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最賢的妻,最才的女」
一些少有採訪過晚年楊絳的人,都往往驚嘆她面容的潔白清癯,目光的智慧寧靜,頭腦的豐富敏捷……
文 |黃薇
《國家人文歷史》2011年7月下(微信號:gjrwls ),原標題《楊絳「最賢的妻,最才的女」》,未經授權,嚴禁轉載,歡迎分享至朋友圈。
5月25日凌晨,著名作家、文學翻譯家和外國文學研究家、錢鍾書夫人楊絳在北京協和醫院病逝,享年105歲。多年前,錢鍾書給了她一個最高的評價:「最賢的妻,最才的女」。她是這個喧囂躁動的時代一個溫潤的慰藉,讓人看到,「活著真有希望,可以那麼好」。然而今天,這個「那麼好」的老人永遠地去了。
北京三里河一個屬於國務院的宿舍小區,全是三層樓的老房子,幾百戶中惟一一家沒有封閉陽台、也沒有室內裝修的寓所——「為了坐在屋裡能夠看到一片藍天」,便是楊絳的棲身之處。
自1977年一家人搬進來,她就再沒離開過。當「我們仨」中唯一剩下她自己時,曾經喃喃自語:「家在哪裡,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
但從那時起,楊絳就把這間寓所稱為「人生的客棧」,歡樂與傷悲來來往往,都成了過客,已沒有什麼可以擾亂她平靜的心靈。楊絳開始獨自一人全身心整理錢鍾書的學術遺物——她把這叫做「打掃現場」,每日的生活簡單而規律,筆耕不輟,深居簡出。在她身上,人們往往忘掉時間的殘酷:一百年無情而漫長,而這位女性始終一如既往的柔韌、清朗、獨立,充滿力量,也給予溫暖??
不看書,「一星期都白活了」
楊家世居無錫,是當地一個有名的知識分子家庭。楊絳的父親楊蔭杭學養深厚,早年留日,後成為江浙聞名的大律師,做過浙江省高等審判廳廳長。辛亥革命前夕,楊蔭杭於美國留學歸來,到北京一所法政學校教書,就在這年7月17日,楊絳在北京出生,父親為她取名季康,小名阿季。
媽媽抱著胖乎乎的阿季攝於上海,那時她一歲半
父親楊蔭杭對楊絳特別鍾愛,她排行老四,在前面三個姐姐中個頭最矮,愛貓的父親笑說:「貓以矮腳短身者為良。」楊絳八歲回無錫、上海讀小學,十二歲,進入蘇州振華女中,從小學習好,但也個性頑皮,上課時姓馬的老師講「白馬非馬」的典故,她調皮回說:「不通不通,假如我說,『馬先生,非人也』,行嗎?」鬧得同學一片鬨笑。在父親的引導下,她開始迷戀書里的世界,中英文的都拿來啃,讀書迅速成為她最大的愛好。一次父親問她:「阿季,三天不讓你看書,你怎麼樣?」她說:「不好過。」「一星期不讓你看呢?」她答:「一星期都白活了。」說完父女會心對笑。
拒絕費孝通,與錢鍾書「緣起一面」
1928年,楊絳十七歲,她一心一意要報考清華大學外文系,但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清華招收女生,但南方沒有名額,楊絳只得轉投蘇州東吳大學。費孝通與楊絳在中學和大學都同班,有男生追求楊絳,費孝通便對他們說:「我跟楊季康是老同學了,早就跟她認識,你們『追』她,得走我的門路。」
楊絳念念不忘清華。1932年初,東吳大學因學潮停課,21歲的她與朋友四人一起北上京華,當時大家都考上北平的燕京大學,準備一起入學,楊絳臨時變卦,毅然去了清華當借讀生。母親後來打趣說:「阿季的腳下拴著月下老人的紅絲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華。」
1934 年楊絳攝於北京,時肄業清華大學研究院
當年3月初,楊絳去看望老朋友孫令銜,孫也要去清華看望表兄,這位表兄不是別人,正是錢鍾書。兩人初見,楊絳眼中的錢鍾書身著青布大褂,腳踏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眼鏡,眉宇間「蔚然而深秀」。當時兩人只是匆匆一見,甚至沒說一句話,但當下都彼此難忘。錢鍾書寫信給楊絳,約在工字廳相會。一見面,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訂婚。」楊絳答:「我也沒有男朋友。」從此兩人便開始鴻雁往來,「越寫越勤,一天一封」,直至楊絳覺出:「他放假就回家了。(我)難受了好多時。冷靜下來,覺得不好,這是fall in love(墜入愛河)了。」
