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三匝:學罷西洋掉頭東
有人給我推薦石大宇,說:這人不得了,得了好幾次德國紅點設計大獎。我心想,未必吧,但還是到網上搜到了他兩件獲獎作品:椅君子、椅琴劍,一下就被擊中了。這兩把椅子都是純手工竹製品。初看,一派明式傢具趣味;細品,又全然是當代精神。清雅,是最直觀的感受。
見面在北京環球貿易中心,那裡有石大宇所創立的品牌——清庭的展廳,他的工作室也在那裡。工作室不超過十平方,平時坐兩個人,他和太太林妙玲。他是總設計師,太太是總經理。兩人都抽煙,憋不住了,就到窗前抽一支。
石大宇留中分長發,黑裡間白,魯迅式一字須,典型藝術家范兒。但他不認為自己是藝術家。「我就是個設計師。」他不覺得設計師比藝術家掉價兒。
我把「清雅」二字送給他。
「你抬舉我了。」他不好意思的笑了。
一
石大宇祖父石榮廷是重慶人,同盟會會員,老國民黨。那年月,川中十男九袍(哥),他也是一方舵爺。國民革命時期,他當過敢死隊隊員,後來經商,有大成,還是盧作孚主持的民生航運的董事。
1949年,大陸鼎革前夜,石大宇的大伯先到台灣調研,建議父親可以在台灣做木材出口生意,生計不愁。但石榮廷同情並相信共產黨,最後只有大伯與石大宇的父親去了台灣。石父是老三,那時節正因為想學音樂,與老頭子鬧意見,負氣去台灣找大哥玩,沒成想有去無回。
後來的故事是悲劇。土改時,老頭子雖身為民主進步人士,最終還是被冠以莫須有的殺人罪,列為逃亡地主,因為不妥協,被槍斃了。石大宇的九姑目擊了當時的情景:按規矩,行刑前,犯人要下跪,因為不承認自己是罪人,他硬是不跪,被人打斷了腿,他才跪下來。一顆子彈射進了他的後腦勺。
石大宇的父親到台灣後加入了一家玻璃公司,一生事業無足道,總之是失意多於得意。他在玻璃公司認識了自己後來的妻子,那是一個酷愛繪畫的姑娘,徐州人,也是1949年到的台灣。
他輾轉從香港得知父親的死訊與兄妹們的離亂人生,悲愴無盡。1986年,台灣開放老兵回大陸探親,他本來可以回來,但堅決不回來,也不允許孩子們回來。只是在他過世後,孩子們還是回來了。
石大宇回大陸已是2007年的事了。北京太古三里屯招商,邀請他來看看,他帶著太太來了,順便認祖歸宗。
石大宇小的時候,父親醉酒後給他講過石家與徐悲鴻的交情。石家跟進步文化人關係也很好,石家老二常請老舍、徐悲鴻等人到家裡做客。徐悲鴻在中央大學教書,想創立中國畫院(中央美院前身),沒地方,石家老二將他引見給父親,老頭子就把石家祠堂給徐悲鴻用,徐感激不盡,也住在祠堂里。石大宇不信這個故事,權當聽落難富家子弟夢囈罷了。但既然到了大陸,他就要想法設法找到親人。北京旅遊指南幫了他,他在那上面發現了徐悲鴻紀念館,就決定姑且信父親一回。紀念館館長是徐悲鴻夫人廖靜文,他想,她是他與大陸親人能建立聯繫的唯一的中間人。他按旅遊指南上留的電話號碼打到徐悲鴻紀念館找廖靜文,廖的秘書接的電話,留下了他的聯繫方式,5分鐘後,秘書就回了電話,「廖先生請你趕快過來」。夫妻倆見到了廖靜文,廖果然知道他還有姑姑在重慶。廖靜文幫他寫了一封信給重慶江北區政府,希望區政府協助他找到親人。
兩人帶著廖靜文的信到了重慶,只一天就找到了親人。
二
父母把孩子們當精英培養,從小就把石大宇送到私立貴族學校——再興。這所學校的學制涵蓋了從幼兒園到高中所有階段,學生大多是國民黨達官顯貴的子弟,如蔣經國的女兒、連戰的兒子。
當時台灣沿襲了日本教育制度,對不愛念書的、成績不好的學生,非打即罵,石大宇天天挨打。他在再興讀到初中,雖准許畢業,但他提早退學了。他太頑皮了,既對念書沒有興趣,也找不到自己的興趣。迷惘的結果是,他大學時選了國際貿易,因為,只有做生意才會有錢。
