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野狗般的孤兒家破人亡「有故事的人」
>>>>人人都有故事，這是[有故事的人]發表的第241個故事
（作者供圖）
孤兒曹操是條野狗
吳西
提起孤兒這個詞，我有點兒難受，這讓我想起我家院外頭那條野狗。
那條狗長得很小，撐著一個三角形的小腦袋，只有三條腿，有一條腿被一個男人打斷了，只剩半截，和兩隻耳朵一起耷拉著。三條腿的狗缺跑得賊快，尤其是看見男人時。每次見了我爸，它都裝出幅狠樣兒，呲著牙，瞪著眼，弓著腰，叫兩聲後拖著瘸腿就跑了，瘸腿一顫一顫。我爸嘿嘿笑，這條野狗到處跑，咬著孩子可怎麼辦？
1
曹操就是條野狗。
他成了孤兒，要去孤兒院。
班上的小孩兒嘰嘰喳喳討論。
曹操是我同桌，他腦袋圓滾滾，身子胖乎乎，比我矮半個頭。細長的單眼皮兒，老是笑眯眯的。他出生的時候，一個算卦的瞎子到他家門口，給他取了個曹操的名字，說這孩子將來必有出息，讓老曹家光宗耀祖。
我們一起坐一張細長條的桌兒。桌子刷的紅色油漆，時間一長舊了，變成了土紅色，像和了泥的豬血，斑斑點點。他成為我同桌的那天，我用小格尺量了量，桌子有142厘米長，我找著71厘米的位置，用小刀刻了個印兒。然後用尺比著，划了一道豎線。豎線有點兒淺，把濺起來的木頭屑一擦，更看不明顯，我皺著眉，拿著刀子順著豎線又刻了好幾遍，才滿意地拍拍手。我把曹操拉過來，告訴他，你看著，線左邊是我的地盤，線右邊，是你的地盤，你要是越線了，我就打你。
一有時間，我就盯著那條線，守株待兔，鬼鬼祟祟，就等著曹操越界。這個傻小子，總有稀里糊塗過界的時候，我早就等在那了。一過界，我就抬起手，握成拳頭，照著他越界的胳膊肘，狠狠來上一拳。看著他齜牙咧嘴的樣兒，我心裡頭很滿足。
曾經我以為曹操是個幸福的小孩兒。他書包裡頭總帶著糖和餅乾。他尤其愛帶一種叫做奶豆的餅乾。像糖豆兒那麼大，圓圓的，奶白色，吃到嘴裡就化了，留下一嘴的奶味。我經常趁上體育課，大家都在操場上玩兒，溜回來偷吃他的奶豆。班裡總有幾個裝病不去上體育課的小孩兒，我溜到座位兒上，眼梢子瞄著四下的動靜兒，趁沒人注意，趕緊把手伸進曹操的桌洞里，摸著奶豆餅乾的塑料袋，伸進去抓一把放進嘴裡。吃完，再抓，吃完，再抓，直到摸摸袋兒，只剩幾顆零零碎碎的餅乾渣兒為止。
下了體育課，曹操蹦蹦跳跳回來。他的臉上有一道一道的黑印子，那是出汗時，用臟手擦過留下的痕迹。他把黑糊糊的手伸進桌洞里，掏出的只是個空塑料袋，我的餅乾呢？
2
飯桌上，跟我爸說，曹操他爸賊厲害。
曹操他爸一年四季帶一幅茶色的大框眼鏡，進了屋兒也不摘。
怎麼厲害了？我爸拔高聲調。
曹操老有奶豆餅乾吃。
我爸笑了，嗤嗤嗤的，有點陰陽怪氣。
他要沒他老婆，他能那麼厲害？
就是，要不是娶了那個老婆，他能那麼厲害？
我媽從廚房出來了，裡頭煙熏火燎。一股子白氣跟在她屁股後頭，門一關，被夾在門縫裡。
老曹為了追老婆，都給人家下跪了。我媽說。