費孝通來清華大學找楊絳「吵架」。他認為自己更有資格做楊絳的男朋友,因為他們已做了多年的朋友。楊絳回應:「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不是過渡;換句話說,你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不是你的女朋友。若要照你現在的說法,我們不妨絕交。」費孝通很失望,但也無可奈何,只得接受現實。
1979年4月,中國社會科學院代表團訪問美國,錢鍾書和費孝通作為代表團成員,不僅一路同行,旅館住宿也被安排在同一套間,費老還主動送錢鍾書郵票,讓他寫家信回家。錢鍾書想想好笑,借《圍城》里趙辛楣曾對方鴻漸說的話,跟楊絳開玩笑:「我們是『同情人』。」費老直到晚年作文時,還把楊絳稱為自己的初戀女友,楊絳直言:「費的初戀不是我的初戀。」徹底撇清為暗戀一場。錢鍾書去世後,費孝通去拜訪楊絳,送他下樓時,楊絳一語雙關:「樓梯不好走,你以後也不要再『知難而上』了。」
「最賢的妻」,《圍城》名句出自楊絳之手
1935年7月13日,錢鍾書與楊絳在蘇州廟堂巷楊府舉行了結婚儀式。多年後,楊絳在文中幽默地回憶道:「(《圍城》里)結婚穿黑色禮服、白硬領圈給汗水浸得又黃又軟的那位新郎,不是別人,正是鍾書自己。因為我們結婚的黃道吉日是一年裡最熱的日子。我們的結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籃的女孩子、提紗的男孩子,一個個都像剛被警察拿獲的扒手。」
隨後錢鍾書考取了中英庚款留學獎學金,楊絳毫不猶豫中斷清華學業,陪丈夫遠赴英法遊學。滿腹經綸的大才子在生活上卻出奇地笨手笨腳,學習之餘,楊絳幾乎攬下生活里的一切雜事,做飯制衣,翻牆爬窗,無所不能。楊絳在牛津「坐月子」時,錢鍾書在家不時闖「禍」。檯燈弄壞了,「不要緊」;墨水染了桌布,「不要緊」;顴骨生疔了,「不要緊」——事後卻都一一妙手解難,楊絳的「不要緊」伴隨了錢鍾書的一生。錢的母親感慨這位兒媳,「筆桿搖得,鍋鏟握得,在家什麼粗活都干,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鍾書痴人痴福。」
1934年4月2日—9日,錢鍾書從上海來探望楊絳,兩人在北平郊區周遊
1937年,上海淪陷,第二年,兩人攜女回國。錢鍾書在清華謀得一教職,到昆明的西南聯大上課,而楊絳留在上海,在老校長王季玉的力邀下,推脫不過任了一年母校振華女中的校長,這也是她生平惟一一次做「行政幹部」,其實一貫自謙「我不懂政治」的楊絳,正是畢業於東吳大學的政治系。
1945年的一天,日本人突然上門,楊絳泰然周旋,第一時間藏好錢先生的手稿。解放後至清華任教,她帶著錢鍾書主動拜訪沈從文和張兆和,願意修好兩家關係,因為錢鍾書曾作文諷刺沈從文收集假古董。錢家與林徽因家的貓咪打架,錢鍾書拿起木棍要為自家貓咪助威,楊絳連忙勸止,她說林的貓是她們家「愛的焦點」,打貓得看主人面。楊絳的沉穩周到,是痴氣十足的錢鍾書與外界打交道的一道潤滑劑。家有賢妻,無疑是錢鍾書成就事業的最有力支持。1946年初版的短篇小說集《人·獸·鬼》出版後,在自留的樣書上,錢鍾書為妻子寫下這樣無匹的情話:「贈予楊季康,絕無僅有的結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錢鍾書的小說《圍城》被搬上熒幕前,導演黃蜀芹曾專門來徵詢夫婦倆。楊絳邊讀劇本,邊逐段寫出修改意見。電視劇果然名聲大噪,一時在全國掀起熱潮,而出現在每集片頭的那段著名的旁白——「圍在城裡的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衝出去。對婚姻也罷,職業也罷。人生的願望大都如此。」被無數人時常引用,實際上就出自楊絳之手,她可謂是最懂《圍城》的人。