他在大學一無所獲。「我們這個年紀的人最可憐,在台灣稱為五年級,就是『民國』五十幾年生的。我們在學校學的東西,畢業後完全沒有用,因為新的東西出來了。在美國大學畢業時,還沒有photoshop,回台灣做生意的時候,還沒有internet,沒有E-mail,還用傳真。所以我們要特別特別努力,每次面臨改變,我們唯一選項就是學習,要不沒法生存。」
直到在台灣大學快畢業的時候,他才找到了興趣——特別喜歡動手做東西。母親的一個朋友是做珠寶的,有一次他去看,覺得蠻好玩兒,就問母親,可不可以在那裡學習。母親很生氣:「這是工匠!」他說:「沒關係,我只去玩玩。」沒成想,玩來玩去,他發現做設計可以滿足自己的創造欲。
那個年代在台灣沒有人知道什麼是設計,大學裡連設計系都沒有。更何況,當他找到自己的興趣時,受教育的時機已經錯過了。「台灣的教育制度不給我機會,我唯一的選項是到美國。」
他來到紐約時尚設計學院(FIT),學珠寶設計,那是產品設計的前身。
美國接受了他,但他很難接受美國。從威權社會猛然間被拋到極度自由的世界,他招架不了,「我像是被監獄關了20年,忽然放出來似的,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自由世界崇尚競爭,而競爭總是殘酷的,這就意味著一個外來者必須「非常努力、非常優秀、特別特別堅強,否則隨時隨地都會被人家打敗」。競爭的前提是融入,作為一個窮學生,要在紐約生存,石大宇必須把自己格式化,抹掉一切早已深入自己基因里的文化傳統。
從設計學院畢業後,石大宇輾轉了幾家公司,直到3年後的1992年,他進了全美珠寶設計師夢寐以求的Harry Winston珠寶公司,命運才發生巨變。學校系主任辦了一個兩三百人的派對,特別邀請他參加。派對上,系主任驕傲地宣布,他以自己的學生能進HW公司為榮。私下裡,他跟石大宇講,這個派對上起碼有三分之一的人都去HW公司應聘過,包括他的老師,但他們都沒拿到Offer。
三
石大宇能進HW公司要感謝貴人——HW公司總設計師A.V.SHINDE,一個78歲的印度裔老頭兒。彼時石大宇在一家珠寶公司做設計師,下班後繼續到學校修設計課,因為學校會請世界著名珠寶公司的大設計師來展示自己的作品。
有一次,來的是SHINDE。石大宇看了SHINDE的作品後,「覺得自己完蛋了」,竟打算放棄做珠寶設計,因為他努力一輩子也絕對達不到老頭兒的水平。但他又想,自己吃了這麼多苦來學習,不管怎麼樣,還是該再試試看。下課後,他就硬著頭皮跟老頭兒說,「我想跟你學設計,你願意教我嗎」?美國是很現實的,「我的經驗告訴我,學習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在這個行業裡面,誰會願意把飯碗隨便分給人?」奇怪的是,老頭兒居然沒有直接拒絕他,他看了石大宇以前的設計圖,又問了他的工作經歷和背景。大概因為他們都是亞洲人,在老頭兒看來,亞洲人比較刻苦耐勞,比較負責任,能夠忍辱負重,這是最重要的品質。「他說,好,你每禮拜六來我家。你要在一禮拜畫出很多東西來,我幫你看。就這樣,我連續到他家半年時間,這半年我累計了一整本很好的作品集,他從來不演示給我該怎麼畫,他只是說這個地方不好,那個地方不好,重新去改。那時候他接受我是有目的的,我不知道,因為他在公司需要接班人,他在暗中選人。」
SHINDE把石大宇當成自己的徒弟。有一天,他打電話給石大宇,讓他帶上作品集去他家。石大宇去了,一進SHINDE家的門,發現已經有一個女士坐在旁邊。她是香港來的設計師。
「請你把你的作品集給這位女士看一下。」老頭兒對石大宇說。
石大宇照辦了。老頭兒又讓女士把自己的作品集拿給石大宇看,沒想到女士拒絕。石大宇後來才明白,老頭兒是用這個方法考察兩人的人品,他要在這兩個人中選一個接他的班。
「這個女孩太可惡了。」老頭兒說。
