奉雉說:「那怎麼辦呢?」郎生說:「天下之事,仰著頭踮起腳去高攀很難;俯而就之卻容易得多,這些道理還用得著我說嗎!」於是指出了一兩個人,和他們的一兩篇文章作為標準,大都是賈奉雉最看不上眼而不屑一提的。賈奉雉聽後,笑著說:「學者文章立言,貴在不朽,即使把它列入八珍美味之中,也應當使天下人不認為過分才對。像你所說的這兩個人用如此粗俗文章獵取功名,雖登台閣高位,他們仍然是低賤之人。」郎生說:「不是你說的這樣。有的人文章雖然寫得好,但是由於他的地位低賤,未能流傳。您要想死抱著自己的卷子一直到老那就罷了;否則,帘子後面那些主考官們,都是靠這等劣質文章爬上去的,恐怕不會因為看了你的好文章,就會另外換上一副眼睛和肝肺腸子的。」說得賈奉雉最後啞口無言。郎生起身笑著說:「你真是年輕氣盛啊!」於是告辭走了。


這一年鄉試,賈奉雉又落榜了。他心裡鬱郁不得志,想起郎生說的話,就拿出以前他所指出的粗俗文章,勉強閱讀起來。還沒讀完,就昏昏欲睡,心裡疑惑,又拿不定主意,今後該腫么辦。


又過了三年,鄉試日期臨近,郎生忽然來了,兩人相見甚歡。郎生於是拿出自己擬好的七篇八股文題目,讓賈奉雉來作。過了一天,索要文章一看,認為寫得不怎麼樣,再讓賈奉雉重作;作完了再看,又批評了一頓。賈奉雉便開玩笑地把以往自己參加鄉試未中的卷子找出來,將裡面那些冗長空洞難以見人詞句集中起來,拼湊成文,等郎生來了讓他看。郎生高興地說:「這一回很好!」讓他熟記,再三叮囑不要忘了。賈奉雉笑著說:「和您實說吧:這些東西言不由衷,轉眼即忘,即便挨打,也不可能記住。」郎生坐在書桌旁邊,逼著賈奉雉背誦了一遍;又叫他露出脊背,用筆在上面寫上了一道符走了,說:「僅有這些就完全夠了,可以把其它書都束之高閣了。」賈奉雉檢查了一下自己背上的符,洗也洗不掉,已經滲透到肌膚裡面了。


賈奉雉進了鄉試考場,一看發下來的題目,郎生擬的七道題一道也沒漏下。回想自己以前幾次所作的好文章,一片茫然,怎麼也想不起來。惟有那些開玩笑拼湊的文章,仍歷歷在心。但他手握毛筆,始終感到寫如此文章丟人;想稍微修改一下,但思考再三,竟然不能更改一字。夕陽西下,賈奉雉只得按著記憶直錄下來交卷出場。郎生等候他已經很久了,見面就問道:「怎麼這麼晚?」賈奉雉如實說了,並立即求他擦去背上之符;可是脫衣一看,符已經沒有了。再回憶考場中的作文,恍如隔世。賈奉雉大為驚異,就問郎生說;「您腫么不用此法自己參加考試呢?」郎生笑著說:「我根本沒有這種追求,所以就不讀這些文章。」於是約賈奉雉明天到他家,賈奉雉答應了。郎生走了以後,賈奉雉拿出那七篇文章自己閱讀,根本不是自己想表達的意思,怏怏不快,也沒再去郎生家,垂頭喪氣地回自己家了。


不久,鄉試張榜,賈奉雉竟然考中經魁。他又閱讀了那七篇舊文,一讀一身汗,讀完,衣服一層層全濕透了。他自言自語地說:「這樣的文章一公布,我怎麼有臉去見天下讀書人呢!」正在羞愧之際,郎生忽然來了,說:「你希望考中就中了,怎麼悶悶不樂呢?」賈奉雉說:「我恰好在想,這真是用金盆玉碗盛狗屎,真是無臉再出去見同學。我將離家隱居山上,與世長絕。」郎生說:「這也是高見,恐怕你做不到。果真能行,我就為你引見一個人,可以得到長生不老。即使有千年盛名,也沒什麼值得留戀了,何況是無意得來的富貴呢!」