許多年前,楊絳讀到英國傳記作家概括最理想的婚姻:「我見到她之前,從未想到要結婚;我娶了她幾十年,從未後悔娶她;也未想過要娶別的女人。」把它念給錢鍾書聽,錢當即回說,「我和他一樣」,楊絳答,「我也一樣。」
外柔內剛,「文革」時的磨難與風骨
1966年,錢鍾書和楊絳都被革命群眾「揪出來」,成了「牛鬼神蛇」,被整得苦不堪言,楊絳還被人剃了「陰陽頭」。她連夜趕做了個假髮套,第二天照常出門買菜。群眾分給她的任務是清洗廁所,污垢重重的女廁所被她擦得煥然一新,毫無穢氣,進來的女同志都大吃一驚。楊絳特意把便池帽擦得一塵不染,閑時就坐在上面掏出書看,倒也無人打擾。
形勢越來越嚴峻,錢鍾書在中國社科院文學所被貼了大字報,楊絳就在下邊一角貼了張小字報澄清辯誣。這下群眾炸窩了,身為「牛鬼蛇神」的楊絳,還敢貼小字報申辯!她立刻被揪到千人大會上批鬥示眾。當時文學所一起被批的還有宗璞、李健吾等,其他人都低著頭,只有楊絳在被逼問為什麼要替資產階級反動權威翻案時,她跺著腳,激動地據理力爭:「就是不符合事實!就是不符合事實!」這「金剛怒目」的一面,讓許多人刮目相看,始知她不是一個嬌弱的女人。
1969年,他們被下放至幹校,安排楊絳種菜,這年她已年近六十了。錢鍾書擔任幹校通信員,每天他去郵電所取信的時候就會特意走菜園的東邊,與她「菜園相會」。在翻譯家葉廷芳的印象里,楊絳白天看管菜園,她就利用這個時間,坐在小馬紮上,用膝蓋當寫字檯,看書或寫東西。而與楊絳一同下放的同伴回憶,「你看不出她憂鬱或悲憤,總是笑嘻嘻的,說『文革』對我最大的教育就是與群眾打成一片。」其實十年文革,錢楊夫婦備受折磨,親人離散:楊絳最親的小妹妹楊必被逼得心臟衰竭辭世,女婿王得一也在批鬥中不堪受辱自殺??而沉重的傷悲未把兩人壓垮,在此期間,錢鍾書仍寫出了宏大精深的古籍評論著作《管錐篇》,而楊絳也完成了譯著諷刺小說的巔峰之作——八卷本的《堂吉訶德》。
從幹校回來八年後,楊絳動筆寫了《幹校六記》,名字仿擬自沈復的《浮生六記》,記錄了幹校日常生活的點滴。這本書自1981年出版以來在國內外引起極大反響,胡喬木很喜歡,曾對它下了十六字考語:「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纏綿悱惻,句句真話。」讚賞楊絳文字樸實簡白,筆調冷峻,無一句呼天搶地的控訴,無一句陰鬱深重的怨恨,就這麼淡淡地道來一個年代的荒謬與殘酷。女兒錢瑗一語道破:「媽媽的散文像清茶,一道道加水,還是芳香沁人。爸爸的散文像咖啡加洋酒,濃烈、刺激,喝完就完了。」不過,書出來後,卻只能在櫃檯底下賣,丁玲甚至說,《班主任》是小學級的反共;《人到中年》是中學級;《幹校六記》是大學級。
「最才的女」,創作翻譯雙高峰
求學時老師給楊絳的批語是「仙童好靜」,在英才濟濟的東吳大學,她很快就奠定了自己才女的地位:中英文俱佳的楊絳是班上的「筆杆子」,東吳大學1928年英文級史、1929年中文級史,都由她「操刀」。她還喜歡音樂,能彈月琴,善吹簫,工崑曲。大學期間,自修法文,拜一位比利時的夫人為師,學了一口後來清華教授梁宗岱稱讚不已的法語。
求學清華時,一貫愛好文學的楊絳開始自己創作,備受任課教師朱自清的欣賞,她的第一篇散文《收腳印》和第一篇小說《璐璐,不用愁!》都是被他推薦至《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發表。楊絳在清華沒能拿到碩士學位,後陪錢鍾書西方遊學,也未攻讀任何學位,但她一路旁聽,一路自修,坐擁書城,遍讀喬叟以降的英國文學,還不時和丈夫展開讀書競賽。兩人回到家中無事,便對坐讀書,還常常一同背詩玩兒,發現如果兩人同把詩句中的某一個字忘了,怎麼湊也不合適,那個字準是全詩中最欠貼切的字,「妥帖的字,有黏性,忘不了。」