老頭兒之所以認為那女孩可惡,不僅是因為她不懂得分享,更重要的是她太有心機。而珠寶行業不允許從業者有任何私心,因為你天天接觸的都是金銀財寶,有私心就很難抵禦住誘惑。
直到這時,老頭兒才對石大宇說,他有機會跟自己一起工作。
師傅引薦他見老闆,就如同是帶他去見教父似的。他穿戴整齊地去了那個神秘的地方,禮貌、恭敬地回答了老闆兩個簡單的問題。一個禮拜以後,老頭兒打電話來說,「你4月1號來公司報到」。
這個日子太怪異了。石大宇想,無所謂,就去了。HW公司有兩個門:大門正對著第五大道,邊門開得很隱秘,因為公司里珠寶成堆,公司僱傭的所有警衛都是紐約退休警察。石大宇被告知從邊門進,邊門設有兩道卡,進第一道門,警衛就問他來幹嘛,他說來報到,警衛就怪怪地笑了兩聲。
「你是哪一國人?」警衛又問。
「台灣來的中國人。」
「你不像中國人,你個子那麼高,穿得也不像。」這是一種歧視。
「你沒見過中國人,中國北方人可高了。」
SHINDE把石大宇帶進了公司,但他並不准備教他什麼。徒弟成長得越快,師傅越感到恐慌。他雖然想讓徒弟接班,但到後來大家都發現,他離不開這個工作,死也得死在設計桌上。誰都看得出他的痛苦,他對自己親自挑選的徒弟心懷戒備。石大宇的製圖桌在SHINDE的前面,他不經意一轉頭,師傅馬上就把自己的圖紙蓋起來了。面對石大宇疑慮的表情,老頭兒說:也沒有人教過我,我全是自學的,辦公室里有這麼多設計圖,你自己慢慢去學。的確,每一張設計圖都是最好的教科書,石大宇由此看遍了公司的圖紙,那是一個可怕的數量。那些圖都是被執行出來的設計,石大宇由此知道這家公司多麼有錢。「老闆富可敵國,他的客人都是全世界最有權勢的人,歐洲、中東、北非的皇室都是他的客戶」。
石大宇在公司里天天「心驚膽跳、如履薄冰」,大家等著他出錯,因為大家都想要他那個位子。這是一個讓人尊重的職業。表面上看,人們之間相處得彬彬有禮、教養十足,可是天天跟全世界最有權勢的人打交道,久而久之你會變得無比虛浮。「可是我認得很清楚,我知道我從哪兒來,我覺得這個工作很虛偽,那不是我想要的。還有就是我那位恩人,我不忍心看他天天有這個壓力——我給他的壓力。」
他決定離開圍城,直接的導火索是,他獲得了世界頂級的戴比爾斯國際鑽飾設計大賽大獎。這是珠寶設計界的奧斯卡,也是石大宇一直以來做夢都想得的一個獎項。這個獎項是用設計圖參加比賽,但得獎以後,設計師必須把作品做出來。石大宇一定要找一個鑽石贊助商。因為HW公司的老闆號稱「鑽石國王」,他試圖找自己的公司贊助。但老闆給他寫了一封信,「你已經進了我這個公司,就代表你已經是非常優秀的,你根本不需要這個比賽來證明自己了」。石大宇參賽6年(3次),他怎麼能接受老闆的勸告呢?他也沒多講什麼,自己找到一個贊助商,做完作品,得了獎。他知道自己不服從老闆意味著什麼,不等公司開除,他就提交了辭呈。
一別十年,石大宇又回到了台灣。台灣媒體報道了他獲獎的新聞,第二故鄉歡迎他。
1996年,石大宇在台灣創立了自己的設計品牌「清庭」。8月10日,清庭概念店開張。此前一天,石父過世。
四
正是在台灣,他全面反思自己在紐約學到的那一套設計理念,反思的結果是:西方的設計體現的是人對資源和物質的掠奪,這直接導致了近現代以來物質主義的泛濫、自然環境的惡化和人的異化。而中國哲學和中國傳統的開物文化體現的是天人合一的敬天精神,這恰好是矯治西方現代病的藥方。他決定只借鑒西方的設計手段,轉而從中國的開物文化和工匠那裡吸取靈感,以設計出符合當代人精神需求的作品。
中國的竹子幫他實現了涅槃。
2008年,台灣「國立」工藝研究所和創意設計中心發起了「yii易計劃」項目,旨在以當代設計傳承、復興傳統工藝。石大宇被聘為這個計劃的創意總監。「yii易計劃」推行期間,他和設計師們造訪了台灣民間手藝人,看了大量的木雕、竹器、細銀、刺繡、陶瓷、漆器……都是絕活,但沒人買,因為跟時代沒有對應關係。設計師與工匠對接,做出來的東西讓人驚艷,因為他們把時代背景拉近了,美感也有了。消費者很喜歡這類產品,很多設計師也開始學工藝,學校成立了很多科系,把工藝納入到設計的範疇裡面了。工藝家既可以到大學教書,也可以接很多案子,賺很多錢,這就形成了良性循環。