可不是么，還跪了好幾天呢。跪就跪，手裡頭還拿花，整外國人的景兒。
我爸夾了個花生米扔嘴裡，咬的咯崩咯崩響。
他爸一連跪了幾天，終於一天，門打開了，走出一個年輕的姑娘抱著他，臉緊緊貼在他懷裡，當天夜裡就睡在一起了。
他們就是曹操的爸媽。我似乎看到曹操他媽捧著一大堆橘子瓣糖，站在陽光底下。有這樣被別人見證過愛情的爸媽，曹操會是幸福的小孩兒嗎？
3
那年暑假的最後一天，我們一家吃晚飯。太陽沒有白天那麼張牙舞爪，它是紅色的，蹲在山尖兒上，靜靜看著你。媽媽做了我最討厭的韭菜。韭菜塞在左側上顎的磨牙里，我張開嘴，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作出鉗子狀，想掏出來。我媽拿筷子敲了敲我的碗，不要用手掏牙，用牙籤。然後跟我爸說，知道老曹家的事了沒。
知道，早知道，前兩天就知道了。
曹操家咋了？我好不容易把韭菜葉子從牙縫裡拽出來，我把它放在鼻子跟前聞了聞。炒熟了的韭菜香味，還有唾沫的臭味。我媽皺著眉說，還聞，趕緊去洗洗手。
爸爸繼續說，曹操他爸僱人把他媽給殺了。
啥？我顧不上洗手，豎起耳朵聽。
老曹心咋那麼狠呢。我媽直嘖嘴。
一個可以為這個女人下跪的男人也一定可以為那個女人下跪。老曹在外面有人了，是個年輕漂亮的小三。老曹也是重演了上次的故事，給人家小三下跪，送了九十九朵玫瑰花，真愛啊！感動得人家小三當時就以身相許了。
可他老婆說啥都不離婚，老曹就僱人把她給殺了。設計了一出賊喊捉賊的劫財劫色殺人案。
我說那兩天老曹怎麼對他老婆那麼好，給她老婆買著買那的，你記不記得咱那兩次逛江壩，不是遇見老曹和他老婆了嗎？還摟著，卿卿我我的，我以為他倆和好了呢。
裝給人看唄。老曹找的那個殺手，是他小三的弟弟，他野小舅子。殺就殺，還裝強姦殺人，把他老婆脫得精光，捆在凳子上勒死了。屋裡頭值錢的玩意兒全拿走，讓警察以為是搶劫。老曹她老婆死的太慘，聽人說，兩眼瞪的老大，全是血絲，嘴唇是紫的，舌頭伸老長。
嘖嘖，這老曹心太狠了。我媽又砸了砸嘴。那警察咋知道是老曹呢？
老曹精，你以為人家警察傻呀。警察乾的就是這行，啥事沒見過。老曹裝回家發現了，先報警。人家警察一查，知道他們兩口子長期鬧矛盾，感情不和，就懷疑他了。又在他家找著一堆手印兒，鞋印兒啥的，一下就找著他野小舅子，他野小舅子就把他供出來了唄。要說人心都是肉長的，老曹其實也下不了手。他跟警察招供說，動手前他想打電話讓停，畢竟是10來年的夫妻啊。就是養個小貓小狗，弄死都下不去手，更何況是自己老婆？那小三死活不同意，又哭又鬧，說要不就她死，爬到窗台上就要往下跳，老曹弄不過她，就沒打電話。回家了，一看老婆死的慘樣，老曹就掉眼淚了。人都有糊塗的時候，做都做了，沒有後悔葯可買。
老曹和野小舅子一起住進了監獄。小三畏罪自殺了，聽說都懷孕五個多月了，哎。
就是可憐曹操這小孩兒了，死了媽，爸又進了監獄，可怎麼活呢？我媽深深嘆了口氣。
4
暑假後上學第一天，曹操來了。他的右手臂上帶了個黑布圈。那黑色黑的恐怖，瘮人，刺眼。那黑布還吐著紅舌頭。
