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老翁何所求

「人生七十古來稀」，這是杜詩的名句。杜甫活了58歲，李白61，王維60。古代騷人墨客活過70的不多，劉禹錫70，一隻腳跨進了古稀的門檻，白居易又朝前走了幾步，活了74歲，張志和80，賀知章85，調侃白居易，說「長安居，大不易」的顧況活了89歲，唐朝文人老壽星是也。至於李商隱、杜牧、柳宗元、羅隱……不到半百之數就離開人世了，還有李賀，27歲上就被玉皇大帝召上天了。韓愈活了56歲，然而他自己說「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未老先衰。宋朝，寫出「雲破月來花弄影」的張子野終年88，最為壽考，陸遊85緊隨其後，蘇東坡64，也不錯了。明清之際過80歲這條坎的多了一些，錢謙益、張岱、冒辟疆、袁枚終年都在82，紀曉嵐81。俞平伯的祖父俞樾得年86，俞氏原籍浙江德清，後來居蘇州，蘇州有他們的故居「曲園」，已對外開放。選編《古詩源》、《唐詩別裁》的沉德潛是蘇州人，故居就在網師園附近。沉德潛考了17次科舉，終於得中，年紀已67了，後來官做得不小，乾隆賞識他，他能出入宮廷和乾隆賦詩唱和。77歲辭官歸故里，96歲棄世，稱得上是古代文人中的長壽之冠。

子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五十而…，六十…，七十行不逾矩」，到此為止，八十不去考慮了。七十，這也是古人對生命終點的大致估計。皇帝想長生不老，但幾千年來活過80的皇帝大概也就這幾個：周文王說是活到90過，這恐怕是傳說，虛的多，戰國的梁惠王81，蕭衍（梁武帝）侯景之亂困死台城時是85歲，武則天81，趙構（宋高宗）80，弘曆（乾隆）87。皇帝活過70的也不多。

三國時候鄧艾與鍾會分兵滅蜀，嗣後鍾會誣陷鄧艾謀反，鄧艾被殺。鄧艾手下的段灼後來上疏為鄧艾申辯，列舉了鄧艾蕩平巴蜀的大功後，說：「艾功名已成，亦當書之竹帛，傳祚萬世。七十老公復何所求哉！」鄧艾已是七十老翁，風燭之年了，他功成名就，還謀反圖什麼？於是有了這麼句話：七十老翁何所求？

王維年輕時，寫過一些駿快豪俠的詩，如有名的《夷門歌》：「七雄雄雌猶未分，攻城殺將何紛紛，秦兵益圍邯鄲急，魏王不救平原君。公子為嬴停駟馬，執轡逾恭意逾下。亥為屠肆鼓刀人，嬴乃夷門抱關者。非但慷慨獻奇謀，意氣兼將生命酬。向風刎頸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這寫的是信陵君竊符救趙這檔子事。信陵君全憑城門官侯嬴慷慨獻奇謀竊取虎符才得以成事。信陵君動身赴趙時，侯嬴臨風刎頸以送公子。七十老翁，來日無多，對侯嬴來說，意氣相傾，他在生命的最後一程做了這一樁大事。七十老翁何所求？滿足了。

明朝，被朝廷視作妖人的異端思想家李贄晚年遭逮捕，在獄中用剃刀割喉，拖了兩天沒有斷氣。侍者問：和尚痛否？李贄用手指在對方掌上寫道：不痛。問他：和尚何自割？寫道：七十老翁何所求！李贄寧求一死，絕不屈服。

古人的人均壽命無從查考。我小時候，見了過50的人就要叫老伯伯了。1946年，父親做了50大壽，算是人生一個關口，跨入老年了。不料就這幾十年，國內人均壽命已上升到76歲，所謂「七十小弟弟，八十多來西，九十不稀奇」，百歲呢？不驚異。「人生七十古來稀」算是過時了。

我今年正好騎在76歲人均壽命上。我估計我活到「不稀奇」並不稀奇。父親86歲謝世，沒有什麼病，只是數九天候，室內無暖氣，門窗侵寒風，過不了這冬關。台灣大哥，今年95歲，還沒有查出什麼病，美國的二哥84歲，還在滿世界跑。醫生說：你基因好。去年回國，老同學相聚，都是七十老翁了，請問何所求啊？讀書、鍛煉、弄孫、上網、逛街、旅遊、看電視、進館子、上醫院、發牢騷、走訪故居、縱談天下、搖頭嘆氣、冷眼旁觀、在家睡覺……，時時有寂寞襲來，光陰在空虛的寂寞中流逝。

我也常拷問自己七十老翁何所求？如今已若有所悟，唯不足為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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