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的「大志」
洪秀全的「大志」
洪秀全的「大志」已不止於中國,更「衝出亞洲,走向世界」:1854年,以楊秀清名義發出,但從文筆、風格和口氣看,多半是洪秀全親筆的《問英國使節三十條》,對目瞪口呆的英國使者麥華陀毫不猶豫地宣稱「有一國不到天國朝上主皇上帝,朝救世聖主,朝萬國真主,便是妖魔」。
■陶短房
自稱洪大全,其實是湖南天地會招軍堂領袖的焦亮在廣西永安城外被清軍俘虜。在供詞里,他把自己和洪秀全說成是平起平坐的「兄弟關係」,對這位「洪秀全洪大哥」,他的評價是「也有大志」。
儘管這份「水汪汪」的供詞問題不少,還摻雜了不少贗品在內,但對洪秀全的這四字評語卻恰當得不能再恰當。稍稍了解太平天國事迹的人都知道,洪秀全的「志」的確是很大的,而且比他這個水貨「弟弟」洪大全要大得多。
洪大全讀了些兵書,覺得文武全才很了不起,把自己比作諸葛亮,要「趨步孔明之用兵」。從供詞看,他最初投奔洪秀全,是想當太平天國的「漢丞相武鄉侯」；後來被俘,寫「上咸豐表文」,那是臨死之前賭一把運氣,最低目標固然只是活命,最高目標也不過是做咸豐朝一個「棟樑之才」。也就是說,他的「大志」不過是在隨便什麼朝廷里出將入相,封妻蔭子,成為一個諸葛亮式的了不起的人物。即便是在這份摻水供詞里,也絲毫看不出他有比這更高、更大的志,比如——稱王稱帝,甚至還提到,當洪秀全在永安分封東、西、南、北、翼五個王時,他還嘟囔過「這麼小一個地方,哪有封這許多王的」。
洪大全是天地會出身,天地會系統起事的共同特點是恪守反清復明的傳統,「非朱姓不王」。甭管真貨、冒牌,要想稱王稱帝,就得說自己姓朱。朱姓以下,就是洪姓、萬姓最為高貴。因為天地會又稱洪門,會眾兄弟在外要自稱「本姓某,改姓洪」,洪姓實際上是朱姓以外,天地會的第一姓和「公姓」；而天地會虛構的開山鼻祖姓萬名雲龍,萬姓是天地會「大哥」的姓氏。但姓洪、姓萬身份再高,也只能是將相、是臣子,做不得帝王。洪大全的「大志」只限於此,且看不慣「洪秀全大哥」的「大志」,是毫不奇怪的。
洪秀全可就兩樣了,他雖然沒自稱皇帝(因為被他的「天爹」——上帝耶和華搶了先),而是稱天王,可這個天王管的實在太寬了:據說早在1837年,也就是他再一次落榜、回家發燒說胡話、做了那個著名怪夢的時候,他就對老爹和鄰居們說「我是太平天子,天下錢糧歸我食,天下百姓歸我管」。1852年拿下的第一個城市永安州,只不過是個廣西邊陲的小城。可他分封的東、西、南、北四王,其「職權範圍」居然是「管制東、西、南、北方各國」,這四王都是他的臣子、部下。部下都要分別管制一個方向的「各國」,他這位天王究竟要管多寬,自然不問可知。
等定都天京,那就更不得了,他曾對提議「共滅清朝,平分疆土」的外國冒險家慷慨陳言:「我爭中國,欲想全圖」。儘管河南、河北從沒完全進入過太平天國版圖,但他卻在1854年封秦日綱燕王,胡以晄豫王,後來又封捻軍首領李昭壽「河南省文將帥」(省長),這表明,在他的「大志」里,全中國都是他的。
屬於他的不止和他同一時代的那個中國:自1853年起,他召集大批人馬刪改古書,把古代、當代所有帝王、朝代都給「降級貶值」:國改叫「郭」,都改作「城」,唐太宗、宋太祖等皇帝被改作「唐太侯」、「宋太侯」,梁惠王等戰國諸侯則更被貶為「相」,即便在早期,侯爵和丞相還不算太貶值時,太平天國也有近20個侯爵、24個丞相,這些古代帝王只能和這些人平起平坐。後期太平天國官爵貶值,光王就2700多個,侯爵比王光爵位就低六、七級,如果算上職級,低了二十級也不止,丞相更是淪落到在一支百來人小部隊里打旗的地步,太平天國有這樣封號的官員,只怕足有幾萬,這些古代帝王的地位就更不用說了。貶低別人,是為了抬高自己。如此一來,洪秀全就成了古今唯一的帝王,這「大志」,實在大得沒邊了。
