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為什麼把「彩虹」視為怪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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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李競恆

能飲水的彩虹

在現代文化中，彩虹是美麗的，流行歌詞中常見描述彩虹美景的語句，令人目不暇接。現代人身處祛魅的世界，彩虹不過是太陽光不同折射率的產物，既然絢麗繽紛，則不妨當作美景欣賞可也。但古人對世界的觀察與理解，則迥然不同，大地上充滿了各種超自然的力量，隱現匆忙、飄忽不定的彩虹，就被視為能飲水的神怪。

當然，早在古希臘亞里士多德的《天象論》卷三中，就提出了「虹是我們視覺對於太陽的一個反射作用」，從光學角度認識了彩虹的形成。但作為極小眾的精英文化，這種對彩虹的祛魅認識，並非古代西方的主流。對大眾來說，他們認為彩虹女神伊里絲（Iris）是宙斯的使者，是人頭鳥哈耳皮埃的妹妹。在北歐神話《埃達》中記載，早期北歐人認為諸神會沿著彩虹橋前往世界之樹。希伯來傳統和中世紀基督教則將彩虹視為神與諾亞及其子孫立約的記號。《羅馬帝國衰亡史》記載，耶路撒冷主教西里爾編造了天空出現十字架的細節，說它四周有一圈「鮮艷奪目的彩虹圍繞」。對於西方兩希傳統的主流來說，彩虹都是超自然力量的象徵。

現代西方作品中，也多用古希臘的「伊里絲」代指彩虹

在古代中國文化中，儘管《漢書·五行志》說虹霓是「日旁氣也」，屬於接近今人知識的理解。但主流觀念中，也仍然長期將其視為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彩虹一般被視為雙頭能飲水的神靈。於省吾先生最早釋讀出甲骨文中的「虹」字，其後得到了主流學界的贊同。甲骨文的虹字，就是雙頭龍之形作，雙頭都大張其口。《甲骨文合集》10405片中記載說，東面出現了雲，沒等到太陽偏西，就出現了彩虹，自北向南，在河裡飲水。

長著兩個龍頭，還能在河裡飲水，這哪裡是現代人熟悉的「亮麗彩虹」，分明是神靈怪獸。文獻中也有關於「彩虹喝水」的記載，例如《漢書·燕王旦傳》記載說，天下過雨之後，彩虹來到宮中喝井水，把水全部喝乾，吸水量相當大。

此外，《太平廣記》卷三百九十六中也記載了一些關於彩虹的小故事，如《薛願》中記載說，一條虹伸到薛願家的鍋里飲水,一陣聲響後就把水吸幹了。薛願又拿來酒倒進裡面,結果也是邊倒邊吸干。《劉義慶》中記載說劉義慶在廣陵養病喝粥，忽然白色的虹進入房間，也來喝他的粥。看來，彩虹不但能飲水，還能飲酒、粥此類的液體，《釋名·釋天》中也記載說，虹能飲水氣，看來不但能飲水，連水氣都能飲。

《夢溪筆談》中談到「世傳虹能入溪澗飲水」，說明宋代民間和先秦時代一樣，認為彩虹會在溪流中喝水。《朱子語類》記載朱子的觀點說彩虹「既能啜水，亦必有肚腸」，在朱子的理解中，能喝水的彩虹像是其它生物一樣，還長著肚腸。南部非洲的祖魯人、中美洲的古代瑪雅人、緬甸克倫人也有彩虹會喝水的說法。這種觀念的廣泛分布，可能源自於彩虹往往出現在雨後的水井、湖澤、溪流等處，在古人看來就好像是在飲水。

甲骨文記載彩虹在河裡飲水

彩虹與雙頭龍

彩虹不但能喝水，而且是長著雙龍頭的神怪。在一些古代材料中，彩虹被描述為龍的形狀，如殷墟婦好墓中，就有雕琢為龍形的彩虹玉璜。《後漢書·五行志》說彩虹有五種顏色，長著頭，體長十幾丈，形狀像是龍。將彩虹視為龍的觀念，也見於出土材料馬王堆帛書《天文氣象雜占》中，將赤虹和白虹描述為龍的形象。《太平廣記》的彩虹小故事中，《夏世隆》記載五代越國，彩虹能在宮池喝水，而且是一條彩龍，最後留下了五色的蛻皮。

實際上，將彩虹視為巨大的龍蛇類動物，這種觀念見於很多種不同文化中。例如，古希臘、羅馬人也經常將彩虹與五彩大蛇聯繫在一起，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埃涅阿斯紀》等文獻中均有記載。北亞的薩滿信仰中，也常將彩虹視為一種大蛇，類似的觀念也見於澳大利亞的原住民文化、非洲阿贊德文化。

馬王堆帛書《天文氣象雜占》中的彩虹被畫為龍

當然，更常見的彩虹形象是雙頭龍，至少可以追溯到甲骨文時代。《山海經·海外東經》也記載彩虹有兩個頭，過去一般認為《山海經》荒誕不經、不可信，但民國以來的學術研究在書中發現了以「四方風名」為代表的甲骨卜辭等內容，恰恰證實了這一「古之巫書」的古老。

