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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北北詩作選讀

●北邊的光


飛機與我驟然降落


在北京十二月底

「乘客朋友,您已安全抵達


天上的新故宮」


原諒我,沒有即刻認出


那些掛滿枝頭的死隱喻

玻璃上有重影:清掃街道的人


或清掃天空的人


北邊的光。當小舷窗向外望


黃金世界就投來耐心一瞥


辭沒留住它的陰影。穿過辭

它讓自己留下,在另外一邊


新故宮,我停入它幽暗某處


揭開一張琉璃片:本雅明


那是五點鐘。現世自西向東驅趕來世


光脫下它的尾戒,鎖……

「那天,我在你身上看見另一個人


又從你照的鏡子中看到我自己」


起身已是另外的地點。歸程


在一條微信送達前發生

●老虎尾巴



一首詩,八小節


詞語帶著命運,那不規則的


星,敲打鐵屋——


丁丁響



我是你文字中疏落的一隻慢燕


烏鴉的顏色,惡鳥的飛行


我是你留在人間的書桌


緊隨窗口,平衡夜色與燈火


我知道你已經離開,你定義了離開


遲暮仍在我的身中遠行


我接住今天落在廣州的雪雨


這沒有雪的,必死的雨



大寫的颱風,某日從廈門過境


小寫的人,邊死邊活著


我被一個聲音追趕到這裡


「白雲路七號,不可登臨」②


心口滿是舊碣,每片葉子


在枯亡中打坐,我輕輕


摘下未來南方的智慧,剩下的


隨著半發表的黑暗凋零


還給你,這一枚精細宇宙


醒來,我在事物空心的夢裡


還給我,這女鬼般的新詞,即使


追我,替我,愛我,毀我



想像一種得救,想像


我們不約而同地被邀入自身


天已晚,你們沒有歸路


此時,來到屋外看星星,正好比


和屋內的詞語們談天,於是


北京變成北平


白聽子換成綠聽子③


舊死變成新死


鬼變成人


而我,在剝落的高牆下走了四十三年,直到


從有變成一個沒有


沒有的深處,是更多沒有


故鄉,一段人子的何首烏


我想,我即是那被溫柔允諾的肺病


時間最無可救治的瘀傷


潮濕、堅硬的黑暗一點點堆上來


江水,一點點地穿透


你那孤零零的小舢板



詩在你左側,正如你在我右側


詞的碎影低低,好似狗吠的白雲


由遠,到近,一個記憶邊修改,邊散開


我收緊全部的我,當燈芯拂低此刻


芒茫的邊緣上,字暈頭迴轉


(好的故事,須在好的天堂中展開)


一隻變老的手,嚼著煙雪,不肯辯白


也不肯紛飛的手


壓低了,再壓低


所謂的猶死之年,所謂的明暗之間


所謂的離奇、蕪雜的文


所謂的不知道時候的時候


四目相對的我中之


窗明几淨的變色一覺


這些,現在,「我一一看見,一一知道」



溢美之詞,真的溢得出美嗎?


心虛的造物,立起來,再踩空


就墜入這間四方的書齋


我是從後園進來的


(那時,夜的天空正離人間而去)


視死如歸的小飛蟲們,率領我,一步步


逼向後半生的硬


我一邊排審,一邊被排審


秋之夜色,還是夜之秋色?


點燃的呵欠里,一座鐵屋


被敲打得丁丁直響


一根未抽盡的煙絲,卷著,又露出半形兒的


真地獄


它的邊沿布滿了小花,慘白,粉紅


如同棗樹的預言和讖言


是,我不再關心人類這個整篇


我啊,被溫柔允諾過的肺病,生在時間外圍的


奇葩


詞的宣敘和詠嘆往複,我也


凍慘慘做夢,凍慘慘讚美


對著你,讚美



事到如今,肺病都成了語病


我竭力把可有可無的字句刪去,意境敞開


如陳年的風箏在空中漫遊


我的死,彷彿倒映著文字的不死


伸出四合院的小屋,鎖了


就是難以破毀的鐵屋



我曾說:世上本沒有路


流水的語氣里,藏著行雲的總譜


一座語言伸過來的橋,痛如受難的琴弓


空氣在訕笑,我想逃走


故鄉,這塊緊如前額的水面


時刻都在掉進去


水與水的中間



就活成一道影子,在七的背後對話


影子刪不掉我,正如希望刪不掉絕望


虛無的外面,是虛無的虛


一顆心,在夜半想作別另一顆星


銀河的旋梯在紙上飛奔


倒敘


收回筆尖上的敏感


收回


可以等於收攏嗎?


燈罩上的新詞,(如梔子)仍未開花,將要開花


一個字,就抑揚出整片星空的密度


(這個瞬間,它被拆了又拆)


我的詩,像筆洗中盪開的雲


被否定,被肯定


夜凝神細聽


死落在一邊


偷聽


詞語的安魂曲,究竟是安誰的魂?