石大宇本人更看重的是竹藝。在參與「yii易計劃」做田野調查期間,他發現,台灣南投縣竹山鎮產出的孟宗竹及桂竹質量上乘,一直是日本竹劍生產的原料加工基地。但是,傳統文化的沒落及產業轉移,讓南投縣竹山鎮曾經風光的制竹產業逐漸蕭條。他立刻意識到,竹子是他的設計觀的最好載體:竹子是環保材料;竹在中國文化中早具象徵意味;更現實的考慮是,他想幫助台灣制竹產業重振旗鼓。
這就是石大宇的代表作「椅君子」、「椅琴劍」的創作機緣。
2010年,這兩把椅子雙雙奪得德國紅點(red dot)設計大獎。這是他第二次獲得紅點獎,上一次獲獎是在一年前,獲獎作品是「雙泉提梁方圓壺」。此後他又有兩件作品獲得該獎。
國際大獎馬上就刺激了台灣的制竹產業,與他合作的工廠訂單源源不斷。
頓悟後的石大宇成了研究竹材物理性能的專家,他目前的努力方向是利用竹材發展出新的環保複合材料,他甚至在探究這種新型材料是否可能具有記憶功能。在他看來,設計的核心問題就是材料,工藝的產生與突破也源於材料。
但台灣人口基數畢竟太小,他所定位的高端客層也很有限。2010年,受人力邀,石大宇夫婦來到了北京。
近20年來,石大宇既是設計師,又是一家企業的創始人,兩個職業身份需要迥然不同的思維方式,這使他常常感到焦慮。最大問題是如何分配自己的時間。他想得很明白,「我沒有資格做企業家,因為我不是只追求利益的人。我希望自己是有影響力的,但不見得是在商業上的影響力。做商業很累,我要保持健康的狀態,只能選把事情做得更精更好,而不是做大」。
事實上,石大宇的交際圈裡也多半是文化人。馬未都是他的朋友,他們曾合作推出過一套茶壺,至今他們還有密切的合作。「馬老師善於思考,他應該是學哲學的人。他跟我們合作,自己把所有事情都想得很清楚,第一天就能把事情講得一清二楚,我沒碰過這樣的合作方。」石大宇說。
「其實你可以適當地接觸企業家圈子,他們畢竟是潛在客戶。」我建議。
「我接觸企業家,他們總會覺得我有所企圖。我不會主動去找人家。」
他認為自己的選擇是值得的,因為種種跡象表明,中國的設計師時代正在加速到來。中國製造必須向中國品牌轉型,而品牌離不開設計;從已經見到的事實來說,中國政府正在大力支持設計。
採訪中,石大宇請我喝的是中國茶。竹茶同調,所謂清雅,大致如此。
[ 對 話 ]
不通人情,不配設計
一
CE:看你的作品,我的感覺是,你把中國元素和當代性結合起來了。
石大宇:我做的所有東西既是中國的,也是西方的,因為在東西方的生活經歷都屬於我的一部分。我一切都不刻意,既不刻意中國,也不刻意西方。
設計最重要的是材料,如果我做一個屬於中國的設計,我必須要找到一個屬於中國的材料,竹就是我找到的最好的材料。竹製品有它對應的工藝,這是重點,沒有對應的工藝沒有用。我用中國的材料、工藝來解決我們當下生活的問題,而使用的手段是屬於西方的,兩者就很自然地結合在一起了。工藝產生於工匠對材料的物理性能和精神蘊含的透徹理解,任何設計滿足的都是精神需求,不是物質層面的。我不注重形式,設計沒有所謂的形式,設計師只能根據不同的問題找到不同的解決方案,所以設計師不能有所謂的風格。如果我做的東西都長得差不多,就有問題了。
CE:不過從美學上來講,我從你的作品上隱約能看到明式傢具的影子,但又不完全是明式傢具的趣味。
石大宇:簡約是一種精神,明式傢具我絕對喜歡,可我們不是明朝人。中國人講坐姿,坐如鐘,明式傢具就是按坐如鐘的要求設計的,可是幾個人可以坐如鐘?當代人坐椅子首先要健康、舒適。椅子設計出來不是給人看的,是給人坐的。但是我要讓你坐的同時有美感,這是最大的挑戰。我也借鑒了西方的科學理念,不是說明式傢具不科學,但現在真的照明式傢具尺寸做,坐著不舒服,它不適合現在這個時代了。
