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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隔代「臭老九」父親,一個農村文藝青年苦難的一生

我的隔代「臭老九」父親,一個農村文藝青年苦難的一生


這是一篇舊文。寫於兩年前的清明節前,我的父親剛去世時。


兩年來,我一直不願去回憶他,那個遙遠的老頭兒,記憶中實在沒有什麼像樣的畫面,除了早年間的父子對立,就是一貧如洗的日子,最後是癌戰的殘陽歲月。就像一部舊中國的苦難史,時刻提醒我,那割裂、恍惚、又備感遙遠的過去。

但是,我卻越來越多的回到那塊土地,撒上幾碗酒,對著土黃的墳冢,時而低語嘮叨,時而失聲嚎啕,之後,是寧靜,長久的寧靜,這是近10年來,我從父親那裡感受到的最大力量,無論工作如何變故、人生有何等波折,都坦然面對,心靜如水。


因為,我的父親,他的一生全是苦難,即便在癌症晚期,他都絲毫沒有畏懼,只有樂觀和堅定。


2014年3月17日19時,父親永遠離開了他的老伴和孩子們,與癌症抗爭了5年。當時,我和妻子正狂飆在榮烏高速,還是未能見他最後一面。


當夜守靈,用手機摁了一些父親的片段,「落筆」之時,才意識到父愛之重,和文字之輕,才意識到父親於我的影響之深。

生命和幾萬元


2009年5月,父親發現左肩已經長成拳頭大的包開始劇痛,醫院拍片顯示為腫瘤,我讓弟弟強行帶他來了北京,接到他的那一刻,父親哭了,他說並不怕死,但想到只剩母親一人就控制不已。


在積水潭醫院確診腎癌晚期,己經骨轉移,需要切除一腎一肩頰骨。父親堅決不同意手術,他列舉了村裡多個例子,都是術後或者確診半年就離開了,他說,不希望臨死之前還要挨兩刀。


這是一個複雜和煎熬的過程。一方面做著各項檢查,一方面進行著思想鬥爭,住院一月還是無法說服他,甚至決定次日辦手續回家,便請主治醫生張清做最後努力。


張主任和父親詳談了一下午。他告訴我,老人最擔心的還是高昂的手術費會「拖垮」我們,以及面對不可測的未來是否花的有所值。張主任承諾將兩台手術合并為一,至少能省幾萬塊,父親才首肯。

合一的結果是風險的加大和持續10餘個小時的手術。三天ICU後父親醒了過來。回到老家,每天,他都當最後一天過,他非常樂觀,病重期間,還常下地干農活,至少保持了3年半的生活質量還不錯。


2012年底,又轉移到頭部,兩次突發腦溢血幾度昏迷,經搶救都奇蹟般活了過來,他說,他先不能走,走了只剩母親一人,家就不是家了。


我以為,這一次,他依然會創造奇蹟,雖然5年來,常常想到他的離去。早一天,我剛剛從老家返京,3天未進食的他突然吃了兩個雞蛋、半碗粥,並讓我備感驚喜的是,他在卧床半年來,第一次認出了我。沒想到,這一天竟成了永別。


隔代父親


而關於父親可能會死的遐想在我童齡時就閃過,甚至一度成為影響我心理健康的嚴重問題。

我的父親名叫劉連瑞,生於1938年,於我是一個遙遠的年代,他長我39歲,從我記事起,他就是個「老頭」了,只有從家中玻璃相框里那幾張黑白一寸照片中,才能尋到父親中青年的影子。


每每家長會,看到比父親年輕近20歲的其他家長,那種隨時有可能都要撐起一個家的恐懼和擔當常使我心跳加快、血管膨脹數度。


有關父親「知天命」以前的經歷,我知之甚少,都是從父親和村裡老頭斷斷續續的講述中了解一二。


他原本是混公家事兒的,在岐口鎮教書。後歷經反右,又餓著肚子挺過三年自然災害,以為好日子來了,誰知1963年開始的「清政治、清經濟、 清思想、清組織」的四清運動又燃到了他的學校,戴著「黑五類」帽子走入了文化大革命。

