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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景明訪談:香港的價值在於它的學術自由

文/燕舞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研究服務中心前身是研究中國大陸的西方學者1963年在香港成立的「大學服務中心」,它服務於從海外來港從事中國研究的學者。1988年,「中心」被香港中文大學接管,熊景明自此開始正式主持這裡的工作。


與熊景明談起她主持「中心」的20年歲月,以及她足以「一窺20世紀40到70年代初雲南省城生活」的自傳隨筆《家在雲之南:憶雙親,記往事》,她仍然為「中心」成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而自豪,「這個世界上的工作如果讓我重新挑,我還是挑這一份。」

熊景明訪談:香港的價值在於它的學術自由



研究中國的人,都是因為喜愛中國而研究它


問:「中心」前身和它後來的「主人」香港中文大學都成立於1963年。在「美國學術團體協會」1970年代接管「中心」之前,美國福特基金會已開始資助和利用台灣「中研院」的近代史研究所,以之「作為美國學者來台從事研究的學術基地」,張朋園先生還有專著《郭廷以、費正清、韋慕廷:台灣與美國學術交流個案初探》來論述這段歷史。

1960年代到1970年代的「中心」與「中研院」近史所共享著美國「冷戰」時期學術輸出、交流的大背景,但當時香港之於美國乃至西方中國研究界的作用,與台灣是不是還不完全一樣?


熊景明:有很大的不同,美國有它的對華政策,也有對台政策。在香港,這個學術機構叫「大學服務中心」,它完全是自下而上的。紐約大學教授JeromeCohen(現中文名為孔傑榮)是「中心」第一任主任,他在回憶「中心」時談到,當年有一些學者在美國成立了一個俄國研究中心。美國各個大學各自為政,國家不能夠控制其研究方向。只不過,鼓勵中國研究的時候,獎學金的撥款可能有一些。


1960年代初俄國研究中心成立後,JeromeCohen等學者覺得為什麼我們沒有一個跨學院、跨地域的中國研究中心?這個中心設在哪裡?想來想去,東海岸不對,西海岸也不對,於是有人提出來,不如設在香港,因為當時竹幕後一些消息會漏到香港來。這些學者也就30來歲,或者更年輕,他們研究中國有很多人是出於巧合,沒有多少長遠的考慮,或者影響中美關係這樣的宏大目標。


成立「大學服務中心」,首先得找錢,學者們去找福特等基金會。他們的目的很簡單,即任何學者從美國的大學來到香港,可以來「中心」。當時,香港可以看到比較多的大陸資料,成立「大學服務中心」後,中文的資料在香港多了。當時,美國政府拿出錢資助了一些從台灣、大陸流落到香港的學者,他們搞了一個「友聯研究所」,這個研究所訂了很多大陸的報紙,做剪報,做很粗糙的分類。「大學服務中心」這些人來了,就可以用他們研究所的資料或者其他資料,還可以在香港訪問大陸來的移民。


「我來負責「中心」的工作以後,將中心檔案保存的和學者的所有通信拿來看。因為「中心」原來的主任的英文非常好,文字好,有幽默感,很會寫,我想向他偷師。看過這些信件我才知道,「中心」最艱難的就是年復一年地找錢,很多通信都是講怎麼找錢,怎麼求爺爺告奶奶地跟基金會要錢。後來,很多人說「中心」和美國中央情報局有關係,要是真得到政府贊助,大概他們就不需要那麼辛苦地找錢了。

那些信並沒有反映當時整個中國研究的場景,但有很有趣的側面。比如,1970年代初,「大學服務中心」的學者第一次可以組團到北京去訪問,黃華接見了他們,在人民大會堂合影,令大家興奮得不得了。


當時做中國研究的學者包括很多歐洲人,他們中許多人是有社會關懷的左派,例如你訪問過的法國學者潘鳴嘯。他們真的以為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是人類解放的道路,所以就來研究中國。這個圈子裡面有一句話:研究前蘇聯的人,都是因為憎恨它而研究;研究中國的人,都是因為喜愛中國。


問:您1979年是怎麼移居香港的,又是怎樣開始與「中心」結緣?您所親歷的「中心」比較困難的時期是什麼時候,後來又如何步入正軌?


