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蟄存說，當代作家對文學的認識比較膚淺，遠不如1930年代

文史 05-28

施蟄存和他的同志早已敏感地觸到了現代性降臨引發的「震驚」體驗。於是他們決心與以古典形式追求經典美的聞一多、徐志摩、梁實秋……決裂，以新的形式吟唱新的時代。

施蟄存曾自言一生開設「四窗」，即：東方文化和中國文學研究的「東窗」、文學創作的「南窗」、外國文學翻譯及研究的「西窗」和金石碑版研究的「北窗」。

這四扇窗並非同時開啟和關閉。「南窗」或許正好臨街，容易招惹雜訊與冷雨，於是，施蟄存早早關上了這扇窗，同時，也關掉了南窗下的一串甜夢。

做這個夢時，施蟄存是何等的躊躇滿志！1932年，現代書局老闆張靜廬和洪雪帆為了保險，找到了「不是左翼作家，和國民黨也沒有關係」的施蟄存主編上海第一份大型文學刊物《現代》。聲望尚淺的施蟄存自創刊伊始，已立志要為中國文壇營造一個「公共空間」：

本志是文學雜誌，凡文學的領域，即本志的領域。

本志是普通的文學雜誌，由上海現代書局請人負責編輯，故不是狹義的同人雜誌。

因為不是同人雜誌，故本志並不預備造成任何一種文學上的思潮、主義或黨派。

因為不是同人雜誌，故本志希望得到中國全體作家的協助，給全體的文學嗜好者一個適合的貢獻。

因為不是同人雜誌，故本志刊載的文章，只能照編者個人的主觀為標準。至於這個標準，當然是屬於文學作品的本身價值方面的。

我忍不住抄下這份《創刊宣言》的全文，因為這份簡短的聲明，透露出作者對中國文學現狀的把握、對扭轉風氣和引領潮流的自信、對多元文學格局的渴盼，也恰如其分地反映了施蟄存辦《現代》的方針，難怪他將之稱為「我的創刊宣言」。

施蟄存說，當代作家對文學的認識比較膚淺，遠不如1930年代

《現代》創刊號

施蟄存的小說成就巨大，論者稱其為「第一個有意識的、大量的以小說藝術操練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論的中國作家」。不過以我之見，他這一路數與他的文學同路人如穆時英、劉吶鷗大異其趣，也未能在中國開啟一種小說傳統，及身而沒，仍是憾事。討論一個作家對時代的影響，要看他在哪方面推動了整個文學領域的發展。《現代》橫空出世，由創刊的3，000份到高峰期的10，000份，施蟄存創造了一個紀錄，也因此將醞釀已久的「現代詩」推到了前台。

施蟄存本人詩作不多，卻因為《現代》這一座舞台，將許多「不用韻」「不整齊」的「反新月派」的新詩聚合在一份刊物，居然形成了一個頗為壯觀的流派。他反駁讀者關於《現代》上的詩「難懂」的文章，被看作「現代詩派」的宣言：

《現代》中的詩是詩，而且純然是現代的詩。它們是現代人在現代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現代的情緒用現代的詞藻排列成的現代的詩形。

施蟄存說，當代作家對文學的認識比較膚淺，遠不如1930年代

《現代主義詩派在中國》

所謂現代生活，這裡面包括著各式各樣的獨特的形態：彙集著大船舶的港灣，轟響著噪音的工場，深入地下的礦坑，奏著JAZZ樂的舞場，摩天樓的百貨店，飛機的空中戰，廣大的競馬場……甚至連自然景物也和前代的不同了。這種生活所給予我們的詩人的感情，難道會與上代詩人從他的生活所得到的感情相同的嗎？

站在下一個世紀的今天回望，還在為「現代性」爭論不休的我們才發現，施蟄存和他的同志早已敏感地觸到了現代性降臨引發的「震驚」體驗。於是他們決心與以古典形式追求經典美的聞一多、徐志摩、梁實秋……決裂，以新的形式吟唱新的時代。

這一個夢想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萬潮奔涌的上海灘放飛，如果不是時代無情的打斷，它會飛得更高。

1999年，即將跨越世紀的施蟄存老人眼光掠過過往的激情與夢想，顯然，他對文學和中國文學，都有了更清晰的認識。他說：

當時我的作品被一些人稱為「心理分析小說」，也有人稱為「新興文學」、「歷史小說」。「新興文學」是當時各種新文學的總稱。我當時寫了兩本風格比較新的書，《將軍的頭》和《梅雨之夕》就曾受到壓力，被當時文壇認為是異端。而在當時中國文壇的氛圍中，走向現代就是走向異端，是不允許的，所以我不得不有所收斂。但是八十年代中期後，許多人又把「現代派」捧得太高了，「現代派」只應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流派的一支而已。中國的現代派就是與舊傳統分裂而產生的。老舍、巴金、茅盾的創作方法是老的，寫法是十九世紀的，巴金、茅盾都受到過外國影響，但沈從文沒有受過外國影響，儘管他也看外國小說，現代派和十九世紀現實主義創作方法是不同的。

施蟄存說，當代作家對文學的認識比較膚淺，遠不如1930年代

《梅雨之夕》書影

在他眼裡，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本該是眾聲喧嘩的吧？如果不是70年來，那一聲聲驚蟄的春雷，讓人無法耽於文學的黑甜鄉中，創造一個「中國現代作家的大集合」的美夢，也許還可以做下去。施蟄存晚年以「現代文學的見證人與參與者」的資格，堅持認為「當代作家對文學的認識比較膚淺」，「中國文學發展得最好的還是在三十年代」，難道這話當中只有自許和驕傲，就沒有一份苦澀，一份遺憾？

施蟄存說，當代作家對文學的認識比較膚淺，遠不如193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