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鄉記詩歌選讀28

鄉村

第一站

冬天的麻雀

那麼小。每隻麻雀體內都站著一個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時間

擦過它們的羽毛

麻雀們在叫，替體內的那個人

在叫。歡喜時叫

悲傷時也叫

一年中大多時間都沉默的

風雪來臨時，屋檐才顯得溫暖

麻雀們滿心歡喜

也有少數幾隻依舊孤單

北風是巨大墳墓，吞噬掉它們渺小的呼喚

那麼小。每隻麻雀體內都站著一個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春風不來，它們就顯得無助，戚惶

像空中飛蓬

鄉村

第

二

站

通往春天的路

下了壽六省道，就看見一根細線

穿過原野，向馬北村延伸

村莊周圍白色、四通八達的

通往春天深處的路

多麼漫長啊！

像是剛剛獲得自由

路，一下子隨心所欲了，鬢角插滿

野花

耳朵上掛著鳥鳴

它在奔跑，臨水照影

它是快樂的，用香樟打扮自己

四月，醒來的路對村莊懷著大愛

背上馱著布穀聲聲

在原野上爬行，招搖，嬉鬧

喊我去它身邊，用風拽著我的衣角

於晚霞滿天里

路通了，馬北村就從冬天走出來

邊走邊融化。就愈發顯得柔軟，精神

乾淨。目光閃爍

像我終生依戀的那個人

帶著春天來尋我

鄉村

第三站

河流

為什麼不說出這些年，你們越來越

認命

漸堆漸高的淤泥

就要埋沒頭頂。你們把豐盈

明媚和波瀾弄丟了

為什麼不說出，曾經長年懷抱的水草

無家可歸。村莊成了塊岩石

盤踞在曠野

天空用乾旱和洪澇

一遍遍抽打，一群麻木的機器

甘於寂寞的土地，爬行的蛇

在暴風雨中熟睡的神經

不能再用波濤呼喚我了

我收集雷霆，閃電，深情的文字

也找不回河流丟失的嗓音

鄉村

第四站

一隻羊對著我叫

幾隻羊，被拴在田野中間

吃草

周圍是方便袋，為了驅趕鳥雀

做成的彩色經幡

這裡像被人間遺忘

禾苗稀稀落落，零星的野花

委身於雜草

長久地

與荒蕪對視

我經過這裡。馬北村曠野寂靜

它們抬頭看著我

一隻羊沖著我叫了幾聲

眼神溫暖，很快融入暮色中

我也是一隻羊，在一根繩長度之內

一簞食，一瓢飲

彷彿，它們對我充滿了同情

那細細的悲憫，荒草一樣蔓延開來

鄉村

第五站

荒寒的春天

沒有麥子的春天是馬北村罪人

大片田地閑置著

原野貧瘠，我對春天的幻想就會破滅

麥子不長，所有景物都是虛構

我的馬北村，母親懷中的嬰兒

沒有乳汁，嗷嗷待哺的它

臉色青黃

嘴唇顫抖，葉子悲傷地嘩啦啦響

文家老墳慢慢矮下去——新鬼舊鬼們

也打點行李另謀出路了

只有滿坡灌木，還是那麼野

麻雀們一代代還在繁衍

鄉村

第六站

鄉村五月

在馬北村，我無所事事

是一個醉漢

一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人

一個羞愧者

懶婆娘，懶婆娘

它們朝我喊

走在曠野，分不清玉米和高粱

落日盛大——

植物剛剛經歷一場宴席

臉頰緋紅。風在吹

它們奔跑、交頭接耳

在田野上撒歡，用薄暮餘暉灌醉我

於布穀聲聲中

告訴我一撮禾苗的理想

它們喊我懶婆娘，指著我懷中詩稿

朗誦「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

五月繁忙，我就醉意更深

酒瓶子就晃得更熱烈

身體就愈發輕盈，總想著在村莊面前

傾述一下。總想著野禽啼鳴陽光里

是否有

它們久違的親人

鄉村

第七站

風雪到來前

風雪到來之前，要讓雞鴨鵝入圈

不能再少了

這些陪伴我的家禽

一直在替我等候遠方之人

柴垛堆好，流浪貓乞丐狗還需要

在這裡安家

風雪到來之前先練習熱身

冷暖都是自己的。到曠野喊一聲

讓倦鳥歸巢，孤單時就朝著我啼啾

還要溫一壺酒，生火爐

點亮西窗燭

——它們興奮得像是新婚

風雪到來之前，把對秋天的愛搬回家

稻子成熟歸期不遠

當窗理雲鬢

看鏡中人一點點接近花期

鄉村

第九站

曠野里亮起的太陽能燈盞

田埂邊亮起的燈是一顆顆星子

垂落人間

是一個體內裝滿螢火的人

在走。在播種光

它帶著太陽的熾熱宣傳新生、綠

——乾淨的詞需要被點亮

所經之處

空氣微微震顫，蟲子紛紛繳械投降

從不排斥黑暗，在大地上

溫暖。安詳

像是從土裡冒出來

這些燈，從某個村子開始並排走下去

而那個驚奇太陽能設備

抽田水的老人

坐在石凳上，像一瓶窖藏老酒

一棵醉醺醺的植物，一片深陷於

曠野的黃昏

鄉村

第十站

插秧的女人

早晨的原野明朗而清新

女人在水田勞作，草帽中裝滿

新鮮的風

從一撮禾苗身體里

我聽見陽光發出嗶啵聲

也許她們剛剛經過穀子的內心

為了表達對生命的敬畏

才深深彎下腰。也許在植物跟前

需要謙卑

她們才一點點往後退

在這些彎曲的汗水面前

想起一粒種子的誓言，整個五月

就飽滿而充實了

她們把身子矮下去，偶爾抬頭望望

高遠的藍

鄉村

第十一站

水泥溝渠

沿著馬路走。僵硬的水

捂住歌聲與波瀾

在鋼筋混凝土懷抱中沉默著

魚蝦和水草一定是悲傷的

它們還不習慣

在冰冷的，呆板的水泥縫隙中生活

水穿著制服，經過我身邊

在我的注視下惶急，羞愧，不知所措

原地打轉

穿過原野繞過村莊的水，一聲不響

翅膀已折斷

它們已飛不到過去

鄉村

第十二站

荒蕪的田野

荒蕪的田野摧毀我的想像

馬北村銹跡斑斑

冬天在雨水中浸泡太久

從一雙雙空洞的眼睛裡

我看到殘破的日子，被殘破的農具

敲打著。破草帽下

季節交替著呈現空無

沒有麥子的春天是醜陋的

比纖草還脆弱的憂傷

穿過空寂院子，孤獨的夜晚

——那是播種者在盛大雨水中的孤獨

古銅色農民再次將種子

撒向飢餓的田野

土地會忘記前恨重新開始

詩歌是人間的燈盞。這是一個傖俗的比喻，我依然喜歡用。世間本來有很多燈盞需要被點亮。夜晚仍舊是那樣的夜晚，只是點燈的人越來越少，顯得更暗了一些。——紀開芹

因為文字，我們不再陌生。歡迎關注「紀開芹的憩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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