文革期間,父親辭去國辦教師職務,回鄉陪他的母親走完最後一程。父親兄弟三人,長兄大他18歲,二哥在天津,只有單身的他成為照顧母親的最佳人選。送走他的母親之後,一人窩在那三間半土房裡過活,二大娘後來跟我講,本是知識分子的父親也不怎麼會做飯,家徒四壁、又沒有父母,說不上媳婦來,一個地地道道的「臭老九」,可憐得很。


而「臭老九」於他再合適不過。古時臣民有十等,官、吏、僧、道、醫、工、匠、娼組成前八等,九等就是代表知識分子的儒,末等則是乞丐了。他在家族排行第九,人稱九爺、九叔,他的哥哥們都喊他老九,又是一個懂二兩知識的大齡青年少不得志遊盪在村,頗顯格格不入,自然有「臭」的道理。


是因為孝還是被批鬥而棄教從農,父親始終沒給出一個確定答案。


這裡還有一個插曲,2010年左右,河北給民辦老師落實政策,無論工作多久都給相應補貼,但並無父親名錄,於是父親拖著癌症之身踏上了「正名之旅」,我本想偷偷辦張銀行卡假說補貼安慰他算了,發現實際上父親要的是為他曾經的人生正名,最後他找到了四十多年前的同事、退休多年的教育局長,也翻出了當年檔案,屬於國辦教師,不在補貼之列,才作罷。


後來不知怎樣的際遇,他終於告別了單身,但對方身體病恙,沒多久就去了,也沒留下子嗣。之後父親在村裡當起了大隊會計,後又轉入鄉政府管農機、做秘書,接近不惑之年的他,借了一身條絨褲,才迎娶了小他8歲的媳婦、我的母親。


我的出生對父親來講是怎樣的心境,我絲毫不知,也未曾聽他言表,但6年後,弟弟的到來和多年後我為人父,才慢慢體會出父親對一個生命的期望和責任。那是1983年,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那年,父親交了200元「超生罰款」,由村裡當年接生我的那位婆娘將弟弟拽到了這個世界上。


父親給這個小他45歲的嬰兒定名「鐵嬰」,鋼鐵般的孩子。作為家族「族長」,他未按字型大小給這個孩子取名,讓弟弟成為唯一一個和同輩兄弟不同字者,也足見父親老來再得子的喜悅和對這個生命的寵愛。


有了兩個兒子的父親,放棄鄉政府公職,下海了。小平的二次南巡講話改變了他的命運。辦海鮮罐頭廠,沒賺到銀子但讓全家大大改善了生活,飽嘗了各種魚蝦罐頭。搞麵粉廠,集體經濟的「摘紅帽子」運動讓他賠到赤貧。


苦力、營生和文藝青年


父親說,如果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農民是最下等,如果把農民再分成三六九等,那咱們家還是最下等。這段話從小就深深的烙在了我心裡,他給出的出路是,當兵或者上學。我眼睛不好,求學似乎成為唯一跳龍門的可能。


記憶中,父親為我求學奔波主要有兩次。一是我八周歲那年,一籃子雞蛋換了上小學的機會;二是,1994年從鄉里初中畢業,在那個中專還比較火的年代,父親賣了兩袋子黃豆做盤纏去滄州一些學校遊說,換回的消息是,先走委培生,如果後有學生退學、轉學,可給我機會轉公招。


我清楚記得他回來的那個下午,兩鬢斑白的父親並未責怪兒子分數不夠,而是徵詢我的意見,對他來說,每年幾千元的委培費用是難以承受之重,而於我,以此卑微方式踏入學校系所不能受,又不甘輟學,就這樣,放棄中專上了黃驊中學。


臨近花甲之年,他將我送入大學,徹底歸田了。但他的擔子依然緊繃,因為還有剛上初中的弟弟。記得剛高考完的那個暑假,在黃驊西的一個工地上,父親和我成了最老和最小的苦工,用混凝土製成馬路牙子,每人每天30元,父親吃睡在工地,我則奔跑於黃驊市,晚上在夜市上和新疆人搭夥賣點小菜和啤酒,布來提(音)常常將客人剩下的肉串給我,我則分啤酒給他,那個夏天,我和那位與我年紀相仿的新疆小夥子混的不亦樂乎。