賈奉雉聽了很高興,留他同宿,說:「讓我再考慮一下。」天明後,賈奉雉對郎生說:「我已經決定了!」他也不告訴老婆孩子一聲,竟飄然離家而去。


他倆漸進至深山一處洞府中,裡面別有洞天。有個老人坐在堂上,郎生叫賈奉雉參拜老人,稱呼他師父。老人說:「怎麼這麼早就來了?」郎生說:「他修道決心已定,盼望師父能收錄他。」老人向賈奉雉說道:「你既然來了,必須把自己置之度外,這樣才能得道。」賈奉雉連忙答應。郎生把他送到一處院子里,安排好睡覺地方,又為他拿來吃的,才走了。賈奉雉見房子精緻清潔;只是門上沒有門,窗上沒有窗欞,裡面僅有一張小書桌和一張床。他脫鞋上床,月光已經從門窗中射進來了。他感到有點餓,就拿過朗生所送食物吃起來,味道甜美,只吃了一點就飽了。心裡暗想郎生定會再來,但是坐了很久,四周靜寂,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是覺得屋內清香,臟腑空明,脈絡歷歷可數。忽然聽見屋外有尖厲聲響,像貓的動靜。賈奉雉從窗子向外一看,原為是只老虎蹲在屋檐下面。乍見老虎,嚇了一跳;想起師父說的話,就又收神端坐。老虎好像知道裡面有人,隨即進屋走近床鋪,使勁用鼻子吸氣,把賈奉雉腳腿聞遍。不一會兒,聽到院子里有東西鳴叫撲楞,像是雞被綁住了,老虎立即出屋而去。


賈奉雉又坐了一會兒,一個美女進了屋,蘭麝熏香撲面,她悄然上床,趴在賈奉雉的耳朵上小聲說:「我來了。」一說話,滿口香氣。賈奉雉緊閉雙眼,沒有動心。美女又低聲說:「睡了嗎?」聲音很像他的妻子。賈奉雉心略微動了一下,可又一想:「這都是師父試探我的幻術。」依然閉著眼睛。美女笑著說:「小老鼠動了!」


當初,賈奉雉夫妻和丫鬟同住一屋,做愛時恐丫鬟聽見。就私下約好一暗語說:只要說「小老鼠動了」,就開始親熱。」賈奉雉忽聽此言,不覺大為動心,睜眼仔細一看,真是他的妻子。就問她道:「你怎麼會來了?」妻子回答說:「郎秀才怕您自己寂寞想家,派去了一位老太婆領我來的。」說話之間,因為他離家出走時沒打招呼,兩人偎靠在一起,妻子還非常怨恨他。賈奉雉安慰了好久,她才高興地和他親熱起來。結束後,天快亮了,聽見師父怒斥的聲音,離院子越來越近。賈妻急忙起來,無處藏身,就越過矮牆走了。


不一會兒,郎生跟在師父身後進來。師父當著賈奉雉的面,用棍子打郎生,隨後便叫他把賈奉雉趕走。郎生也只好領著賈奉雉從矮牆上出去了,說:「我對您的期望有點過高,未免冒進了;沒想到你情緣未斷,連累我也挨了責打。你從這裡暫時回去,我們以後還有再見的時候。」說完為他指明了回家的路,兩人於是拱手告別。


賈奉雉在山上俯視自家村子,原來就在眼前。心想妻子小腳走得慢,一定還在半路上。他疾奔了一里多路,已經到了家門口。只見房屋院牆破敗凌亂,不再是原來樣子;村裡老人小孩,竟然沒有一個認識的。心裡這才感到驚駭詫異,忽然想起漢朝的劉晨、阮肇二人天台遇仙回家時,所見情景和今天情況非常相似。他沒敢再進家門,就在對門坐下休息。


過了很久,有個老翁拖著拐杖從裡面出來。賈奉雉向他行禮,問道:「賈奉雉家在哪兒?」老翁指著賈宅說:「這就是。莫非您要問那樁奇事嗎?我都知道。相傳這位賈公當時聽說自己考中了舉人就逃走了;走的時侯,他的兒子才七八歲;後來到了十四五歲的時候,賈夫人忽然又大睡不醒。兒子在世的時候,冷了熱了還能夠為母親換換衣服;等到兒子死了,兩個孫子很窮,房子拆毀了,就用木頭扎了架子,蓋上點草苫子給賈夫人遮蔽風雨。一個月前,賈夫人忽然醒過來,屈指一算已經一百多年了。遠近的人聽說這件奇事,都來尋訪觀看,近幾天人少了點。」賈奉雉聽了恍然犬悟,說:「老先生有所不知,賈奉雉就是我呀。」老翁大驚,急忙走去告訴賈家的人。


此時賈奉雉長孫已經死了;他的次孫賈祥也已經到了五十多歲。孫子認為賈奉雉年輕,懷疑他是偽裝有詐。不多時,賈夫人出來,才認出他來。頓時淚流不止,叫著他一塊進家。夫妻二人苦於沒有房子,只好暫時進了孫子的屋裡。一時男女老幼,跑來擠滿一屋,都是賈奉雉的曾孫、玄孫,大都粗俗無知沒有什麼文化。長孫媳婦吳氏,買酒並準備了粗茶淡飯招待他們;又叫小兒子賈杲和媳婦,同自己共住一屋,騰出房子清理乾淨讓祖父母住。賈奉雉住進了為他準備的房子,裡面煙熏火燎的氣味再加上孩子尿味,氣味熏人。住了幾天,他悔恨得不得了。兩個孫子家分別輪換著供他們吃喝,飯菜做得很不對口味。村裡人因為賈奉雉百年新歸,天天請他去喝酒;然而賈夫人卻經常吃不上飽。長孫媳婦吳氏是讀書人家的女兒,很懂閨訓家規,對祖父母一真很孝順。而次孫賈祥家裡送飯越來越少,有時得呼喊著才給他們送來。賈奉雉很生氣,就帶著夫人離開這裡,到東村設帳教學去了。他常對夫人說:「這次回家我非常後悔,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不得已,只好重操舊業,倘若心裡不再感到羞愧的話,要想富貴也並不是難事。」