他一天都沒說話了。虎著臉，愣著神，不知道他在想啥。我想，他一定是在想他媽，這樣一想，我鼻子也一酸，連他過界的事都沒追究。我心裡頭悄悄數了，那天，他一共過界3次。
不過很快，曹操又恢復了笑呵呵的樣兒。好像他媽沒死，好像他爸也沒被抓進監獄裡頭。聽我爸說，曹操他外婆家裡不肯收養曹操，說他這麼快就忘了他媽，長大以後，肯定像他爸一樣狼心狗肺。
他奶奶住在一個很舊的院子裡頭，一間很舊的一居室。她的房子在一樓，昏昏暗暗。一開門，灰塵在光底下張牙舞爪。屋子裡頭擺著著瓶瓶罐罐。罐子里腌著各種各樣的菜葉子，褪了色，泡在發白的水裡頭。
這個老婆子靠撿垃圾養活曹操，我在路上見過她一次，她倚在公園欄杆下頭的灰牆上。一隻腿伸著，一隻腿蜷著。她穿的很奇怪，裡面是桃紅色的高領毛衣，外面是尼龍紗料的襯衣。腳上是一雙舊了的皮鞋。
她閉著眼，張著嘴，像是睡著了，突然又睜開眼，嚇人一跳。
過了幾天，這個撿垃圾的老太婆也死了，曹操就成了孤兒。
5
曹操要去孤兒院了，老師說。
我捐了10塊錢，那是我的壓歲錢。我爸要拿它買煙，要了好幾次，我都沒給，我把它捐給了曹操。
大家戚戚查查議論。
曹操滿面紅光，欣喜之情溢於言表，他覺得自己成了班級的話題，大家都在議論他。
放學時，我和曹操一起走，下了雨，空氣一股濕漉漉的青草味兒。遠處的山清清楚楚，能數清山上有多少棵樹。
你要去孤兒院了。
是啊。
我鼻子又酸了。
你會給我寫信嗎？曹操問。
我會啊，我一定給你寫信。
我倆沒說話。
快看，有彩虹！過了一會，曹操突然叫。
可不是么，一輪彩虹正明晃晃地掛在天邊，踩著它，我倆能一直走到天盡頭。
曹操走後，我給他寫了一封信準備寄出去，信裡頭，我婆婆媽媽地說了好多班級里發生的事，什麼胖子留級了，妞妞剪了個短頭髮。我還像個大人一樣告訴他，要聽老師的話，要好好學習。
遺憾的是在晚飯的時候，我爸把信攤在桌上，小孩兒，不要做這個年齡不該做的事。
我低著頭，不知道自己做錯了啥，又好像知道自己做錯了啥。
吃完晚飯，我坐在燈下發愣，手邊兒就放著寫給曹操的那封信。
我拿寫信的黑色水筆，把自己塗成個大花臉，跑到爸媽的屋裡頭，裝作要看電視。
我媽看見我，噗嗤笑了，你去看看，你臉成了什麼樣。
我爸看了看我，皺著眉說，她是故意的。這小妞，我會不懂她。
我從爸媽屋裡頭出來，回到自己屋兒，有點難過。
照著鏡子，鏡子里的怪人帶著黑框眼鏡，還長著一圈鬍子。
我一伸手，把臉抹成了黑糊蛋。
那封信躺在燈下，牛皮紙的信封，閃著淡淡的光暈。我把它塞進抽屜里，沒有寄出去，也不曾拿出來。
院子外的野狗叫了兩聲，我想起了曹操。
孤兒曹操也是一條野狗，在我的屋子外面叫。
作者：吳西，職業文案。居於西安。一心想把玩文字，卻被文字把玩了十幾年。在路上，從未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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