熊景明:我出去是因為我原來的先生,他是印尼華僑,我們原來是昆明市澄江縣澄江中學的同事。他早出去了,我申請去香港的時候,政策是只要是去探親,你就可以留下來。1979年「四人幫」倒了,鄧小平復出,我們認為中國從此會走向光明,我非常非常不願意出去,眼睛都哭腫了。


我是2007年7月底退休的,故意買了7月27號回昆明的機票,因為我當年到香港是1979年7月27日。過關那天,在一個沒有冷氣的大廳裡面等候了7小時,又熱又悶,又沒有吃的,抱個9個月大的小孩,拿扇子不停地給她扇風,那種熱對於我們雲南人來說,很難擔待,當時我就決定,哪怕香港是天堂,將來退休我也一定要回昆明。

來港以後因為孩子小,只能找兼職。後來看到廣告,有人要訪問對大陸有了解的人士,一小時30塊港幣,有人想傾聽你,不用你自己寫,我就趕快應徵。其實,我後來到「中心」,看到外面對大陸是很不了解的,就覺得我們都有義務,一定要把真實的東西寫下來。


一位美國來的學者、現在斯坦福大學的教授戴慕珍(JeanOi)跟我談了幾次後,就讓我做她的研究助理。那個時候研究經費蠻充足的,學者做研究,都找一個甚至幾個研究助理,整個「中心」有近10個研究助理。學者慢慢減少,我成為最後一個研究助理。後來我也沒有足夠工作,「中心」的主任不想我走,就給我一個半天的工作,在圖書館幫忙。


「中心」1963年到香港時,在半島酒店租了一個房間辦公,有學者穿著拖鞋、短褲來,被人家攔在門口。後來找到九龍亞皆老街155號一個很可愛的小院子,有草地、樹,草地上可以打羽毛球,有兩層樓的小洋房。但是,這個租金可能比所有的員工工資、買書的錢加起來還要貴,所以我去的時候,「中心」的生存危機已經開始了。1979年到1982年,當時中國大陸已經開放了,「中心」存在的價值大大削弱了。


但是,「中心」主任JohnDolfen和當時參與制定資料收藏方針的ThomasBernstein非常有遠見,他認為這個圖書館要找第一手資料。1982年,「中心」找到一整套大陸的報紙,包括每個部委、省的報,從1950年代初一直到八幾年。經過1963年到1983年的積累,有了基本的館藏,後來很多人來「中心」,就是因為它很方便,因為資料集中、齊整。

1980年代初,很多人認為「大學服務中心」應該搬回美國去,但另外一些比較有遠見的人,認為應該留在香港。1980年代中期,「大學服務中心」所屬的美國學者聯合委員會,開始與陳方正教授負責的中文大學談判小組談判。中文大學對大陸的興趣、感情與其他香港高校和研究機構不一樣。談判談了一兩年,中文大學承諾:一是這個「中心」會永遠向西方學者開放;另外,支持「中心」的繼續發展。所以,「中心」1988年被中大接管以後,起碼員工的工資、買書的經費特別是辦公場地這三大問題解決了,但是中心如果要開展其他項目,經費得自籌。


我自己來負責這個「中心」的工作時,覺得一個機構有人用才有價值。所以,「中心」從外面搬進中大時,我請了在中大訪問的20多位大陸學者來幫忙,大家看到這麼多資料,都很興奮。我們的圖書是開架的,那時內地大部分圖書館不開架。我很自然地想到,「中心」將來的主要使用者,一定是大陸過來的人士,當時倒沒有預見香港會回歸中國。我1983年到中文大學「中國法制研究計劃」做研究助理時,參與組織了幾屆兩岸三地關於憲法的研討會,感覺到香港的價值在於它的學術自由,這種自由不是空泛的,它讓你的思想活躍起來。同一個學者,你讓他到香港演講,和在北京演講相比,他的思維方式會轉變,會去掉自我審查。


我和「中心」主任關信基教授在這點上有共識,但花了好多年來實現,因為還要籌錢。香港政府有一個大學研究經費撥款委員會,每年這個研究經費剩下的錢,大家都可以寫項目計劃書來競爭申請「卓越研究領域資金」,1990年代中期,我們爭取到了。申請來的錢,一部分發展資料庫,因為量化研究越來越主流。我們想成立「數據銀行」,結果不那麼成功,大陸對各種統計數據的控制蠻嚴格;另外一部分錢用來邀請內地優秀學者到「中心」訪問。我們專註於邀請有社會關懷與問題意識、從事實證研究的學者,後來又特別給外出機會少的地方學者。「中心」被大陸學者稱為「中國研究者的精神家園」,這筆經費就是起源,後來計劃又得到香港利希慎基金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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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中文大學校徽,內含博文約禮校訓