過了一年多,吳氏還時時給他們送些東西來;而賈祥父子竟然和他們不來往了。這一年,賈奉雉考中了秀才。縣令很看重他的文才,便贈送了很多錢財資助他,從此家裡稍微富裕些了。賈祥也漸漸地來湊近乎。賈奉雉把他叫進來,算了算過去花的他的飯錢,拿出銀子償還了他,並喝斥他離開,永不來往。於是賈奉雉買了一處新宅子,讓吳氏搬過去同住在一起。吳氏有兩個兒子,大兒在家留守舊業;小兒賈杲很聰明,賈奉雄便叫他和自己的學生們在一起讀書。


賈奉雉從深山回來後,心思更加清明透澈。不久,他參加鄉試、會試連中,成了進士。又過了幾年,賈奉雉以監察御史身份巡按浙江。他聲名顯赫,家中樓台歌舞,稱盛一時。但是賈奉雉為人剛正,不媚權貴,朝中的大官們都想陷害他。他曾屢次上疏請求辭官回鄉,一直沒得到皇帝批准,不久禍患就發生了。


原先,賈祥的六個兒子都是無賴,賈奉雉雖然不理睬他們,但是他們都利用賈奉雉的勢力作威作福,強佔別人田宅,鄉鄰們認為他們是禍害。有個某乙才娶了個新媳婦,被賈祥的次子奪去當了妾。某乙本來就狡詐,鄉鄰們又湊錢助他打官司,因此這件事就傳到了京城。當權大官紛紛奏章攻擊賈奉雉。賈奉雉沒有辦法證明自己清白,被關進牢里一年多。賈祥和他的次子都病死獄中。後來賈奉雉奉旨充軍遼陽。當時賈杲考中秀才已經很久了,為人非常仁義厚道,名聲很好。賈奉雉夫人後來生的一個兒子,年已十六歲了,就把他託付給賈杲。賈奉雉夫妻二人帶著一個男僕和一個女僕上路而去。賈奉雉說道:「這十幾年的富貴,還不如一場夢的時間長。如今才知道榮華之場,都是地獄境界,悔比劉晨和阮肇多造了一重罪孽呀!」


走了幾天,他們抵達海邊,遠遠地看見有一艘巨船向這邊駛來,上面鑼鼓喧天,吹吹打打,侍衛們都像些天神。大船靠近岸邊後,從裡面走出一個人來,笑著請賈御史上船休息一下。賈奉雉一見那人驚喜異常,一縱身就躍了過去,押解他的官差也不敢阻擋。賈夫人急忙想跟過去,但大船已經駛去很遠了,於是她氣憤地投海了。漂泊了幾步,就見有個人從船上垂練於水,把她引救到船上而去。


押解官差趕緊命令舟子登上小船,一邊追一邊大喊。只聽到大船上鼓聲如雷,和轟鳴的海濤聲交相呼應,轉眼間就不見了。賈奉雉的僕人認識大船上的那個人,原來他就是郎生。


異史氏曰:「世上傳說陳大士在考場中,寫好了文章,吟誦數四,感嘆說:『這麼好的文章還有誰能看出來呢!』遂棄之重寫,所以考場里的文章,不及平時寫的文章。賈生也是這樣,羞愧逃走,能看出來他身上有仙骨,乃再返人世,為了填飽肚子,而自貶身份,就成了貧賤者中最貧賤的人了!」


續黃粱


福建曾孝廉,高捷南宮時,與二三新貴,遨遊郊郭。偶聞毘盧禪院,寓一星者,因並騎往詣問卜。入揖而坐。星者見其意氣,稍佞諛之。曾搖箑微笑,便問:「有蟒玉分否?」星者正容許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大悅,氣益高。值小雨,乃與游侶避雨僧舍。舍中一老僧,深目高鼻,坐蒲團上,偃蹇不為禮。眾一舉手登榻自話,群以宰相相賀。曾心氣殊高,指同游曰:「某為宰相時,推張年丈作南撫,家中表為參、游,我家老蒼頭亦得小千把,於願足矣。」一坐大笑。