錢鍾書從昆明回上海後想寫《圍城》,楊絳甘做「灶下婢」,輔佐夫君全力搞創作,閑時在陳麟瑞、李健吾等人的鼓動下,嘗試寫了部四幕劇《稱心如意》。沒想這位自稱業餘的劇壇新手「出手不凡」,第二年《稱心如意》在金都大戲院上演時「引來陣陣喝彩聲」,一鳴驚人,她所署的筆名「楊絳」也就此叫開。此後,楊絳又接連創作了喜劇《弄真成假》、《遊戲人間》和悲劇《風絮》,諷刺幽默,流暢俏皮,頗有英式戲劇的風格。楊絳的父親和姐妹一同去看了《弄真成假》,聽到全場鬨笑,問楊絳:「全是你編的?」她點頭,父親笑說:「憨哉!」1945年,夏衍看了楊絳的劇作,頓覺耳目一新,說:「你們都捧錢鍾書,我卻要捧楊絳!」
新中國建立後,知識分子普遍遭受冷板凳的待遇,翻譯無疑更為「安全」。楊絳的翻譯生涯最早追溯到清華讀研時,一次錢鍾書的老師葉公超請她到家裡吃飯,飯後拿出本英文刊物,讓楊絳譯出其中一篇政論《共產主義是不可避免的嗎?》。她當時心想:莫非葉先生是要考考錢鍾書的未婚妻?在此之前,她英文雖棒,也從未學過、做過翻譯,但也只得硬著頭皮「應考」。交稿時葉公超卻連連稱讚「很好」,推舉發表到《新月》雜誌。從此楊絳一發不可收拾,走上了翻譯的道路。她翻譯的47萬字的法國小說《吉爾·布拉斯》,受到朱光潛的高度稱讚:我國散文(小說)翻譯「楊絳最好」。
1958年,47歲的楊絳,利用大會小會間隙,開始自學西班牙語,打算從原文翻譯《堂吉訶德》。譯稿歷經「文革」的摧殘,「被沒收、丟棄在廢紙堆里」,最後「九死一生」,逃過劫難。1978年4月,楊絳翻譯的《堂吉訶德》出版。同年6月,西班牙國王和王后訪華,她應邀參加國宴。鄧小平驚訝道:「《堂吉訶德》是什麼時候翻譯的?」此事一言難盡,楊絳忙於和西班牙皇室握手,無暇細談,只好答非所問:「今年出版的。」1986年10月,西班牙國王專門獎給75歲的楊絳一枚「智慧國王阿方索十世十字勳章」,以表彰她的傑出貢獻。
寫於1980年的《洗澡》,是楊絳迄今為止惟一一部長篇小說。「洗澡」是建國初「三反」運動中的專有名詞,指的是知識分子需要對自己思想「骯髒」面徹底「清洗」,一部《洗澡》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各類知識分子在運動期間的眾生相。這部18萬字的小說被施蟄存譽為「半部《紅樓夢》加上半部《儒林外史》」。
走到人生邊上,淡泊自在
從1994年開始,錢鍾書住進醫院,纏綿病榻,全靠楊絳一人悉心照料。不久,女兒錢瑗也病中住院,與錢鍾書相隔大半個北京城,當時八十多歲的楊絳來回奔波,辛苦異常。錢鍾書已病到不能進食,只能靠鼻飼,醫院提供的勻漿不適宜吃,楊絳就親自來做,做各種雞魚蔬菜泥,燉各種湯,雞胸肉要剔得一根筋沒有,魚肉一根小刺都不能有。「鍾書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顧人,男不如女。我儘力保養自己,爭求『夫在先,妻在後』,錯了次序就糟糕了。」 1997年,被楊絳稱為「我平生唯一傑作」的愛女錢瑗去世。一年後,錢鍾書臨終,一眼未合好,楊絳附他耳邊說:「你放心,有我吶!」內心之沉穩和強大,令人肅然起敬。「鍾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裡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場,盡我應盡的責任。」當年已近九十高齡的楊絳開始翻譯柏拉圖的《斐多篇》。2003年,《我們仨》出版問世,這本書寫盡了她對丈夫和女兒最深切綿長的懷念,感動了無數中國人。而時隔四年,96歲高齡的楊絳又意想不到地推出一本散文集《走到人生邊上》,探討人生的價值和靈魂的去向,被評論家稱讚:「九十六歲的文字,竟具有初生嬰兒的純真和美麗。」走到人生的邊上,她愈戰愈勇,唯願「死者如生,生者無愧」——錢鍾書留下的幾麻袋天書般的手稿與中外文筆記,多達7萬餘頁,也被楊絳接手過來,陸續整理得井井有條:2003年出版了3卷《容安館札記》,178冊外文筆記,20卷的《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也於2011年面世??這位老人的意志和精力,讓所有人驚嘆!