更誇張的是,洪秀全的「大志」已不止於中國,更「衝出亞洲,走向世界」:1854年,以楊秀清名義發出,但從文筆、風格和口氣看,多半是洪秀全親筆的《問英國使節三十條》,對目瞪口呆的英國使者麥華陀毫不猶豫地宣稱「有一國不到天國朝上主皇上帝,朝救世聖主,朝萬國真主,便是妖魔」。理直氣壯地質問「你們為啥到現在還不具備貢品進貢萬國真主」,不但不進貢,還「大膽強瞞無理」,要買太平天國出產的煤炭,指責他們「叛逆上帝真命萬國真主」。同樣,他的「大志」也容不得外國的古代帝王,被他「御筆改正」的《聖經》里,幾乎所有被提及的帝王都照例被改成了「侯相」,唯一的例外是猶太王麥基洗德——因為他執著地認為,麥基洗德其實就是他洪秀全本人。
如果仔細辨析,人們還會吃驚地發現,洪秀全還有更大的「大志」:那篇奇特的、頒發給英國使節的官方正式文書里,赫然寫著「上帝、耶穌現在天國作主,天上重重天,一概兵權都齊會在天國」。換言之,洪秀全不但是中國、是「天下萬國」,是跨越古今的「天下第一帝王」,而且整個宇宙也都是他的。古今中外的帝王,能擁有如此「大志」的,怕是連一個都沒有。
不過話說回來,洪秀全的「大志」絕非如洪仁玕所宣揚的,在他連上帝是誰還不認識的1837年,就已經膨脹到「吞吐宇宙」的誇張地步,而是逐步膨脹的。
現存洪秀全本人所發詔旨中,按時間先後順序排名第二的「行營鋪排詔」中隱約提到他當時的「大志」。第一句是「總要個個保齊」,第二句則是「同見小天堂威風」。前一句好理解,就是讓全體將士、家屬生存下去；後一句看似志向遠大,其實分析「小天堂」概念的演變就可看出,這個「小天堂」是移動的,洪秀全的「朝廷」在哪,「小天堂」就在哪。此刻洪秀全的萬把人,正被清軍團團圍困在紫荊山中的茶地村,他的「小天堂」,不過是村中最闊氣的「趙家大屋」,也就是個小財主的宅院,「小天堂」威風不過如此,「個個保齊」對於此刻的「太平王」而言,也仍然是虛無縹緲的奢望。
此後他的勢頭逐漸好轉,「大志」也越來越大:打下永安這個小城市,他開科取士,分封百官,打算在這個「大都市」建都立國；從清兵鐵桶陣中突圍,一下打死四個總兵和清軍主將之一、廣州副都統烏蘭泰,他便揮師圍攻桂林,要在桂林定都；湘南兵力膨脹數倍,他就全軍圍困長沙達81天之久,打算「取湖南為業」；攻佔武漢三鎮,第一次佔據省城,人馬擴充到幾十萬,他不僅再次擴大官員、後宮和軍隊編製,還打算北上河南,在中原定都立國……也就是說,坐在天京城「天朝宮殿」金龍殿上的洪天王那驚世駭俗的「大志」,並非天生俱來,而是隨著太平天國勢頭的蒸蒸日上,一步步撐大了的。
到了天京事變後,太平天國聲勢大減。天京城幾次被合圍,「江山打不通」已成為有識之士的共識。洪秀全因實力增強、勢頭向上而膨脹起來的「大志」,已不能審時度勢地「小下去」,以至於到死也不肯聽從李秀成「讓城別走」的建議,而要空喊「天兵多過於水」,把希望寄托在「天父救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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