俄聞門外雨益傾注,曾倦伏榻間,忽見有二中使,齎天子手詔,召曾太師決國計。曾得意疾趨入朝。天子前席,溫語良久。命三品以下,聽其黜陟;即賜蟒玉名馬。曾被服稽拜以出。入家,則非舊所居第,繪棟雕榱,窮極壯麗。自亦不解,何以遽至於此。然捻髯微呼,則應諾雷動。俄而公卿贈海物,傴僂足恭者,迭出其門。六卿來,倒屣而迎;侍郎輩,揖與語;下此者,頷之而已。晉撫饋女樂十人,皆是好女子。其尤者為裊裊,為仙仙,二人尤蒙寵顧。科頭休沐,日事聲歌。


一日,念微時嘗得邑紳王子良周濟我,今置身青雲,渠尚蹉跎仕路,何不一引手?早旦一疏,薦為諫議,即奉俞旨,立行擢用。又念郭太僕曾睚眥我,即傳呂給諫及侍御陳昌等,授以意旨;越日,彈章交至,奉旨削職以去。恩怨了了,頗快心意。偶出郊衢,醉人適觸鹵簿,即遣人縛付京尹,立斃杖下。接第連阡者,皆畏勢獻沃產。


自此富可埒國。無何而裊裊、仙仙,以次殂謝,朝夕遐想。忽憶曩年見東家女絕美,每思購充媵御,輒以綿薄違宿願,今日幸可適志。乃使干仆數輩,強納貲於其家。俄頃,藤輿舁至,則較昔之望見時,尤艷絕也。自顧生平,於願斯足。又逾年,朝士竊竊,似有腹非之者。然各為立仗馬;曾亦高情盛氣,不以置懷。


有龍圖學士包上疏,其略曰:「竊以曾某,原一飲賭無賴,市井小人。一言之合,榮膺聖眷,父紫兒朱,恩寵為極。不思捐軀摩頂,以報萬一;反恣胸臆,擅作威福。可死之罪,擢髮難數!朝廷名器,居為奇貨,量缺肥瘠,為價重輕。因而公卿將士,盡奔走於門下,估計夤緣,儼如負販,仰息望塵,不可算數。或有傑士賢臣,不肯阿附,輕則置之閑散,重則褫以編氓。甚且一臂不袒,輒迕鹿馬之奸;片語方干,遠竄豺狼之地。朝士為之寒心,朝廷因而孤立。又且平民膏腴,任肆蠶食;良家女子,強委禽妝。沴氣冤氛,暗無天日!奴僕一到,則守、令承顏;書函一投,則司、院枉法。或有廝養之兒,瓜葛之親,出則乘傳,風行雷動。地方之供給稍遲,馬上之鞭撻立至。荼毒人民,奴隸官府,扈從所臨,野無青草。而某方炎炎赫赫,怙寵無悔。召對方承於闕下,萋菲輒進於君前;委蛇才退於自公,聲歌已起於後苑。聲色狗馬,晝夜荒淫;國計民生,罔存念慮。世上寧有此宰相乎!內外駭訛,人情洶洶。若不急加斧鑕之誅,勢必釀成操、莽之禍。臣夙夜祗懼,不敢寧處,冒死列款,仰達宸聽。伏祈斷奸佞之頭,籍貪冒之產,上回天怒,下快輿情。如果臣言虛謬,刀鋸鼎鑊,即加臣身。」云云。


疏上,曾聞之,氣魄悚駭,如飲冰水。幸而皇上優容,留中不發。又繼而科、道、九卿,文章劾奏;即昔之拜門牆、稱假父者,亦反顏相向。


奉旨籍家,充雲南軍。子任平陽太守,已差員前往提問。曾方聞旨驚怛,旋有武士數十人,帶劍操戈,直抵內寢,褫其衣冠,與妻並系。俄見數夫運貲於庭,金銀錢鈔以數百萬,珠翠瑙玉數百斛,幄幕簾榻之屬,又數千事,以至兒襁女舄,遺墜庭階。曾一一視之,酸心刺目。又俄而一人掠美妾出,披髮嬌啼,玉容無主。悲火燒心,含憤不敢言。俄樓閣倉庫,並已封志。立叱曾出。監者牽羅曳而出。夫妻吞聲就道,求一下駟劣車,少作代步,亦不得。十里外,妻足弱,欲傾跌,曾時以一手相攀引。又十餘里,己亦困憊。歘見高山,直插霄漢,自憂不能登越,時挽妻相對泣。而監者獰目來窺,不容稍停駐。又顧斜日已墜,無可投止,不得已,參差蹩躠而行。比至山腰,妻力已盡,泣坐路隅。曾亦憩止,任監者叱罵。忽聞百聲齊噪,有群盜各操利刃,跳梁而前。監者大駭,逸去。曾長跪,言:「孤身遠謫,囊中無長物。」哀求宥免。群盜裂眥宣言:「我輩皆被害冤民,祇乞得佞賊頭,他無索取。」曾叱怒曰:「我雖待罪,乃朝廷命官,賊子何敢爾!」賊亦怒,以巨斧揮曾項。覺頭墮地作聲,魂方駭疑,即有二鬼來,反接其手,驅之行。