這也是她一貫身心修養的成果。據楊絳的親戚講述,她嚴格控制飲食,少吃油膩,喜歡買了大棒骨敲碎煮湯,再將湯煮黑木耳,每天一小碗,以保持骨骼硬朗。她還習慣每日早上散步、做大雁功,時常徘徊樹下,低吟淺詠,呼吸新鮮空氣。高齡後,改為每天在家裡慢走7000步,直到一百歲時還能彎腰手碰到地面,腿腳也很靈活。
當然更多的秘訣來自內心的安寧與淡泊。楊絳有篇散文名為《隱身衣》,文中直抒她和錢鍾書最想要的「仙家法寶」莫過於「隱身衣」,隱於世事喧嘩之外,陶陶然專心治學。生活中的她的確幾近「隱身」,低調至極,幾乎婉拒一切媒體的來訪。2004年《楊絳文集》出版,出版社準備大張旗鼓籌劃其作品研討會,楊絳打了個比方風趣回絕:「稿子交出去了,賣書就不是我該管的事了。我只是一滴清水,不是肥皂水,不能吹泡泡。」
錢鍾書去世後,楊絳以全家三人的名義,將高達八百多萬元的稿費和版稅全部捐贈給母校清華大學,設立了「好讀書」獎學金。楊絳與錢鍾書一樣,出了名的不喜過生日,九十歲壽辰時,她就為逃避打擾,專門躲進清華大學招待所住了幾日「避壽」。她早就借翻譯英國詩人蘭德那首著名的詩,寫下自己無聲的心語:「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參考資料:《楊絳文集》;《聽楊絳談往事》,吳學昭著)
《走在人生邊上》節選
文 | 楊絳
我已經走到人生的邊緣上,再往前去,就是「走了」,「去了」,「不在了」,」沒有了」。中外一例,都用這種種詞兒軟化那個不受歡迎而無可避免的「死」字。
「生、老、病、死」是人生的規律,誰也逃不過。雖說:「老即是病」,老人免不了還要生另外的病。能無疾而終,就是天大的幸運;或者病得乾脆利索,一病就死,也都稱好福氣。活著的人儘管捨不得病人死,但病人死了總說「解脫了」。解脫的是誰呢?總不能說是病人的遺體吧?這個遺體也決不會走,得別人來抬,別人來埋。活著的人都祝願死者「走好」。人都死了,誰還走呢?遺體以外還有誰呢?換句話說,我死了是我擺脫了遺體?還能走?怎麼走好?走哪裡去?