說到融合,我可以舉關於椅君子的例子。為什麼叫君子呢?因為這把椅子的造型像君子的「君」字,上面的靠背是「尹」,下邊坐的部分是「口」。但它畢竟是一把椅子,我不能讓它太像「君」字,否則就不能坐了。要讓它能坐,又能坐得健康、舒適,他最後就成了這個長相,所以造型隨用途改變,所有的條件結合在一起就能產生獨一無二的造型。這就是原創的根源,我不抄襲任何人,每一個問題都是我自己找到的答案。我不是刻意要做一個中西合璧的東西。找到了答案,我就引導工匠去實現工藝上面的突破。比如,竹條側彎不了,可是我希望它可以側彎,我就想出辦法同工匠找到一個工法讓竹條側彎。我有一個跟人家不一樣的條件,就是我學做珠寶時受過工匠訓練。
設計是跟人有關係的,它絕對訴諸情感,因為產品經過人的手、腦,他延伸了人的情感。如果一件產品是沒有情感的,絕對成不了優秀的設計。傳統工藝裡面有太多打動人的地方,我們現在只是剛剝開一點點而已。比如竹編,誰知道它如果按古法製作,其實可以保存至少兩百年不壞啊。
二
CE:中國歷代傳下來的有關工藝的典籍是不是比較少?
石大宇:《天工開物》從出版到現在,中國人看不看?不看的。這書在哪裡賣得好?日本。日本當時把它當聖經看,原版的《天工開物》中國沒有了。中國人不重視工藝,就是因為我們的科舉制度不考任何與科學技術有關的東西,連醫學都不算數,認為它們不重要。中國人只認為做官才是正途,做工匠是被人瞧不起的。工藝也好,設計也好,如無法為政治所用,就不重視!
在我們傳統觀念裡面沒有設計師,只有文人跟工匠,所有的設計都是文人和工匠一起做出來的。文人士大夫念書,可是他們不動手,他們出點子,讓工匠來執行。硯台、筆筒、茶具、傢具等等都是這樣。所以現在中國需要給設計師重新定位,整個社會要承認設計師的地位,他們是專業人士。設計教育也必須補足動手能力欠缺這一課。
好在現在設計能為政治、文化、經濟所用,中國政府大力支持設計,這是對的,這就可以讓設計發揚光大。
CE:中國現在面臨傳統工藝大量失傳的問題,如何扼制傳統消亡的困境?在這種情況下,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你通過什麼樣的渠道去了解、接觸傳統工藝和工匠?
石大宇:工藝傳承是全世界都面臨的問題。如果學手藝能解決手藝人的經濟問題,絕對不怕沒有傳承。可是現在的社會結構和生產製造的方式讓很多手藝人活不了,這個時候設計師就變得很重要了。設計師應該想怎麼運用設計思維去創造一個新東西,以此為載體來傳承工藝。
我個人因為受過工匠訓練,所以對民間工藝很敏感。朋友們知道我有這個意識,也主動給我介紹工匠認識。我認識很多工匠。很多工藝只要能接觸到,我就能做出來,一點都不難。只是說我得考慮做出來的產品跟我們的生活有沒有關係,跟我們的文化有沒有淵源。為什麼我要做茶壺、茶盤?因為茶文化對中國人很重要,而且茶跟竹有極密切的關係,產竹之處必產茶,產茶之處必產竹,幾乎所有傳統的制茶工具都是以竹為材料的,這是我做研究發現的。茶文化跟竹文化裡面有太多東西可以做,最重要的是怎麼把複雜問題簡單化。
三
CE:可不可以這樣理解:你基本上不做賣給普羅大眾的日用品,要做成收藏品或者是奢侈品,否則給手藝人的回報高不了。
石大宇:我希望我的消費者用我的東西,他們要是捨不得用,就出問題了。因為一件物品本身是沒有生命的,我就算怎麼費心力把生命意味傳遞到上面,消費者要是不用它的話,它是不記錄生命的。比如說一張椅子,你坐跟別人坐,在椅子上留下的痕迹——包漿就不一樣,你每一次的觸摸都是生命的記錄。物品只有記錄生命信息,才具有人文價值。一個東西擺在那兒不用,即便是很好的文物,沒有被人看過,也沒有任何意義。
