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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離去後,他們的藏書去了哪兒?

摘要譚其驤先生逝世後,我和他家人清理他的藏書,發現小屋裡書架間擠得難以轉身,一些書發霉生蟲。先師生前經常感嘆,要是有放書的地方,何至於有幾部好書會失之交臂?



作者:葛劍雄(騰訊·大家專欄作者,中國著名歷史地理學者、歷史學家。)



文人學者的藏書來之不易。季龍先師(譚其驤)的看法,一是要有錢,一是要有閑,還得有房。

抗戰前在北平,他不過是以課時計酬的講師,已經有三家書鋪送書上門,需要的留下,每年到三節時結賬,不需要的到時還可退回。那時一節課的酬金5元,千字稿酬也是5元,老闆不擔心你付不起書款。到了1948年,他在浙江大學和暨南大學同時擔任「專任教授」(專任教授薪水高,但一人不能在兩校當專任,在暨南只能用譚季龍的名字),兩份教授全薪只能供一家六人糊口,哪裡還有錢買書?上世紀50年代初蘇州古舊書源豐富,價格便宜,顧頡剛先生經常帶章丹楓(章巽)先生去蘇州淘書,章先生大有收穫。先師也想去,卻經常忙於教務與研究,以後承擔《中國歷史地圖集》的編纂,更沒有屬於自己支配的時間了。


抗戰前先師已經積累了一批藏書,成家後租了一處大房子,完全放得下。1940年去貴州應浙江大學之聘時,留在北平的家改租小房間,只能將大部分書寄放在親戚許寶騤家中,解放初才取回。


1950年到復旦大學後,藏書又不斷增加。儘管1956年分到了最高規格的教授宿舍,有四大一小五間房間和獨用的廚房、衛生間,還是趕不上藏書增加的速度。文革期間住房被緊縮,1979年我第一次走進他的會客室兼書房,只見書架上、寫字檯上、沙發旁和茶几上到處是書,稍有空隙處都塞滿了雜誌,有時要找一本書還得到卧室去找。


1980年上海市政府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先師遷至淮海中路一套新建公寓,三間住房合計59平方米,住著一家三代、一位親戚和保姆共七口。他將最大的一間用書櫥一分為二,裡面約10平方米作他的書房兼卧室,外面的14平方米作會客室並放書櫥,晚上還要供家人睡覺。另外兩個房間包括兒媳的卧室也都放著他的書。但書不能不增加,他家不得已在陽台與圍牆間小院內搭了一間小屋,放了10個書架。

這小屋自然屬違章建築,也擋住了鄰居院內的陽光,引起鄰居不滿,要求房管所下令拆除。先師無奈,除親自登門道歉外,又將屋面拆至圍牆以下,才把此事拖延下來。他逝世後,我和他家人清理他的藏書,發現小屋裡陰暗潮濕,悶熱難當,書架間擠得難以轉身,一些書發霉生蟲,粘連成團。先師生前經常感嘆,要是有放書的地方,何至於有幾部好書會失之交臂?


其實,藏書還得有另一個條件——賢內助,先師雖未直說,在當他助手這十多年間我了解不少。先師在遵義時的助手呂東明先生生前告訴我,師母在與先師發生爭執時,經常會拿他的書出氣,甚至直接扔在門前河中。我不止一次聽師母抱怨先師的錢都拿去買了書,弄得家裡開銷不夠。其實先師買書大多是花工資以外的稿費收入,但在師母面前也得運用模糊數學。


有一次與顧頡剛先生的助手談及,才知道我們的太老師有相同遭遇,太師母甚至管得更緊。顧先生購書不僅得動用小金庫,而且還不敢將大部頭的書一次性取回家,只能化整為零,以免引起太師母注意後查問購書款的來歷。



大師離去後,他們的藏書去了哪兒?


顧頡剛先生與夫人張靜秋


先師從來不把自己的書當藏書,只是工作用書,少數與專業無關的書也是為了「好玩」。他一直說:「除了那部明版《水經注》,我沒有值錢的書,不像章丹楓的書。」有的書買重複了,或者又有人送了,他就會將富餘的書送掉。上海古籍出版社送了他新版的《徐霞客遊記》,他將原來的一部送給我。有了《讀史方輿紀要》的點校本,就將原有的石印縮印本給了我。他自己留的講義、抽印本、論著,只要還有複本,也會毫無保留地送給需要的人。得知我準備撰寫《中國移民史》,他就將自己保存了四十多年的暨南大學畢業論文手稿送給我。這份手稿封面上有周一良先生的題籤,裡面有不少導師潘光旦先生用紅筆寫的批條,中文中夾著英文,是一份珍貴的遺物,我將其歸入本所已經設置的「譚其驤文庫」。中華書局出了明人王士性的《廣志繹》,他覺得此書重要,以前歷史地理學界重視不夠,專門向出版社買了幾本送給我們。



大師離去後,他們的藏書去了哪兒?


