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茶共生之所
在京都,一座承載著80年歷史的傳統日式建築矗立山頭,鳥瞰著大德寺。這座名為「陶陶舍」(Totousha)的木屋,令人在飲茶或觀景時,都聯想起日語中的「陶醉」一詞。木屋中住著三位20多歲的茶道踐行者:Dairik Amae(天江大陸),Kiki Geisse(キキ?ガイセ)和Fukutaro Nakayama(中山福太朗)。 他們將屋子形容為「與茶共生」的居所。事實上,這個描述過於抽象——陶陶舍是個非營利性處所,完全對外開放,它向人們展示著這三個年輕人如何將現代性植入於傳統生活方式之中。
周六清晨,我和Dairik相約見面,簡單的早餐過後,我開始幫他作茶會的準備。在蒸熟米飯和軟化芋頭的間隙,我們到室外將階前的落葉和松針清掃出去。然後沖洗門廳,便於客人們在這裡拖鞋。Dairik近期剛剛完成了環繞木屋的花園設計,院子里貫穿一道石路,石面上覆蓋著苔蘚,修剪整齊的樹木為之提供著蔭蔽。他一邊打開茶室的窗戶,一邊說:「房子也需要呼吸,深層凈化十分重要。」這個傳統的木屋是用有機材料建造的,我們的人體亦同,建築本身也在隨著我們的生命變老。我意識到,這種物我之間的生命維繫,正是在陶陶捨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傳統的日式茶會是在茶寮(chashitsu)內進行的,字面上即「茶室」。越過滑門,目光會被沉於地表的壁爐吸引,壁爐內部是一個鐵壺,蒸騰的水汽正從半開的壺蓋中飄出來。坐在光滑的榻榻米墊層中,你能從完美的視角觀察內部的凹室,室內展示著書法捲軸與簡單的插花作品。對大多數人來說,家中不會有這樣的陳列空間。選擇傳統日式建築居住也並不常見,尤其在年輕人中間,這不僅因為傳統居所難於打理,還因為在這個摩登時代,它常被人們認為不切實際、操作性不強。然而,正是這些古舊的房屋,在重新呼喚傳統的茶會精神,這種文化活體正從現代生活中褪去,而更多地出現在博物館和歷史課本中。當被問及為什麼選擇這個木屋居住時,Dairik,Kiki和Fukutaro給出了同一個答案:行茶道。
Kiki來自智利,曾就讀於夏威夷大學。在大學裡,日本最大的茶道流派——里千家——深受學生喜愛並提供授教。由於專門從事日本文化研究,茶文化成為Kiki深入理解日本悠悠歷史的一個起點。從里千家項目學習中畢業後,她被宇治當地一家有著300年制茶歷史的丸久小山園公司(Marukyu Koyamaen)錄用。當她和Dairik同時試圖在京都尋找一個落腳地時,他們意外地找到了陶陶舍。
Fukutaro出生在東京南部的琦玉縣,如今在大阪當工程師。大學期間,加入學校的茶道俱樂部之後,他開始對茶道感興趣。茶道俱樂部——年輕人體驗茶道的主要渠道之一——如今也很難找練習茶道的傳統空間了。部分學校為此專門建造了榻榻米房,但並非所有學校都有此待遇。Fukutaro回憶道,一位外國朋友曾詢問他,俱樂部什麼時候練習茶道,他竟未能給出確切答覆。「但現在我明白了,如果再被問到這個問題,我會回答『如果你想要前往,隨時隨地你都能夠體驗茶道』。我現在住在這裡,隨時都能夠制茶。這是極為美妙的時光,一切順遂自然。」
一位建築師、一位工程師、一位辦公職員,相較於這三位年輕人日復一日的機械式工作,以「茶」為中心的生活方式似乎有些格格不入。但結束工作後,大家會和親友相聚一堂,舉辦茶會。正是出於對傳統日本茶會悠久歷史的深度尊敬,他們都自發地將茶道的哲理實踐於生活。春秋兩季,你能看到他們在鴨川河邊向路人們供茶。他們還在一些特別的建築空間中搭建茶棚,比如龍野市的古舊醬缸地窖,或者在祗園后街小型的封閉空間內。家中的茶室為藝術家或當地商業組織,如京都共浴歷史最悠久的船岡溫泉等,提供展陳空間。幾乎所有這些活動中,都會出現茶——它不僅供人飲品,更由此提供了一種聚會的可能性,它促使人們感知空間之純粹、欣賞藝術之美,還達到了商業目的。