但身兼兩職沒有持續多日,實在吃不消,我就和父親一樣,專職在工地上做工,工友們都將最輕的活讓給我們父子,大概50天左右,我拿著父親和我用命換來的3000元錢踏入了河北大學。


我的隔代「臭老九」父親,一個農村文藝青年苦難的一生


父親(中)


我前二十年的記憶除了上學就是省錢和掙錢、掙錢和省錢,和母親挖過野菜賣過瓜,種過黃瓜賣過棗,挖過土方教過學,蒸過包子賣過魚,這些耍嘴皮子的營生父親是做不來的,他放不下架子和臉面,而年屆六十齣來做苦力也是逼上梁山


父親也有拿手的營生,並高雅的多。他寫得一手好毛筆字,每逢春節便自己寫春聯賣,這也成為父親年根兒底一筆讓鄉人十分艷羨的收入。我則一點沒有繼承他的基因,他對我的字尤不滿,常常臭罵我「連個中國字都爬不好」。


父親還是村裡公認的「文藝青年」,琴棋書畫,京戲、河北梆子、數來寶,樣樣通。以致多年後我連國歌的音都發不準,心裡憤憤一定是父親連上天該給我的才藝都被他剝奪去了。


不過,在他看來我也並非一無是處。每逢大學放假回來,我就直奔集市——他的「春聯賣場」,在他旁邊重新支個攤,結果人們蜂擁而至,可能他們誤以為這些字是出自我這個戴眼鏡的窮小子之手。


父親也曾自嘲供我上學的意義,比如誰誰誰一年又掙了一輛拖拉機,而路子(我的小名)卻花出去一輛拖拉機,一出一進就是兩輛。曾經也會有村裡人說,他考不上大學,考上了也供不起,供得起也找不到工作,面對此番議論,父親常常淡然一笑。而在我少時的心裡,卻激發了一種邪惡的想法,等我將來有了汽車,一定加大油門掀起一堆土回報那些嘲笑我的村民,但多年後,真的有了車,無論是村口還是鄉間公路,常常捎他們一程,更多的是感恩,正是當年的壓力給了我不曾懈怠的動力。


父親培養我帶來的一大影響是,村民們看我這麼苦逼兮兮的都在城市謀了份差事,全都砸鍋賣鐵供孩子上大學,我們村應該是附近外出上學比率最高的村莊。


翻過的歷史


在這個差了一代人的家庭里,父親一言九鼎。如何刷新我的腦子,都沒有父親刷碗的記憶;飯上桌,他總是第一個吃,母親總是最後一名。


他試圖打我有三次,皆因為我欺負弟弟,不知是他手太慢還是我跑太快,巴掌從未落到我身上。但言語的衝突至少持續了一二十年,直到工作後,我才重新變回一名傾聽者,父親的傾聽者。


和以往不同的是,他徹底放權給了母親。關於他的兒子,他也覺得越來越掌控不了,從最初想到縣城謀個差事,後來慾望膨脹到滄州、石家莊,直到我將離職報告放到《河北日報》總編輯桌子上的時候,他似乎徹底失望了。


但我發現,他能數出我在廣州、北京工作單位領導的詳細信息,我知道,他無時無刻不在關心著兒子的更多細節。每次回家,都給他帶我們的作品,尤其是政要方面,和中國多數的百姓一樣,他喜歡談論政治,他通曉每位領導人的生平。我從不敢和他說我干過揭黑報道,但他知道我和他一樣耿直,一樣眼睛裡揉不得沙子,他從其他渠道知道我送很多貪官進了監獄,每每都叮囑我「平安即福,步子不要邁太大」。


父親的榮辱已經翻過,但堅持去給爺爺和爺爺的爺爺們上墳,只有從那裡,才能找到他的歷史。因為差了一代人,也把我和弟弟熬成了「祖宗」,我們還沒出生時,有侄子、孫子就成人了。這讓我從小就得端著,得端出一個長輩樣兒來。記得結婚那年,我那面嫩的妻子一進村,有白髮須臾者,喊她「嬸子」,她著實hold不住了。


hold不住的還有妻子那雙腳。7月份我們婚後回家省親,她一雙涼鞋,沒穿襪子,露出了染紅的腳趾甲,這簡直是轟動全村的重大新聞,要知道,直到現在,在我們那村,婚後女子還保持著雙腳不外露的習俗。對此,父親沒做評價。


但他對我關於審美的「毒害」一直到大學畢業,那之前,我認為所有戴耳環、項鏈,抹粉塗紅的都有傷「風化」。


關於女子美的標準,他定義為胖、壯,好身板能下地。


您會問這是找媳婦還是勞動力?