行逾數刻,入一都會。頃之,睹宮殿;殿上一丑形王者,憑几決罪福。曾前,匐伏請命。王者閱卷,才數行,即震怒曰:「此欺君誤國之罪,宜置油鼎!」萬鬼群和,聲如雷霆。即有巨鬼捽至墀下。見鼎高七尺已來,四圍熾炭,鼎足盡赤。曾觳觫哀啼,竄跡無路。鬼以左手抓發,右手握踝,拋置鼎中。覺塊然一身,隨油波而上下;皮肉焦灼,痛徹於心;沸油入口,煎烹肺腑。念欲速死,而萬計不能得死。約食時,鬼方以巨叉取曾,復伏堂下。王又檢冊籍,怒曰:「倚勢凌人,合受刀山獄!」鬼復捽去。見一山,不甚廣闊;而峻削壁立,利刃縱橫,亂如密筍。先有數人罥腸刺腹於其上,呼號之聲,慘絕心目。鬼促曾上,曾大哭退縮。鬼以毒錐刺腦,曾負痛乞憐。鬼怒,捉曾起,望空力擲。覺身在雲霄之上,暈然一落,刃交於胸,痛苦不可言狀。又移時,身驅重贅,刀孔漸闊;忽焉脫落,四支蠖屈。鬼又逐以見王。王命會計生平賣爵鬻名,枉法霸產,所得金錢幾何。即有鬡須人持籌握算,曰:「三百二十一萬。」王曰:「彼既積來,還令飲去!」


少間,取金錢堆階上,如丘陵。漸入鐵釜,鎔以烈火。鬼使數輩,更以杓灌其口,流頤則皮膚臭裂,入喉則臟腑騰沸。生時患此物之少,是時患此物之多也!半日方盡。王者令押去甘州為女。行數步,見架上鐵梁,圍可數尺,綰一火輪,其大不知幾百由旬,焰生五采,光耿雲霄。鬼撻使登輪。方合眼躍登,則輪隨足轉,似覺傾墜,遍體生涼。開目自顧,身已嬰兒,而又女也。視其父母,則懸鶉敗焉。土室之中,瓢杖猶存。心知為乞人子。日隨乞兒托缽,腹轆轆然常不得一飽。著敗衣,風常刺骨。十四歲,鬻與顧秀才備媵妾,衣食粗足自給。而冢室悍甚,日以鞭棰從事,輒以赤鐵烙胸乳。幸而良人頗憐愛,稍自寬慰。


東鄰惡少年,忽踰垣來逼與私。乃自念前身惡孽,已被鬼責,今那得復爾。於是大聲疾呼,良人與嫡婦盡起,惡少年始竄去。居無何,秀才宿諸其室,枕上喋喋,方自訴冤苦。忽震厲一聲,室門大辟,有兩賊持刀入,竟決秀才首,囊括衣物。團伏被底,不敢復作聲。既而賊去,乃喊奔嫡室。嫡大驚,相與泣驗。遂疑妾以姦夫殺良人,因以狀白刺史;刺史嚴鞫,竟以酷刑罪案,依律凌遲處死,縶赴刑所。胸中冤氣扼塞,距踴聲屈,覺九幽十八獄,無此黑黯也。正悲號間,聞游者呼曰:「兄夢魘耶?」豁然而寤,見老僧猶跏趺座上。同侶競相謂曰:「日暮腹枵,何久酣睡?」曾乃慘淡而起。僧微笑曰:「宰相之占驗否?」曾益驚異,拜而請教。僧曰:「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蓮也。山僧何知焉。」曾勝氣而來,不覺喪氣而返。台閣之想,由此淡焉。入山不知所終。


異史氏曰:「福善禍淫,天之常道。聞作宰相而忻然於中者,必非喜其鞠躬盡瘁可知矣。是時方寸中,宮室妻妾,無所不有。然而夢固為妄,想亦非真。彼以虛作,神以幻報。黃粱將熟,此夢在所必有,當以附之邯鄲之後。」