音樂搬到紙上,音階沒有,休止符沒有


八小節


八,是真正的開端


一道影子,只有頓挫在詩里,才能


繼續顧影自憐


星空劇院,就讓這首詩的演奏


更離譜一些,讓說


從此無異於聽


聽一聲中年的咳嗽逶迤而來



完美


因此存在


註:①1924年5月至1926年8月,魯迅住在北京西三條胡同寓所,他的卧室兼工作室是一間凸出於四合院北面的小屋,民間一般將這種結構稱為「老虎尾巴」,當年魯迅親手參與設計。在這裡,魯迅完成了《野草》正文的全部寫作。


另:本詩八章,對應莫扎特《安魂曲》整體主題、結構。


②白雲路7號即今天廣州越秀區白雲樓,原編白雲路26號,1927年4月至9月,魯迅短居於此,並寫下《野草·題辭》。2015年夏天,我偶然遇見此樓,無奈大門緊鎖,不能上樓。


③白聽子、綠聽子,見蕭紅散文《回憶魯迅先生》:「魯迅先生備有兩種紙煙,一種價錢貴的,一種便宜的。便宜的是綠聽子的,我不認識那是什麼牌子,只記得煙頭上帶著黃紙的嘴,每五十支的價錢大概是四角到五角,是魯迅先生自己平日用的。另一種是白聽子的,是前門煙,用來招待客人的,白聽煙放在魯迅先生書桌的抽屜里。」


●示播列·小哀歌


1


守住那道河流,當它


於你還是小溪的時候;


溪水淌過我們之間的麥穗,你識得嗎


那新冒出的,是誰的芽尖?


2


我死了,但我說:我息了。


我恨你,但我說:我和你。②


3


「不可重複、一次完成的事件,


不斷重複的時間輪迴



永不淪落的永恆」③


那次你發著燒,渾身濕透來見我,我一下子愛上你。


每次跟你做愛,我都覺得我好愛你。


不要離開我,我愛你,我永遠愛你。


4


親我以嘴


頭髮發灰


遲之以心


如傳如捂


天空之上


何有異鄉


葬禮深處


惟余末途④


5


死後,我還一遍遍醒來


我想知道自己出了什麼毛病,去問生醫


生醫用一口純正的英文對我說:示-播-列


註:① 示播列(shibboleth),閃含語系用詞,希伯來語意為「河流」,法國思想家德里達(Jacques Derrida,1930-2004)則認為,shibboleth的意義橫亘於河流、小溪、麥穗、芽尖這幾者之間。


②《舊約·士師記》(12:4-6)記載:基列人擊殺以法蓮人,以法蓮人敗逃,基列人守在約旦河渡口,見過河者皆命其說「示播列」,以法蓮人咬音不準,說成「西播列」,遂被拿住,殺於渡口。


③見姚雲帆文章《誤讀的政治:示播列(shibboleth)和見證之詩》。


④本節辭彙主要取自茨維塔耶娃《約會》、保羅·策蘭《示播列》《一切即一》等詩。


●茶漬


——用六種主題


起初,我的靈在水中輕輕地轉


四處碰壁,直到用顏色


構築杯的天宇


*


我滲出清香水面如草葉放棄懷想它不得志的


煙雲


投水,在身後鎖閉


兩千年的幽香


被水拒絕,被隨之誕生的另一種美


接納


小便色器皿不是


小便色器皿


我是


我自己的岸


不回頭,也知道有什麼空在那裡


直到茶的喻體瘦成茶的本體,我還是望不清


自己的面目


消失是一霎那的事


但洗碗布颶風一次次保留


我的孤獨


我的理想是作為世界的故居


「吶你看,到處都這麼新


原來一定不是這個樣子」


茶的真身選在我前一秒入定


正如喝鐵觀音的人不會知道,他們喝的是


鐵觀音


來讀我,被時間啜飲過的


只言片寺


讀我,但不殺我,你的杯子底里


為何茶漬斑斑?