《山海經》中記載彩虹有雙頭，可見這種形象源遠流長。在距今五千多年前的紅山文化晚期東山嘴遺址中，在一處牆基內曾發現過一件淡綠色的雙頭龍玉璜，儘管雕琢工藝不算特別精細，但這件玉器的基本形制卻與甲骨文「虹」字是相同的，正是早期雙頭龍彩虹的形象。

在西周以來的文物中，這一類雙頭龍的玉雕造型較為常見，三門峽虢國墓、張家坡墓地、平頂山應國墓中都有類似的雙頭龍玉璜出土。古人將此種龍形玉璜視為龍，也視為彩虹的化身。例如，《宋書·符瑞志》記載說虹能變為玉璜，可知很多玉璜形象是虹。《太平廣記》中則記載說圓形的玉璜是龍玉，也是龍的寶物，將其投入水中，就會升起一道彩虹。東周以來的玉器中，這種雙頭龍虹形玉璜更為常見，清代學者吳大澂《古玉圖考》中收集了一些此類的東周玉璜，他將其稱為「白玉雙龍」。由於玉器昂貴，東周時代還出現了青銅製作的雙頭龍虹璜，作為廉價的替代品，一直到漢代墓葬中，都有類似的青銅虹璜出土。

東山嘴遺址出土紅山晚期雙龍首玉璜

《古玉圖考》中的虹璜「白玉雙龍」

既是災異也是祥瑞

彩虹是大量飲水的雙頭神怪，古人擔心，如果喝水喝多了，可能就會影響農業的灌溉與豐收。《甲骨文合集》第13443片記載占卜提問，彩虹是否會導致豐收？彩虹是否會導致不豐收？為此，還向河神舉行祭祀。看來，當時古人焦慮彩虹喝水太多，影響農作物豐收，希望河神把把關，不要讓水枯竭了。

在《詩經》中，彩虹也是令人感到害怕的神怪，「蝃蝀在東，莫之敢指」，東面的彩虹，沒有誰敢指著它。在一些材料中，虹的出現意味著恐怖和不祥的災難。例如，馬王堆帛書《天文氣象雜占》中就記載說白色的虹出現時，會導致諸侯的死亡，某種情況下還會導致流血事件。類似的記載還見於《史記·天官書》、《漢書·天文志》，說上下尖銳的白虹會導致「大流血」事件。

在上博楚簡《鮑叔牙與隰朋之諫》中說齊桓公改邪歸正而修德，因此「虹輝亦不為害」，可見一般情況下虹的出現會導致災害。根據《漢書·五行志》的說法，虹的出現還對應著后妃干政、對外戰爭的苦果。在《淮南子》的《天文》《原道》兩篇中，則將虹與彗星、賊星等凶兆劃為一類。所以《史記》記載荊軻刺秦王前，出現了虹，燕國太子對此感到畏懼。《後漢書·楊震傳》中，虹出現在殿前，導致「帝惡之」，對虹表示強烈反感。虹霓是災害的妖物，所以後來道士甚至發明了一種技術，《道法會元》就記載說道士左手握雷局，右手仗劍，用雷局將虹打下，然後用劍將其斬斷來除害。

《道法會元》中的「斬虹符」

當然，如果彩虹僅僅只是令人感到兇惡畏懼的怪物，那也無法解釋為何先秦時代流行虹形玉璜的現象。原因是由於彩虹能喝水，因此對於淫雨泛濫有阻止的作用，道書《萬法歸宗》就記載了「虹能止雨」的觀念。

今本《竹書紀年》記載聖人舜的出生，伴隨著「大虹意感」。儘管今本《竹書紀年》的可信度頗有爭議，但夏含夷先生則認為至少其中一部分早在5世紀末已經存世，在北宋前期也以不同形式流傳，仍然具有參考價值。《舊五代史·唐書·武皇紀》也記載開國皇帝出生時，「虹光燭室，白氣滿庭」。更為全面的記載是《通志略·災祥略》中記白虹貫日，從東漢光武帝建武七年至隋文帝開皇元年各種關於虹之「災祥」，虹既對應著「災」，也對應著「祥」。《曲洧舊聞》中有「流虹之瑞」的說法；《戒庵老人漫筆》卷二中，一名參加科舉考試的書生唐應德，考前見到門前虹霓升天，結果該年中鄉舉，己丑春會試又得了第一。

虹如果飲水過多，導致乾旱，自然令人憎惡。但能止淫雨，則是一種祥瑞了。文獻中，彩虹既對應著災，也預示著祥。《周易·繫辭上》有「陰陽不測之謂神」之說，彩虹既可能導致災害，也可能是一種祥瑞，這種陰陽不測的特徵，正是其「神」的特點。古人認為彩虹具有強烈的超自然力量，因此將其製作為禮器，正是看中了其「神」的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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