(譯文) 福建有一位姓曾的舉人,考中進士時,與二三位同榜進士到京郊遊玩。偶然聽別人說,在毗盧禪院里住了一位算命先生,便一塊去算卦。進了屋子,行禮坐下。算命先生見他那副洋洋得意的樣子,就奉承了幾句。曾某搖著扇子微笑,問算命先生:「我有沒有身穿蟒袍、腰系玉帶福分啊?」算命先生一本正經地說:「你能做二十年太平宰相。」曾某聽了,很高興,神氣更足。這時,外邊下起小雨,於是就和朋友們在和尚的住房裡避雨。屋裡有一位年老的和尚,眼睛深凹,高高鼻樑,坐在蒲團上,神情淡淡地不主動見禮,幾個人略一打招呼,便一起坐在床榻上,說起話來。大家都以宰相稱呼曾某,向他表示祝賀。這時,曾某心高氣盛,指著一位同游者說:「我當了宰相時,推薦張年丈做江南巡撫;家中表親,可以作參將、游擊;我家中老僕,也要作個小小千總或把總,我的心愿也就滿足了。」在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一會兒,門外雨下得更大了。曾某感覺疲倦,躺在床上。忽然,見到兩位皇宮太監送來皇帝親筆詔書,召曾太師商討國事。曾某很得意,很快到了朝廷朝見皇帝。皇帝把座位向前挪了挪,很溫和地與他談了很久;命令三品以下的官員,聽從他的任免提拔,不必上奏;賜給他蟒袍、玉帶和名貴馬匹。曾某披戴整齊,跪下向皇帝叩頭謝恩,下朝回家,發現已經不是以前那些破舊房舍,而是雕樑畫棟,極為壯麗,自己也說不明白為什麼一下子變成這樣。但是,捻著鬍鬚一呼喚,家中的僕人,前呼後應,聲若雷動。過了一會,就有公卿大臣給他獻上海上珍品,躬著身子畢恭畢敬者,接二連三地出入其門。六部尚書來了,他倒履相迎;侍郎們來了,他只作個揖,陪著說兩句話;級別比這更低的官員來,他只是點點頭罷了。山西巡撫,贈給他女樂十人,都是漂亮。其中特別俊美的裊裊和仙仙,尤受寵愛。每當他在家休息時,就整天沉溺於鶯歌燕舞中。


有一天,他忽然想起未發跡時,曾經受過本縣紳士王子良周濟,今天自己置身青雲之上,那王子良還在仕途上蹉跎,為什麼不拉他一把呢?第二天早起,就給皇帝寫了一道奏疏,薦舉王子良作諫議大夫。得到皇帝許可,立刻把王子良提拔升職。又想到,郭太僕曾經對自己瞪過眼,馬上把呂給諫和陳昌監察御史等叫來,把自己意圖告訴他們。過了一天,彈劾郭太僕的奏章,紛紛擺在面前,得到皇帝聖旨,把郭撤職趕出了朝廷。曾某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心裡非常暢快。


有一次,他偶爾來到京郊大路,一個喝醉酒的人,衝撞了他的儀仗隊,就命下人把他捆起來,交給京官後,立刻被亂棍打死。那些與他接近的近鄰和田地相連的人家,也都畏懼他的權勢,把自己的好房子與肥沃的土地獻給他。自此他家富可敵國。不久,裊裊和仙仙先後去世了,他朝思暮想。忽然想起,往年見他的東鄰有一個少女特別美麗,每每想把她買來作妾,只因財力單薄,未能如願,今天終於可以滿足心愿了。於是派去幾個幹練奴僕,硬把彩禮送到她家。一會兒,用藤轎把她抬來,下轎一看那個少女比以前更加風華絕代了。自己回想這一輩子,各種願望都實現都滿足了。


又過了一年,曾某常聽到朝中有人在背後悄悄議論他,但他認為這只不過是朝廷門口那些擺樣子儀仗馬匹而已。他仍然盛氣凌人不可一世,不把別人的議論放在心上。


沒想到龍圖閣大學士包公,上疏彈劾曾某。奏疏大概意思說:「臣認為曾某,原是一個飲酒賭博的無賴,市井小人。只不過偶然一句話的投合,而得到皇上眷顧。父親穿上了紫色朝服,兒子也穿上了紅色的朝服。所受皇上恩寵,已達極點。曾某不思為國捐軀,不想肝腦塗地,以報皇上之萬一;反而在朝中恣意而為,自己作威作福。他犯下的死罪,像頭髮那樣難以數清;朝廷中的重要官職,曾某奇貨可居,衡量官位輕重,決定收費高低。因而朝中公卿將士,都奔走其門,估計官職價錢,投機鑽營,如同集市商販,仰仗他的鼻息,望塵而拜者,人數無法計算。即使有傑出之士與賢能良臣,不肯依附,不願意阿諛奉承,輕者被他放置在閑散無實權位置,重的被他削職為民。更有甚者,只要不贊成他的意見,動輒就中他指鹿為馬的奸計;只要片言觸犯了他,便被流放豺狼出沒之地。朝中有志之士為之寒心,朝廷因而孤立。又有那平民百姓的膏血,任意被他們蠶食;良家的女子,依勢強娶。其氣焰兇惡,百姓怨氣瀰漫,過著暗無天日生活。只要他家奴僕一到,太守、縣令都要看顏色行事;他的書信一到,連刑部、都察院也要徇情枉法。甚至連他那些奴才的兒子,或者稍有關係的親戚,出門則乘坐驛站的公車,風行雷動。