當被問及「為什麼制茶」時,Dairik解釋道:「人們對京都的印象是處處皆文化。查看旅行指南時,你會看到這裡遍地都是傳統房屋,住民身著和服,親身踐行著茶道。而現實情況並非如此,原始住民並不制茶,也不復居住在傳統建築中。我想,『如果大部分住民都並不踐行當地文化,這個城市如何能被稱為文化城市呢?』許許多多的日本傳統,比如能劇(noh)、狂言(kyogen)以及花道(ikebana),迄今依舊被人們傳承並維繫著。但對茶道而言,似乎一切已經止息。於是,我試圖作了這樣的嘗試:能否在擁有自己工作的同時,踐行茶道?這種兼容性的生活方式在現代社會是否可能?」
Dairik出生於韓國,由於父親在外交部門工作,他輾轉生活於夏威夷、俄國和敘利亞。18歲之前,他在日本只住過三年。他說自己在國外的居所常常是傳統風格的建築——適宜於當地的特殊氣候與地理位置——他對現代城市建築的千篇一律表示嘆惋。Dairik認為只有建造一個契合獨特地域特徵或文化的空間,才能使人完全體驗生活之美:「我們需要選擇對當地環境而言完全自然的建材與設計。」
Dairik的老師曾將茶道形容為一種規範化流程,即用完全醒覺的意識與這個世界重新交涉的過程。昏暗的燭光照在我們周圍的人事之間,我們得以用雙眼更熱切地觀察它們;沸水發出輕微的嘶嘶聲蘇醒著我們的聽覺;從撒在炭火上的木屑堆中,飄出悠遠的檀木香味;手中厚重且有紋理的茶碗以及膝下如絲般的榻榻米,喚醒著我們的觸覺;抹茶有一些苦味,但卻沁人心脾。Fukutaro說道:「現在,我們有很多與人溝通的渠道。但是在這個相對較小的空間里,我們能夠彼此相伴,共同呼吸並觸摸相同的事物。通過這些純粹的事物,我們能夠表現最真實的自我。每一天我都前往新大阪,那是一個經濟大都市。人們的生活總是圍繞著AKB48選舉、電視新聞,或一整天蹲坐在電腦前辦公。下班後,當我回到這個屋子裡,與我的朋友們一起在茶室里坐下,我會想到:這才是真正的、真實的生活。」
在這個木屋停留一陣後,我開始意識到,「茶會/茶聚」的定義其實遠遠超出字面上的「相聚」含義,「茶」本身包含了更多的意味。一個周末的夜晚,當我步入茶室準備進行訪談時發現,茶室變成了三位室友和他們兩位鄰居的用餐場所。那天正好是鄰居聚會之日,矮桌上是熱氣騰騰的肉湯、湯碗和一大壺清酒。其中一位鄰居是復原影視傳統屏風畫的藝術家,那個周末他正巧舉辦完一場研討會,一些畫作都還零散地亂攤在地上。大約一小時後,另一位鄰居攜著一株山茶花進門而入,他剛剛修理了自己的院子,順手送來了一些植物的剪枝。順勢入座後,他加入了聚會。稍後,我看到窗外有人向內張望,一位路過的老人推開了移門,載歌載舞,極其自然地踏進了茶室。所有人都開懷大笑起來,Kiki打趣地說,老人是特意為我而來的。
陶陶舍的開放性令我震驚。鄰里和親友都自由地進出,他們隨手攜來分享之物,只尋求各自的舒適。正是這些「古老的、荒唐的生活」精確地向我們展示了,在智能手機、電視和卡拉OK出現之前,人們是以何種方式生活的。當慣於使用網路、觀看電影的當代住戶們落腳在這個城市時,陶陶舍這座永恆的木屋顯然能夠喚起一些什麼——它促使我們生活得更踏實、更開放、更有創造力。而或許,這種和諧的群體關係正來自於簡單而純粹的一個瞬間:提供或接受一碗茶。
茶作為一種媒介,將個體與他者聯繫在一起,在此過程中,茶室起到了輔助作用。我們是「赤裸地」進入茶室的,某種程度上如同被剝奪了武器的武士,我們將所有限定自己的外部標籤全都捨去了——工作名片、私人手機等等。那一瞬間,我們純粹地只是一個自然人,緊挨著另一個自然人並排而坐,共同分享一碗茶。
在我的採訪結束後數周,我到陶陶舍觀看一場能劇表演。茶室和榻榻米房中間的移門被拆卸下來,以便提供更大的舞台空間。九位客人,包括Kiki和Dairik在內,端坐在燭光環繞的坐墊上,邊上有一整盆炭火燃燒著為人們供熱。由於和表演者處於極近的距離內,我們能夠即刻感受到表演的起伏頓挫。演出後,Kiki和Dairik取出矮桌,端出溫暖的清酒和茶水。表演者和觀眾就圍坐一圈,喝著沁人心脾的酒水,歡聲笑語、翩然起舞。大家還即席高歌起來,如同在水壺中跳躍的蒸汽那般,歡欣雀躍。
關於陶陶舍,我細想著這個有限空間內的無限轉換——清晨茶會的清新與輕快;鄰里共餐之夜的隨性閑散;靜候能劇表演時的熱切肅穆;以及,我父母特意從美國趕來拜訪時,那場茶會上的欣喜愉悅。陶陶舍,完全是一個自然優雅、帶有淳樸泥土色調的空間,除了沉入地表的灶台之外,整個茶室本質上只是一個虛空的空間,它彷彿隨時等待並接納著一切將要發生之事。