反右」和「文革」兩方面,我們奠定了基本的資料基礎


問:「中心」的「參與訪問寫作計劃的學者一覽表」透露了巨大的信息量——來訪者的身份,近年已由純粹的專家、學者擴展至有一定研究和寫作成果的自由撰稿人、記者、獨立導演等;「研究課題」如果做一番量化研究,應該也能折射出不少海內外「中國研究」的學術變遷信息,這部「『中心』簡史」甚至可以部分佐證內地改革開放以來人文社科領域的學術史。


有統計的1999年至2012年這13年間,來訪的內地學者在「中國研究」領域的研究旨趣,體現出了哪些大的變遷特徵?這與你們的邀請標準也互為呼應?與來這裡的西方同行相比,內地學者的學術關切又有何異同?


熊景明:一覽表一開始沒有電子化,所以早期的那些沒有放進去。在中心,我相信自己的判斷,但是當時沒有一個共同審定的小組。我花很多時間來關注大陸學者的研究,發現了一些人就很高興,因為當時他們都不太被外界知道。但是,我們這個遴選制度設立得不好,「中心」從2008年開始就決定只邀請學術界的。最近,「中心」成立了訪問學者遴選委員會,結束了我以往的「溫柔專制」(張鳴語)。


我那個年代邀請來訪者,一是看課題,我倒沒有說非要研究「文革」或者什麼東西,但如果課題在大陸申請不到研究經費,香港的環境對他做研究特別有幫助,就會優先考慮。其實,我們最初鼓勵的不是「文革」研究,而是農村問題研究。這個「中心」要說對中國大陸的政策導向有點什麼作用的話,對農村問題的研究真的有點推動作用。


至於邀請較多「文革」研究者,按我們的邀請標準是很自然的。如果有人要研究土改,研究「三反五反」或「反右」,我們同樣會邀請,可惜這樣的人太少,你要做量化研究做不出什麼名堂來。但是說到「中心」的未來,我建議這個「中心」不需要有多大雄心壯志,如果它能作為研究二三十年代年到1979年期間中國大陸的世界上最重要的基地,它的貢獻就非常非常大了。


開始,我天真地以為,「文革」研究在中國大陸以後會越來越多。有人收集到一個「文革」的資料,說送給「中心」,我往往說,你給我們一個拷貝就好了,你們當地的「文革」研究過幾年一定會成氣候的,可是過了20年也沒有成氣候。「反右」和「文革」兩方面,我們奠定了基本的資料基礎。


我們現在有5500萬字的「文革」數據,有檢索功能,可以檢索到某一天發生的事情。比如,你按「周恩來」這個主題檢索,周恩來「文革」期間所有的講話就全部出來了。「文革」做完以後,第二個資料庫是「反右」的,大概有3000多萬字,現在做的是「大躍進」、「大饑荒」,還會做下去。不論你對那段歷史有什麼樣的解釋,真實的歷史資料應該收集、整理。


看到一篇不錯的論文或一本書,我會好奇,想了解這個人,合適的話,就要把他請到「中心」來。能找到這麼多人,最重要的是運氣,其次,我蠻相信女人的直覺判斷力。比如,我前一陣子看過榮劍一篇文章,覺得他對中國問題的闡釋好厲害,推薦「中心」邀請,又將他推薦給博源基金會,好像是有「癮」或者說職業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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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中文大學「百萬大道」


這麼多人見過高華,原來都是在「中心」認識的


問:「午餐討論會」也是「中心」比較有特色的學術活動之一,過去這麼多年您印象較深的「午餐討論會」有哪些?


熊景明:有一次,我們讓蕭功秦講講自己的心路歷程,因為他是所謂新保守主義者。他講得蠻誠懇,講完以後,有人很不客氣地指責他,「蕭功秦,XXX之流」。他笑笑,沒有表示不快。記得當晚有關信基、劉青峰、金觀濤、王紹光、李連江、何清漣、戴晴、陳方正、張隆溪、沈志華、朱維錚、丁望、雷競旋,討論了許多話題,每個話題都引起交鋒。


有時,如果大家的知識層次不同,或者年齡差距太大,交流上會非常困難。有一次,印紅標來「中心」講「文革」的派系鬥爭,他認為「文革」中,領袖人物試圖通過運動群眾達到在武鬥中的勝利。他講了大概一個半小時,讓你很清楚地看到當時派系的構成後面那支看不見的手。講完以後,就有一個博士生起來反駁,說「文革」是因為當時毛主席看到這些走資派在將中國推向資本主義,偏離了社會主義道路,所以繞過他們來發動群眾,計劃把中間這些人弄垮,後來「文革」不成功,就沒有達到原來的目的,這些走資派今天繼續把中國推向資本主義。