譚其驤先生在暨南大學社會歷史系畢業時的論文《中國移民史要》


先師的藏書中有半部六冊《徐霞客遊記》,那還是抗戰前在北平時他的老師鄧之誠(文如)先生送給他的。封面有鄧先生的題識:「《徐霞客遊記》季會明原本。此本存六、八、九、十凡六冊(九、十分上下),其七原闕。一至五冊昔在劉翰怡家,若得合并,信天壤間第一珍本也。」70年代末,先師得知上海古籍出版社擬整理出版《徐霞客遊記》,即將此書交給參與整理的吳應壽先生,供出版社無償使用。正是以鄧先生的題識為線索,幾經周折,在北京圖書館找到了曾為嘉業堂收藏的五冊季會明抄本。經趙萬里先生等鑒定,這就是當初徐霞客族兄徐仲昭交給錢謙益、又由錢推薦給汲古閣主人毛晉的《遊記》殘本,這部湮沒了三百多年的最完整的抄本終於重見天日。與長期流傳的乾隆、嘉慶年間的刊本相比,此後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徐霞客遊記》字數增加了三分之二以上,遊記多了156天(原為351天)。


1981年5月19日,先師將這六冊書送給鄧之誠之子鄧珂,建議他將此書出讓給北京圖書館,使兩部殘本合璧。王鍾翰先生得知此事,頗不以為然,問先師:「這是鄧先生送給你的,為什麼要還給他兒子?他兒子沒有用,無非是賣幾個錢。」先師答道:「鄧先生送給我,是供我使用的。現在新版已出,我不必再用這套抄本了,應該物歸原主。如果真能由北京圖書館配全,不是更好嗎?」不過,鄧珂是否接受先師的建議,這幾冊書究竟能否與另一半合璧,就不得而知了。


1991年10月7日上午,我應召去先師家,他鄭重地向我交代他的身後事,其中就包括對他藏書的處理。他說凡是所里(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有用的書可全部挑走,作為他的捐贈,剩下來的書賣掉,所得由子女均分。1992年8月28日零時45分,先師在華東醫院病逝。1時20分,我在先師的遺體旁向他的長子轉達了先師的幾點遺囑。


以後他的子女找我商量這些書的處理辦法,因他們的意見無法統一,決定不向復旦捐書,但可以讓鄒逸麟(時任所長)、周振鶴(先師學生,我同屆師兄)和我挑些書留作紀念。我當場表示,先師留給我們的紀念夠多了,不需要再挑書,同時說明如這些書出售,我們三人都不會購買,復旦也不會買,以減少雙方的麻煩。據我所知,他們曾請人估過價,打聽過賣給外國機構的可能性,還接洽過幾家機構,商談過捐贈條件,但都沒有成功。


大師離去後,他們的藏書去了哪兒?


譚其驤先生與同事們,左起:吳應壽、譚其驤、鄒逸麟、王文楚、周維衍



幾年後,我已擔任研究所所長,先師子女終於取得一致意見,將先師的藏書捐贈給復旦大學,同時捐贈先師的手稿、日記、書信、證書等全部文件,條件是學校必須完整收藏,妥善保存。我立即向校方申報,提出具體條件,還建議發給家屬20萬元獎金,由學校與本所各籌措一半,都得到校方批准。但由於種種原因,學校這一半獎金拖了好幾年才發出。學校圖書館大力支持,同意在完成編目入賬後,將其中的古籍和專業書籍、刊物撥歸本所集中收藏。由於先師家那個小間保存條件太差,又沒有及時清理,放在那裡的不少書已霉爛損壞,只好報廢。


2005年復旦百年校慶前,光華樓建成啟用,我們在西樓21層本所最大的一間(80平方米)設立「譚其驤文庫」,除了收藏先師的書籍、文件、紀念物外,還集中了所里收集到的先師遺物,編繪《中國歷史地圖集》的有關資料、內部出版物和用品。


央視、鳳凰衛視和上海電視台等曾先後就先師的生平、貢獻和我們的師生關係採訪過我,我都將拍攝地點放在這裡。每當我談及先師的學術貢獻和嘉言懿行,追憶他樹立的人格典範,重溫他的教誨,經常禁不住會凝視他留下的遺產,抬頭仰望他慈祥的遺容,總覺得我就在他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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