到這裡,一切就不僅僅是關於茶了。在陶陶舍,生活滿載歡聲笑語,人們相互學習,並對所居住的建築本身悉心呵護,生活地誠摯且澄明。以茶為契機,這三位年輕人向我們證明了在這個摩登年代,自主並虔敬地生活是有可能的。或許,這才是適於京都這個古城的生活方式,也正是京都這個城市兼容了舊傳統與新方式,成為了一個時代的縮影。到了陶陶舍,遠離傳統藝術的年輕朋友們,能第一時間感受到傳統日式住宅的居住模式;通過茶會,他們更能真切地豐富並深化都市生活。Kiki總結道:「住入住之前,我們對未來的生活將會如何並無具體想像。隨後我們驚喜地發現,它其實遠遠超乎想像。」
原文轉載自《京都季刊(Kyoto Journal)》,2016年春季刊,總第85期,第4-18頁,本文經過刪減後刊登。Kyoto Journal: www.kyotojournal.org
作者簡介:丁柔安(Alexandra Ting),畢業於威廉姆斯學院藝術史專業,她主要關注藝術與食物。在京都兼任外語教師,並為《京都季刊》自由供稿人。
譯者簡介:陸穎(Lulu),浙江大學文藝學在讀博士,主要從事文藝美學及圖像學研究。
『譯後記』
西湖景區內有一大片茶園,茶園邊的度假區茶房裡,舉行著一場小型的私人茶道儀式。我在這裡第一次見到茶道師Soeren M. Chr. Bisgaard和他的學生助手Dairik Amae,那是去年六月中旬。
Soeren是里千家茶道流派傳承人,曾為日本皇室供奉茶禮。我更願意將他描述為一位真正將茶道哲學實踐於個人生活中的行為藝術家,某種意義上,他將此生投諸於一場自由意志的試驗。
那天清晨,他穿著黑白素色的和服,隨手從茶園田邊折了幾枝野花,插入花器,調整好角度,擺放到漆制的茶桌上,一絲不苟地擺弄桌上的茶器物件。他說茶道必須陰陽諧和,中軸線兩邊的茶器必須距離確切對等,必須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第二天見面時,Soeren顯然在前一天晚上率性地喝了些酒,臉上還帶著尚未清醒的醉意。但當我們穿過廊道,步入茶室後,他即刻肅穆地端坐下來,顯得神采奕奕、精神滿滿。他沉浸於對抹茶的迷醉中,表述時有的放矢、分條縷析、邏輯異常清晰。整個茶道表演過程里,他的助手Dairik都恭敬地站在一旁,或者一動不動地坐在茶室後方的榻榻米上,彷彿冥思打坐。
結束茶禮後,我們一行人走出茶室,準備用餐。前往度假區餐廳的路上,要穿過一片半包圍的灰度空間,地面下凹,內有清澈平緩的活水,水面置有石階,四周是白色的低矮圍牆,可以仰視看到圍牆外側一整排高大的法國梧桐。風過樹梢,樹葉嘩嘩地響起來,水面跟著泛起淺淡的漣漪。我注意到正在前行的Dairik突然停下來,轉身對Soeren說,「你看這裡的空間感覺很好」,說著他們共同止步,沉靜地感受著綠樹清風,風裡飄來泥土的香味,Dairik環顧四周後,接著說,「這裡的設計一樣不多,一樣不少」。這種簡單與純粹的審美,我想,正是陶陶舍的設計理念吧。
Soeren來自歐洲,卻對東方哲學抱有赤誠的熱愛,他曾輾轉於印度、中國和日本,最終在京都定居下來,距今已近40年整。他接收來自世界各地的茶道愛好者,並總是馬不停蹄地飛往新加坡、馬來西亞、日本、印度、丹麥等國家,授課並舉辦茶道儀式。「抹茶」,這個在他的世界裡幾近為「信仰」的對象,承載了所有生命的本初蘊藉與終極意味,他將生命體與自然界融合匯通,又將生命本身的老死循環輕描淡寫。我們談論了很多關於茶道、東方哲學和現世生活的困苦。Soeren孜孜不倦地向我傳授著一套獨特但又似曾相識的「意識」哲學,並重複著他的口頭禪「Tea is everything」。
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一種純粹而虔敬的執著,我也相信與他們的相遇,更多地對我此時此刻的生活帶來了微茫的啟迪,如同一種憧憬與期冀。此刻,我坐在電腦前即將完成這篇文章的翻譯,並期待著它被更多的人閱讀,腦海中浮現出Soeren的話,那是臨近告別時,他盯著我的眼睛說的:「Nothing happens by chance」。相信生命中的一切自有其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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