地方上所供給的東西稍為遲緩,馬上就會遭到鞭打。他殘害人民,把地方官府看成自家奴隸,他隨從所到之處,田野中寸草不剩。而曾某現在卻正是聲勢煊赫,炙手可熱,依仗皇上對他的寵信,毫無悔過之心。召見對方到宮闕之中,他轉身就在皇帝那裡進陷別人;曾某退朝回家,他家中後花園中已響起歌聲,整天花天酒地,聲色犬馬,,晝夜荒淫,國計民生,從不考慮。世界上難道有這樣的宰相嗎?內外驚恐,人心惶惶,若不馬上把他誅除,勢必要釀成曹操與王莽那樣橫禍。臣日夜憂慮,不敢安處,我冒殺頭之罪,列舉曾某的罪狀,上報聖上得知。請求陛下砍斷奸佞腦袋,沒收他貪污的財產。上挽老天震怒,下可安撫人心。如果臣言若有虛假捏造,可以刀、鋸、鼎、鑊等方式,任意處置臣子」。等等


奏摺送上去之後,曾某聽到消息後,嚇得魂飛膽破,如同冬天喝了一杯冰涼冷水。幸而皇上優待寬容,扣下此疏沒作處理。但是,繼之各科各道、九卿大臣,不斷上奏章彈劾;就連往日那些拜他門下,稱他為乾爹的,也翻臉攻擊。


聖上下令抄沒他家中財產,發配充軍雲南。他的兒子在山西平陽做太守,也已經派人提審。曾某剛打聽到聖旨內容,正驚恐害怕,接著就有數十名武士,帶著劍拿著槍,徑到曾某內室,扒掉他官服,摘下他烏紗帽,把他同他妻子一塊捆起。一會兒,看到許多差役,把他家中把金銀財物搬到庭院,金銀錢鈔有數百萬,珍珠、翡翠、瑪瑙、玉石有數百斛。幄幕、帳簾、床榻之屬,有數千件;至於小兒的襁褓,女人的鞋子,掉得滿台階都是。曾某一一看在眼裡,感到心酸刺眼。不一會,一個人拖著曾的美妾出來,她披頭散髮嬌聲啼喊,美麗面容六神無主。曾某在一邊,非常悲傷,心如火燒,眼含憤怒,而不敢說出來。不一會,樓閣倉庫,全被查封。差役立即呵叱曾某出去,監管他的人就用繩子牽著,把他拉了出去。


曾某同他妻子忍聲含淚地上路,要求能有一老馬破車,代步前行,差役不答應。走了十里,曾某妻子腳小無力,快要跌倒,曾某用一隻手攙扶著她走。又走了十里,自己也疲憊不堪。突然見前邊有一座高山,直插雲霄,自己擔憂無法攀越去,時時挽著妻子相對哭泣。而監管的人面目猙獰,時來窺視催促,不容許他們稍微停下休息。又看到太陽西斜,晚間無處可以投宿,不得已,就彎著腰,在彎曲山路上,一步一步爬行。快到半山腰時,妻子實在無力前行,坐在路旁哭泣。曾某也坐下來稍微休息,任憑差役叱罵。


忽然間聽到多人一齊叫喊,有一群強盜各自拿著鋒利的刀槍,跳著跑著來到前面。監送差役大驚而逃。曾某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說:「我孤身被發配邊疆,行李中也無值錢的東西。」哀求他們寬恕。這些強盜個個瞪大了眼精,怒斥他說:「我們這群人是被害的冤民,只要你這奸賊狗頭,別的啥也不要!」曾某憤怒反駁說:「我雖有罪之身,仍是朝廷命官,你們這群亂賊,怎能胡為!」群賊大怒,揮動巨斧,就朝曾某脖子砍去,只聽自己頭落地有聲。驚魂未定,立刻見到兩個小鬼,把他的雙手捆起來,趕著他走。