我想不明白。我對想不明白的事,往往就擱下不想了。可是我已經走到了人生邊上,自己想不明白,就只想問問人,而我可以問的人都已經走了。這類問題,只在內心深處自己問自己,一般是不公開討論的。我有意無意,探問了近旁幾位七十上下的朋友。朋友有親有疏,疏的只略一探問。
沒想到他們的回答很一致,很肯定,都說人死了就是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雖然各人說法不同,口氣不同,他們對自己的見解都同樣堅信不疑。他們都頭腦清楚,都是先進知識分子。我提的問題,他們看來壓根兒不成問題。他們的見解,我簡約地總結如下:
「老皇曆了!以前還要做水陸道場超度亡靈呢!子子孫孫還要祭祀『作饗』呢!現在誰還迷信這一套嗎?上帝已經死了。這種神神鬼鬼的話沒人相信了。人死留名,雁死留聲,人世間至多也只是留下些聲名罷了。」
「人死了,剩下一個臭皮囊,或埋或燒,反正只配肥田了。形體已經沒有了,生命還能存在嗎?常言道:人死燭滅。蠟燭點完了,火也滅了,還剩什麼呢?」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草黃了,枯了,死了。不過草有根,明年又長出來。人也一樣,下一代接替上一代,代代相傳吧。一個人能活幾輩子嗎?」
「上帝下崗了,現在是財神爺坐莊了。誰叫上帝和財神爺勢不兩立呢!上帝能和財神爺較量嗎?人活一輩子,沒錢行嗎?掙錢得有權有位。爭權奪位得靠錢。稱王稱霸只為錢。你是經濟大國,國際間才站得住。沒有錢,只有死路一條。咱們現在居然『窮則變,變則通了』,知道最要緊的是理財。人生一世,無非掙錢、花錢、享受,死了能帶走嗎?」
「人死了就是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還有不死的靈魂嗎?我壓根兒沒有靈魂,我生出來就是活的,就得活到死,儘管活著沒意思,也無可奈何。反正好人總吃虧,壞人總佔便宜。這個世界是沒有公道的,不講理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什麼都不由自主呀。我生來是好人,沒本領做惡人。吃虧就吃虧吧。盡量做些能做的事,就算沒有白活了。」
「我們這一輩人,受盡委屈、吃盡苦楚了。從古以來,多少人『搔首問青天』,可是『青天』,它理你嗎?聖人以神道設教,『愚民』又『馭民』,我們不願再受騙了。迷信是很方便的,也頂稱心。可是『人民的鴉片』畢竟是麻醉劑呀,誰願意做『癮君子』呢。說什麼『上帝慈悲』,慈悲的上帝在幹什麼?他是不管事還是沒本領呀?這種昏賴無能的上帝,還不給看破了?上帝!哪有上帝?」
「我學的是科學。我只知道我學的這門學。人死了到哪裡去是形而上學,是哲學問題,和我無關。我只知道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他們說話的口氣,比我的撮述較為委婉,卻也夠叫我慚愧的。老人糊塗了,但是我仔細想想,什麼都不信,就保證不迷嗎?他們自信不迷,可是他們的見解,究竟迷不迷呢?
第一,比喻只是比喻。比喻只有助於表達一個意思,並不能判定事物的是非虛實。「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只藉以說明人生短暫。我們也向人祝願「如松之壽」、「壽比南山」等等,都只是比喻罷了。
「人死燭滅」或「油干燈燼」,都是用火比喻生命,油或脂等燃料比喻軀體。但另一個常用的比喻「薪盡火傳」也是把火比喻生命,把木柴比喻軀體。脂、油、木柴同是燃料,同樣比作軀體。但「薪盡火傳」卻是說明軀體消滅後,生命會附著另一個軀體繼續燃燒,恰恰表達靈魂可以不死。這就明確證實比喻不能用來判斷事物的真偽虛實。比喻不是論斷。
第二,名與實必須界說分明。老子所謂「名可名,非常名。」如果名與實的界說不明確,思想就混亂了。例如「我沒有靈魂」云云,是站不住的。人死了,靈魂是否存在是一個問題。活人有沒有靈魂,不是問題,只不過「靈魂」這個名稱沒有定規。可有不同的名稱。活著的人總有生命——不是蟲蟻的生命,不是禽獸的生命,而是人的生命,我們也稱「一條人命」。自稱沒有靈魂的人,決不肯說自己只有一條狗命。常言道「人命大似天」或「人命關天」。人命至關重要,殺人一命,只能用自己的生命來抵償。「一條大命」和「一個靈魂」實質上有什麼區別呢?英美人稱soul,古英文稱ghost,法國人稱ame。西班牙人稱alma,辭典上都譯作靈魂。靈魂不就是人的生命嗎?誰能沒有生命呢?