●空鏡子


鏡子似暴雨,落入內心


每片水花上有時代的表情


本以為,聲音是最隱秘的庭院


梅花枯了,以流行歌的速率迴旋


鏡子中修行,對稱的災難


想要什麼,請從你內部掏出


我曾受邀步入你修築的無形門洞


你說:走得越遠,返回得越深


碎裂的鏡子紛飛如一棵樹


疊起來,一本自相矛盾的書


每次抬頭,世界贈你透明的親吻


日光下,事物一片坦誠


你企圖讓鏡子和它自己對弈


打開的身體,一副殘毀的棋局


事實上,你的輪廓每天都在變得更淺


而大地如風箏,飛,與不飛之間


從空掉的椅子上騰一個真正的座位


從無人稱里找你昔日的愛人


鏡子在繁殖,陰影卻拒絕分裂


屏幕無聲回頭,微信早已是秋天


我的面容忽然多出一隻青鳥


伸直的樹榦,對空氣鍍銀


一場暴雨就這樣在半途中變老


水聲:腳很重,頭很輕


我全心全意,服務一株曇花


香氣在未知中漏開,塑料的晚霞


太多的凝視,修剪它的血脈


花開是讖語:眼見為虛


失去信心的鏡子孤零零旋轉


莫須有的位子在旋轉中急停


空鏡子,還是空椅子?坐下吧


你的講述,已在我這裡完成


●DT440


有一個人,他在提琴中等我。


——聶魯達《馬楚·比楚高峰》


戴上一次,就摘不下來了


好像多年前卸載的聽力


又回到耳邊,一個人生的標配固件


被你死死握在手中


丟,還是戴?你從哈姆雷特那兒


收回問題


終究,它不全是聽力的


一對金屬與皮革編造的耳朵


懸在半空


脆脆的外殼裹著


那麼一瞬間,你是不太堅固的詞


你的外延,在天邊剝落


聽說這型號相對便宜


聽說千元以內,它的素質最高


後工業時代,還有一隻德國的巧手


留在你耳根處攪動


你買回來的,都是別人的聽覺


打開它,一路追隨它


你,以他鄉盲人的身份存在


修改你的聽覺,何其容易


修改之前,耳膜是一張白紙


沒有詩


你不能寄望它永遠在你之外,並


與眾不同


秋天還是來了,在一杯白開水裡,請你辨認


那滴墨


最後一排的兩位樂手,是聲場


六十四年,富特文格勒棒下仍在變快的貝多芬


是聲場


聽,就乾脆聽得再遠一些


哪裡都是電流,哪兒


都去得輕易


命運在一定安值範圍有效,你的邊界


在哪?


6


聽得多了,你就開始忽略


它的高中低頻,忽略說明書上的文字


當海綿一次次向你倒出


那片星空,你要知道


那是布魯克納,和梵高的星空


戴上它,不到一厘米地


體會那些事


只要聽,唯有聽


層次


分明


7


這西洋古典樂的寵兒,可能領會


你一個東方人的沉默?


底噪貼上來,模仿


你的禪嗎?


給你耳朵,它就失去耳朵


在聽的基本動作里,你們


都是聾子


8


最好的耳機,永遠是下一個


世界被想像出的樣子,比多


更多


一場小雨,搬到你耳中變成大雨


摘了它,讓無中生有的水


落回地上去


9


耳機,耳朵的機器


心的對角線,連著


蟲鳴的腔體


一副耳機,怎樣完美地


消失於佩戴?


百年前的人裸聽虛空


百年後,你是虛空內部的


小小變奏曲


註:DT440,德國beyerdynamic出產的一款開放式頭戴耳機。


● ,或其他


每次聽演出,我最留心的


是樂章之間那段空隙


世界在一瞬間安靜下來


音樂沒有結束,苦難


好像也還沒開始


如果觀眾的咳嗽聲打破了它


(事實上,這種時候總是很多)


或樂手傾身去翻樂譜,調整他們的姿勢


這也很好,這讓我


更清楚什麼是寂靜


但我不知道是什麼在擠我、推我


從前面,從後面


一刻兒不停


我常想,我寫詩


就是在為自身製造雜音


出生前我升G大調


死後降b小調


——姑且猜吧,誰知道?


● 西南大學的樹


這些舊梧桐把天空撐得那麼高。


刺槐矮一點,在通往教學樓的必經之路上


每天攬集年輕人的沉默。


我無法將內心的感覺徹底交給荷花玉蘭那寬大的葉子,


但懸鈴木的耳朵總是張開的,聽力


來到了詞語之外。


一棵樹需要多少時間,才能長成它自己?


雨僧樓前面落滿銀杏青黃的悲哀。


我想,世上的道路從來只有一條,


作為植物的遠房親戚,我趕來,並小心翼翼地


和它們一起說出這夏天的涼爽;


我停筆,將使自己匯入更大的陰影之中。


●2013香港漫遊


紅,但不是中國紅。西洋菜街的老人


不談革命。的士司機落太平山出蘭桂坊,醉醺醺。


半夜風雲卷進梁先生家,哦,莫怕


——廣告燈箱又換新彩。


右,但不是左的右。學齡兒童可從公交車後視鏡


瞥見過馬路的幽靈。樂文、開益、三聯、誠品,


所有故事躺好了,在夢中交替覆蓋彼此,正如早年


繁體與簡體的戰爭。


天星渡輪載孫逸仙們過海!


尖沙咀火車送錢賓四往南!


維多利亞的大霧又起:什麼紅?什麼右?秘密就在其間。


維多利亞的大霧又起,信德中心七樓瞧不見月亮。


怎麼辦?這場夢,最多留我七天。夜的通行本視我為遊客,


星光照在我邊界處,似一枚許可印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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