大約走了幾個時辰,到了一個都市。不多時,看到一座宮殿,大殿之上坐著一位相貌醜陋閻王,靠在一個長長辦公桌上判案。曾某急忙向前,匍匐在地,請求饒恕。閻王翻看卷宗,才看了幾行,就勃然大怒說:「你這是犯了欺君誤國之罪,應當放到油鍋里炸!」殿下萬鬼應和,聲如雷霆。馬上有一個巨鬼,把曾某抓起,摔到台階之下。見有一隻大油鍋,約有七尺多高,四周圍燒著熱炭,油鍋的腿都燒紅了。曾某渾身發抖,哀哀啼哭,想逃又無路可走。巨鬼用左手抓住他的頭髮,右手握著他的腳脖,把他扔到油鍋中。覺得孤零零的身子隨熱油上下翻滾,皮肉焦糊,痛徹於心;沸油入口,肺腑皆熟。曾某心想我趕快死了算了,而想了一萬個辦法也不能馬上死去。約一頓飯時間,巨鬼才用大鐵叉把曾某從油鍋里取出來,又讓他跪到大堂下。閻王又查檢了生死簿,氣憤地說:「你曾依仗權勢,欺凌別人,應當上刀山之獄。」鬼又把他揪去,見到一座山,不很大,而峻峰峭拔,鋒利的刀刃縱橫交錯,密如竹筍。已經有幾個人的肚腸掛在上邊,悲痛呼號,慘絕心目。巨鬼督促曾某上去,曾大哭著向後退縮。臣鬼用毒錐刺頭,曾某忍痛乞求可憐。臣鬼大怒,抓起曾某,向空中擲去。曾某覺得自己身在雲霄間,昏然掉下,鋒利亂刀刺入胸膛,痛苦不可言狀。過了一會,由於他的身體太重,向下壓去,被刺入的刀口漸漸大了,忽然他從刀上脫落下來,四肢蜷曲。巨鬼又攆著他去見閻王。閻王讓計算一下他生平賣官鬻爵、貪臟枉法霸佔田產,所得金銀財寶多少。立刻有一個鬍鬚捲曲的人數著籌碼,屈著指頭算計說:「三百二十一萬。」閻王說:「他既然能搜括來,就讓他都喝下去。」


不多會,取來金錢堆集到台階上,像小山丘。慢慢放入鐵鍋,用烈火熔化。巨鬼讓其他幾個鬼,更替著用勺子灌入他的口中,流到面頰上皮膚臭裂;灌到喉嚨,五臟六腑像開鍋沸騰一樣。曾某活著時,恨自己搜括得太少,此時又恨此物太多。半天才灌盡。閻王下令,把曾某押解到甘肅托生為女。走了幾步,見到架子上有一鐵梁,周圍數尺,上邊穿著一個火輪,大到不知有幾百里,發出五彩火焰,光耀雲霄。巨鬼鞭撻著曾某蹬上火輪。他剛一閉眼登上,火輪隨腳轉動,似覺身子傾墜,遍身冰涼。


他睜開眼一看,自身已變成嬰兒,還是個女的。看看生他的父母,都穿著破爛的棉衣。土房中放著乞討破瓢和打狗棍。他知道自己變成了討飯人女兒。從此,每天跟隨討飯人沿街乞討,肚子里常常餓得直叫,不得一飽。穿著破爛的衣服,風吹骨疼。十四歲那年,被賣給一個姓顧的秀才當小妾,衣食才能自給。而大老婆很兇悍,每天不是用鞭子抽就是打板子,還用燒紅的烙鐵烙她乳房。幸好丈夫還憐愛她,心裡稍稍有些安慰。


牆東鄰有個惡少,忽然越過牆頭,逼著與她私通。她心想,自己前生罪孽,已受到鬼的懲罰,現在哪能再犯呢!於是大聲呼救。丈夫與大老婆都起來,惡少才逃去。過了不久,秀才剛到她的房間中睡覺,她在枕上喋喋地訴說自己的冤苦。忽然一聲巨響,房門大開,有兩個賊持刀闖入,竟然砍掉秀才的頭,搶光衣物走了。她嚇得縮成一團,藏在被子底下,不敢出聲。等到賊去了,才哭喊著跑到大老婆房中。大老婆大驚,哭著和她一塊去驗看秀才的屍體。懷疑是她招引姦夫殺死自己的丈夫。因而告到州官那裡。刺史嚴加拷問,以酷刑毒打,使她招認定案,依照法律,判凌遲處死,把她綁著到行刑的地方。她胸中冤枉之氣堵塞,跳著喊冤,覺得世上比十八層地獄還黑暗。


正在悲痛呼號的時候,聽得同游朋友喊說:「老兄你被夢魘了嗎?」曾某忽然醒悟過來。見到老和尚還盤著腿坐在那裡。同游者都問他:「天晚了,肚子都餓了,你怎麼睡了這麼久?」曾某於是面色慘淡地坐起來。老和尚微笑著說:「占卦說你作宰相,是不是很靈驗啊?」曾某越發驚異,向老和尚行禮請教。老和尚說:「都說修德行善,行仁道,就是在火坑中,也能生長出蓮花來。我是個山僧,哪裡能參透其中的玄妙!」曾某興高采烈而來,垂頭喪氣而歸,當大官發大財的想法,由此慢慢地淡薄了。後來,他隱遁深山,不知所終。


異史氏曰:「行善者得福,作惡者受禍,天之道啊。聽聞有人做了宰相而高興萬分,那他一定不知道這個職位必須鞠躬盡瘁。在夢中,宮室妻妾無所不有。然而夢固然是虛妄的,妄想自然也不是真的。曾某夢中惡行,鬼神給了他惡報。黃米飯將熟了,在人們還不理解人生很短暫時,象曾某這樣有飛黃騰達的夢想是在所不免的,所以應該把這篇故事附在邯鄲《黃粱夢》之後,是為《續黃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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