……
我自己家是很開明的,連灶神都不供。我家蘇州的新屋落成,灶上照例有「灶君菩薩」的神龕。年終糖瓜祭灶,把灶神送上天了。過幾天是「接灶」日。我爸爸說:「不接了。」爸爸認為灶神相當於「打小報告」的小人,吃了人家的糖瓜,就說人家好話。這種神,送走了正好,還接他回來幹嗎?家裡男女佣人聽說灶神不接了,都駭然。可是「老爺」的話不敢不聽。我家沒有灶神,幾十年都很平安。
可是我曾經聽到開明的爸爸和我媽媽講過一次鬼。我聽大姐姐說,我的爺爺曾做過一任浙江不知什麼偏僻小縣的縣官。那時候我大姐年幼,還不大記事。只有使她特別激動的大事才記得。那時我爸爸還在日本留學,爸爸的祖父母已經去世,大伯母一家、我媽媽和大姐姐都留在無錫,只爺爺帶了奶奶一起離家上任。大姐姐記得他們坐了官船,扯著龍旗,敲鑼打鼓很熱鬧。我聽到爸爸媽媽講,我爺爺奶奶有一天黃昏後同在一起,兩人同時看見了我的太公,兩人同時失聲說「爹爹喂」,但轉眼就不見了。隨後兩人都大病,爺爺趕忙辭了官,攜眷乘船回鄉。下船後,我爺爺未及到家就咽了氣。
這件事,想必是我奶奶講的。兩人同時得重病,我爺爺未及到家就咽了氣,是過去的事實。見鬼是得病還鄉的原因。我媽媽大概信了,我爸爸沒有表示。
以上所說,都屬「怪、力、亂、神」之類,我也並不愛談。我原是舊社會過來的「老先生」一一這是客氣的稱呼。實際上我是老朽了。老物陳人,思想落後是難免的。我還是晚清末代的遺老呢!
可是為「老先生」改造思想的「年輕人」如今也老了。他們的思想正確嗎?他們的「不信不迷」使我很困惑。他們不是幾個人。他們來自社會各界:科學界、史學界、文學界等,而他們的見解卻這麼一致、這麼堅定,顯然是代表這一時代的社會風尚,都重物質而懷疑看不見、摸不著的「形而上」攪界。他們下一代的年輕人,是更加偏離「形而上」境界,也更偏重金錢和物質享受的。他們的見解是否正確,很值得仔細思考。
我試圖擺脫一切成見,按照合理的規律,合乎邏輯的推理,依靠實際生活經驗,自己思考。我要從平時不在意的地方,發現問題,解答問題;能證實的予以肯定,不能證實的存疑。這樣一步一步自問自答,看能探索多遠。好在我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人,無黨無派,也不是教徒,沒什麼條條框框干礙我思想的自由。而我所想的,只是淺顯的事,不是專門之學,普通人都明白。
我正站在人生的邊緣邊緣上,向後看看,也向前看看。向後看,我已經活了一輩子,人生一世,為的是什麼呢?我要探索人生的價值。向前看呢,我再往前去,就什麼都沒有了嗎?當然,我的軀體火化了,沒有了,我的靈魂呢?靈魂也沒有了嗎?有人說,靈魂來處來,去處去。哪兒來的?又回哪兒去呢?說這話的,是意味著靈魂是上帝給的,死了又回到上帝那兒去。可是上帝存在嗎?靈魂不死嗎?
(摘自《走在人生邊上》,楊絳著,商務印書館2008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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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人文歷史∣ID:gjrw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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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絳:最賢的妻,最才的女
※追思楊絳先生:最賢的妻,最才的女
※《認真地年輕,優雅地老去:楊絳傳》:「最賢的妻,最才的女」
※「最才的女,最賢的妻」楊絳從出生到逝世的珍貴照片
※「最賢的妻,最才的女」:每個女孩都應該讀一讀楊絳
※錢鍾書夫人楊絳先生去世 「最賢的妻,最才的女,最懂《圍城》的人」
※楊絳逝世1周年,懷念最賢的妻,最才的女
※最賢的妻,最才的女走了,忠貞的愛情永遠地活了下來
※今天楊絳先生逝世一周年。懷念最賢的妻,最才的女
※今天是楊絳逝世1周年,懷念最賢的妻,最才的女
※楊絳:她是中國最才的女,錢鍾書最賢的妻。世人皆知她的德,少有人知她的美
※楊絳:錢鍾書口中「最才的女,最賢的妻」,於105歲仙逝,再不用忍受「一個人懷念我們仨」的寂寞
※105歲楊絳病危?三聯書店前總編輯回應:無此事,祝這位「最賢的妻最才的女」身體健康
※這個生肖的女人最賢惠,男人都喜歡的
※野說歷史,原來呂雉才是最賢惠善良的女人
※她不是順治的寵妃,但是大才子的賢妾,秦淮八艷里最賢惠的董小宛
※李世民皇后,最賢德的皇后!
※長孫皇后:唐朝最賢惠的皇后,李世民只為她哭!
※最賢惠的五大星座女,有你女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