在父親眼中,媳婦也是勞動力。即使做了工人、市民,也要幹活,不幹就變質了。不知是不是受這個思想的影響,母親成了村裡最勤勞的人,除照顧三個男人起居,農活還干在鄉親前面。父親覺得這很正常。


那是2013年元旦,我聽到的唯一一次,躺在病床上的他,才鬆口對母親說,「你受累了」。


「醬油反腐」


在每個人眼中,父親都是偉大的,即使是囧事也有正向的解讀。


記得是1989年,一隻四蹄動物掉到河堤溝里,卡死了。幾天過後沒人認領,父親帶著我,拿著刀子去那動物身上割了兩斤肉,回來燉了,我只記得醬油放的很重,說是醬油可以「反腐」。那是頭驢子,還是頭騾子,抑或是匹馬,現在記不清了。


「醬油反腐」,應該是我們家的獨創吧,對於肉類,母親捨不得吃,常常是放到快臭的時候,才拿出來,補救的措施就是多放醬油,稱作「遮味」。我現在理解就是「以毒攻毒」,腐肉如渾水,攪得更渾了,誰還曾記之前的清?也有力度不夠的時候,腥臭味依舊,父親卻連連讚譽「真香」。


當然,當年我也覺得「醬油反腐」是美味,畢竟是肉。後來成家後曾「重操舊業」,試驗過幾次,但怎麼都體味不出當年的「香」。


現在,眼裡最見不得剩食,一旦有,全扔,以致妻子常常懷疑,我是不是農民的兒子。於是,我懺悔,我是不是真的變了?


父親努力改變膳食的方法還有一個——冬天釣兔子,從我記事時候他就釣,將鐵絲製成的套放在野外的草垛旁,次日一早去收兔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記得他就捕獲了兩隻,其中一隻還是母親不在家的時候,這次沒等到「醬油反腐」,父親親自下廚了,講實話,那應該是我平生以來吃過的最香的一次燉肉,以後再沒機會。


不菲的遺產


如今,父親離去已經兩周了,他躺在生前最愛的那塊棗樹地里,已和我們陰陽兩隔。家族哥哥們說,他走得很安祥,喘了一陣粗氣戛然而止,帶著他的愛永遠離開了我們。


沒有隆重的葬禮,沒有氣壯山河的嗩吶,沒有高聳的墳坈,只有簡單而輕綿的告別。但母親的嚎啕還是撕裂了我們的心。


妻子常常和我提起一個細節,在父親病重輸液和昏迷時,無論白天黑夜,母親都一直攥著父親的手,就這麼一直攥著,「以前從沒看他們拉過手」。


父親給我們留了一些不菲的遺產。於我,那塊他用了一生的硯台是最大財富,還有就是病痛中寫的幾幅字,包括一直掛在我們家給他孫子子墨的語出《論語》的題勉「知德者鮮矣,子墨當是之」。


亦有諸多遺憾,一是沒有帶他轉轉,他沒有去過黃河以南,二是病重期間他寫了一本子的詩,在他有生之年沒能幫他變成鉛字。


父親的離開,我想我並不悲傷,一輩子的受苦和掙扎希望能在天堂獲得如釋重負的超脫。而他的樂觀、堅強的生命力和意志力一直感染著我和弟弟。如果有來生,我們還願做您的「隔代兒子」。 父親,安息吧!


(初寫於2014年3月18日晨、修改於2014年3月29日晨,定稿於2016年4月1日,是以記。)


文 | 劉炳路(新京報原副總編輯、現螞蟻金服商學院副院長)


本文為每日人物(ID:meirirenwu)獨家約稿,尊重原創,侵權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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