很多時候我們在「中心」交鋒,這實際上是「文革」的親歷者和對「文革」的幻想者之間的交鋒。你如果從頭到尾認真聽了印紅標的演講,就會知道他已經講得那麼清楚。但是,如果你有一個先入為主的頑固的對「文革」的解釋,你不會因為一次研討會而改變你的觀念。


我們研討會很多,每次通知發得很廣,來的人不是很多,20多個人,總會有一些人和演講者的題目非常接近。金雁告訴我,看回憶高華的那些文章,才知道這麼多人見過高華,原來都是在你們「中心」認識的,很多人在那邊聽過他演講。


問:近年來,政治立場顯得相對「左派」的「三農」問題專家越來越多地受邀來訪,前些年還邀請了章百家這樣重量級的官方黨史學者。以章百家先生的位高權重,他那天來參加《史家高華》的出版茶話會,我有些意外,他也說,他很敬重高華,但在有些具體問題的結論上並不同意高華。


熊景明:「中心」請章百家先生是2000年以後了,後來我們再請他去,他就去不了,因為做官了,行動不便,就算可以出來,也不可以隨便講話吧。


研討班也是我們非常鼓勵的,因為在海外做中國研究的學生也不是那麼多,當然現在越來越多了,在大陸也有很多這方面的學生。如果你在美國,有很多機會和同行交流,但是在大陸,似乎沒有那麼多這樣的機會,我們就天真地希望,很多在美國讀到博士的學生能來「中心」參加這個研討班,這個會幫他找工作。比如,某個學校招一個教授,我們就邀請這個學校的教授來做點評,那些博士先來這裡聽聽,看有沒有工作的機會。這個如意算盤不成功,不過來開會的博士生後來在香港找到教職的倒有好些位。


我們邀請一些人來點評,發現同一個題目,哪怕有時候很偏,其實都有不同的人在做。張鳴曾經來「中心」「博導」過一回,他毫不留情地評論學生的論文。後來話筒一遞到他手中,大家就開始笑,知道來他又要「罵」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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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景明與母親


無論時代多麼污濁,周圍環境多麼險惡,親情讓我們活在世上


問:以前,我總誤以為您和已故云南籍旅法藝術家熊秉明先生出自同一個家族。


熊景明:很多人都以為是這樣。雲南有幾個姓熊的家族,他們熊家是做學問的,是「熊校長」;我們家是做官,是「熊縣長」;還有一家有錢的,是「熊金子」。我們家在昆明,熊秉明先生家不在昆明,他們彌勒縣在滇南。


1993年或者1994年,他來香港中文大學交流,在同一期的《明報月刊》上,他發一篇文章我發一篇文章。結果,雲南在香港的有錢人看了他的名字,想送他一盒雲南月餅,就給報館打電話問熊秉明的電話,他問熊秉明是不是中文大學的,對方說是,又姓熊又在中文大學,月餅就送到我辦公室來了。最後,我才發現,他是在中文系訪問,這樣我們就認識了,經常一道吃午飯。


問:民國時期雲南這三大熊氏家族各有各的故事。我也很欣賞您說過的,「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死了之後留給這個世界的,除了骨灰,還能有一個故事」,但就像高華教授生前在關於您表兄胡伯威的回憶錄《青春·北大》的書評《「思想」的累與痛》中所言,「胡伯威當年在北京大學求學,相比於眾多被打成『右派』、散佈於窮鄉僻野的小學教員和城鎮企、事業單位的小幹部、小職員等,他算得上是社會的『精英人士』,但是和那些黨內外大名鼎鼎的『右派』相比,他又是一個『小人物』」,您家這門「滇中望族」其實到了您父母那代時就沒上一輩那麼顯赫了。如果不是經過您的書寫與回憶,熊家的很多事情就不會被世人所知了。


熊景明:對,我很高興你留意那句話。我母親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人,如果我不寫,沒有人知道,就連我女兒也不知道她的故事。你寫出來,這個人就永遠地存在下去了。