我做東西的目的不是為了純粹滿足我個人的創作慾望,我不是做一件藝術品,我不是藝術家。雖然藝術跟設計有重疊的部分,但是設計師是設計師。也許藝術家在國內被很多人推崇,可是我不會為了得到別人的推崇把自己歸類為藝術家。如果我的設計好到一定程度,人家認為是藝術品,那是別人決定的,自己說哪算數。我知道我在做什麼,我好好地把設計工作做好才是最重要的。
當然,不同階層的人有不同的消費能力、不同的文化素養、不同的審美水平。我們認為做得越精越好,但設計還是有門檻的,我們的動機並非只是為高端客戶服務,因為小規模生產導致成本居高不下,目前只有高端客戶能夠從經濟和審美上接受我的設計。事實上,歷史中新文化風氣的興起也遵循這樣的規律:最初僅在精英人群中小範圍流行,之後慢慢推廣到民間。當年義大利藝術靠什麼來傳承?靠美第奇家族。日本有皇室,所以他們工藝水準、審美水準很高。可是我們中國沒有貴族了。
其實,設計師都很樂意為NGO組織做「社會責任設計」,只可惜此類項目並非單靠設計師一廂情願就能實現。
CE:中國企業家階層是值得期待的,從富到貴總有一個過程。企業家階層現在也有這個文化自覺。
石大宇:當然,文化的積累得一步一步來。今天中國社會有很多東西需要靠這些精英來推動,他們有這個能力,也看重這個事情。因為到最後,有錢又如何?每個企業家都有錢,最後比的還是誰有文化。累積財富到最後,他還得追求精神層面的滿足。
四
CE:東西方對設計的理解最大的不同是什麼?
石大宇:我們所受的設計教育全是從西方移植過來的,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我們現在所有的高校裡面,有人教中國設計嗎?工業設計史不過一百多年,一百多年前中國有沒有設計?肯定有,而且不得了。宋朝的抄手硯多漂亮、多當代,功能也極好。可是我們的設計教育講這些嗎?
CE:除了材料和工藝,這裡還有沒有個理念和文化的問題?
石大宇:有,中國人是很物質的,可是我們更講究的是精神。比如香道。香燒的是什麼?燒掉就沒有了,化為一縷青煙,一種氣味了。但中國人講聞香悟道,有哲學理念在裡面。所以中國人很講究香爐、香薰一類的香具。
所以,真要說中國人在設計上面跟西方有什麼最大的不同,在我看來就是:西方完全是講功利的,很物質的,體現出來的最大特點就是掠奪;傳統的中國注重的是精神,追求天人合一。
作為設計師,我希望做出來的東西比我活得還久,讓人們用一輩子,這才不會虛擲我的創作生命。人的生命這麼短暫,我為什麼要把生命浪費在沒有意義的、但可以短期獲利的產品上?我不追求精神上或物質上的永恆,我關注的是,作品傳達出了什麼樣的訊息,給人家什麼樣好的影響,使人家願意記得你。
我現在雖然在討論東西方設計最大的不同,但目前中國沒有資格講,因為中國的當代設計才剛開始。
CE:也可以說沒有設計大師吧。
石大宇:在我的心中,不可以有所謂的大師,如果我心裡有大師的話,無形中也就自我設限了。但我對社會上或者業界所推崇的大師抱有絕對的尊敬,只是我沒有資格也不想成為一位大師。
CE:說到設計,我們感受最深的是中國城市千篇一律,室外建築沒有任何特點,有的看似有特點,其實是惡俗。你怎麼評價這個現象?
石大宇:我不是建築專業出身,沒有資格從專業角度評判。不過,某些地標性建築,雖不能評之為言之無物,但淪為了建築師的實驗性作品。業主沒有專業素養給建築師正確地引導,只能怪業主沒有想清楚自己要什麼。當然,業主也需要一個學習的過程。
所謂的生活藝術化,跟經濟發展也有絕對關係。尤其是民眾分辨設計好壞的能力,需要至少三代人的生活積累。我們的心智還沒有富到那個階段,審美當然就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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