女兒1997年去美國念書,突然之間我時間多下來很多,覺得應該寫書。第一個想寫的是我母親,她1973年去世時我就決定要寫一篇關於她的東西,以前不能寫是因為眼淚太多寫不下來,到那時候自己開始平靜了,當然也是一面寫一面很難過。母親這篇早就寫好了,一直放在抽屜里。後來,章詒和到我們中心訪問,我看她寫了那麼多她爸爸,就把這個寫媽媽的文章拿給她看。看完以後,她說你天天坐在中心做無聊的事情,你應該寫。我也覺得確實應該寫,但中心的工作太多,所以一直到2007年退休,沒有別的借口不寫了。


其實我運氣蠻好的,因為我爸爸1955年寫過一個自傳,有他小時候的東西。另外,「文革」期間他寫了大概80頁的交代,把他的很多思想寫下來。所以,有一些現成的材料。我看了很震驚,因為那些交代全部是對這個制度的批判。


我的祖父留下過一本文集,以前沒有寫他的時候,我對他沒什麼認識,就覺得是箇舊官僚,看了那個文集以後,覺得他那麼正氣。我爸爸,我也是在寫書的時候,才開始理解他,因為以前在家裡總覺得媽媽很了不起,爸爸有時候很不講理。


本來,我不是很喜歡「文以載道」,但是寫作過程中確實意識到,要把那種人之間的親情寫下來——無論時代多麼污濁,周圍環境多麼險惡,親情讓我們活在世上。

熊景明訪談:香港的價值在於它的學術自由



中心內部


每個人的記憶都會過濾


問:雲南的中共「一大」會議是在您祖父的宅子中舉行的,鄧小平夫人卓琳是您三姨媽的閨蜜,藍蘋(江青)的前男友、國民黨軍官王兆仁是您父親青年時期的朋友,這些當屬「大歷史」;退休後您和林達重點合作的「民間歷史」側重「小歷史」。您如何看待歷史的「大」與「小」?


熊景明:後來,我的三姨媽挨批鬥,因為三姨父曾經是國民黨政府在溫哥華的領事,他們後來選擇回大陸。三姨父周忠著是李澤厚的老師,他原本準備寫一部「中國外交史」,後來編了「英美詞典」,編完了就去世了,也沒有得到認可。他選擇回國以後不久,碰到「院系調整」,把他們這批舊教員從大學裡清理出來。我很小時看媽媽和三姨媽寫信,一邊寫一邊擦眼淚。你想,一個教授,年紀也就30多歲,去工地上拌三合土謀生,腿都被石灰腐蝕了。「文革」的時候,我去三姨媽家,問她,那個時候你和卓林小姐妹好得不得了,你為什麼不去寫封信投訴投訴,說你們教授回來被搞成這個樣子。三姨媽說,如果她不來找我,我也不會找她。


我在書裡面其實有很多東西沒有來得及寫,我是盡量避免寫那些名人。比如,我的四姑奶奶,她有兩個女兒,一個是植物學家,後來到了香港;另外一個,講到她後來將一位老人照顧得非常好,人家很感激她,其實那個人是楊振寧,我故意不寫,我很不喜歡人家把名人什麼的都扯進來。這不過是機緣,沒有什麼值得炫耀的。


問:您的自傳讓我備感溫暖、明媚,和我前些時閱讀耶魯大學孫康宜教授的回憶錄《走出「白色恐怖」》的感受非常相近——她也說,「我最不喜歡看別人的控訴文學,我認為那是沒有深度的作品」。這應該不僅僅是因為您「文字好看」吧?


熊景明:看了我寫「軍墾農場的大學生」那章的幾個同學,第一次看了以後就說,我們農場那麼苦,你怎麼寫出來好像很好玩、很愉快的樣子。每個人的記憶都會過濾,一定會把快樂的事情記得多一些,痛苦的東西本能地希望把它忘掉。而且回味過去的時候,不可能回到原來的痛苦中,要不然人怎麼生活呢?


我的書里並沒有把當時描述得那麼苦,也由於後來到農村扶貧,對那段經歷有另外一個看法。我在書裡面寫了一點點,說我們扛大石頭,有幾個同學弄到腰椎間盤突出,我加了一段話,說這種病在農民中間非常普遍,意思是說,我們的苦是理想失落,你壓抑,為看不到前景而痛苦;客觀上,每個農民比你苦多了。


本文來源:《經濟觀察報》


熊景明女士,1988年-2007年主持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服務研究中心工作,1988年起多次參加大陸國際扶貧項目,主編《進入21世紀的中國農村》、《中外名學者論21世紀初的中國》。著有《母親和我》、《家在雲之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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