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稱為幾千年來心機最深沉的奸臣，其實只是時代的犧牲品
所謂「外戚」，就是皇帝老婆家的親戚，比如皇后的叔叔侄子、兄弟姐妹什麼的。獨裁政治有個很大的缺陷，皇位繼承的時候，如果新皇帝年紀太小，就會造成皇權旁落。皇帝太小，遇見事情都要聽媽媽的，皇太后就能藉此掌權。皇太后借著皇帝的名義，不斷在朝廷里安插自己家的親戚，這些親戚就是外戚勢力。當外戚強大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會威脅皇權了。
代替西漢當皇帝的，正是外戚王莽。
王莽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王莽的私德很好。白居易有一句詩說：「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
周公是西周時周成王的臣子，但也是周成王的叔叔。周成王繼位的時候還是一個小孩，周公作為皇親國戚以及輔政大臣，身份非常敏感。當時，有很多人傳言說他要取代周成王，甚至連周成王都不相信他。這些傳言搞的周公非常痛苦，最終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忠誠。
周公是古人公認的大賢，而王莽身為臣子卻奪取了漢朝的政權，是古人公認的壞人。
所以白居易這句詩的意思是，當年周公被流言纏身的時候，王莽還沒有代漢的時候，如果這時候他們就死了，那世人都以為周公是個奸臣，王莽是個大好人，他們真正的內心又有誰能知道呢？
這句詩本是在罵王莽，但另一方面，也從側面說明了王莽在代漢之前是個公認的大好人。
首先，王莽自幼勤奮學習，並嚴格恪守儒家道德來要求自己。
西漢末年貴族流行奢侈之風，可是王莽生活十分儉樸，他穿著粗陋，以至於到他家的客人會把王莽和他的夫人當成了僕役。當之後王莽身居高位的時候，他的兒子殺死了奴僕。以王莽的身份和當時的社會環境，這根本不算多大的事，但是王莽嚴厲斥責自己的兒子，竟然勒令他自殺。因為作風正派，在當上皇帝之前，宮廷內外沒人不說王莽的好話。
甚至即便是當了皇帝以後，王莽也依然保持著勤儉樸素和禮賢下士的作風。
有人會說，王莽這麼做全是虛偽，是為了籠絡人心故作姿態。但這其實是一個偽問題，「裝了一輩子好人、沒做壞事的壞人」和「真正的好人」有什麼區別呢？區別只在於當事人內心的想法，可內心的想法又是外人無法洞察的。
所以我們如果不去考察王莽內心深處的動機到底是什麼，從他的行為上來看，他的私德是要超過古代平均水平的。
但是政治只講勝敗，不講品德。
可以說，王莽是個時代的犧牲品。
王莽的學問很大，學習很用功，但是他那個時代，主流風氣是學習「經學」。所謂「經學」，就是研究儒家經典，在裡面尋章摘句挖掘內涵的學問。這是因為自從漢武帝「獨尊儒術」以後，國家的學術機構只搞「經學」，以至於到了王莽的時候，讀書人們已經很少談論「經學」之外的學問了。
漢武帝之後，漢朝的政治越來越差。到王莽上台時，國家已經千瘡百孔，出了很多問題。當時朝野上下都希望給國家來一個徹底的改革，一掃弊政，讓政局煥然一新。
在這個大環境里，改革是眾望所歸的事。
王莽就打算來干這件事，他希望通過改革，消除社會的貧富差距、消除奢靡之風、消除不公正的現象，他甚至還想取消奴役制度，解放所有奴婢、奴隸，建立一個人人富足的理想社會。
但好的目的未必會出現好的結果，王莽的問題在於，他是一個大書獃子。
中國古代的治國原則是「儒表法里」。對於治國來說，「儒表法里」的意思是表面有儒家道德，內里還有政策法律。
儒家道德用禮制代替法制，能降低維持社會秩序的成本。但是，當社會出現經濟、政治問題的時候，儒家的道德口號就沒有用了。比如說，當全國土地兼并情況嚴重時，光主張免稅、節約政府開支之類的「愛民」措施，根本沒法解決問題。真正有用的是經濟學、政治學知識。其實古人的文章不光是道德文章，還有《過秦論》這樣的政治學論文，還有《鹽鐵論》這樣的經濟學論文。這些人才是真正解決問題的。
但是熟讀「經學」的王莽不知道這一點。
王莽熟讀儒家經典，極為崇拜《周禮》。儒家認為，《周禮》的作者周公是大聖人，《周禮》是本神聖的著作。只要能按照《周禮》里的方法治國，國家就能治理好。
王莽還就真這麼做了。
據考證，《周禮》其實不是周公寫的，而是是戰國時期的人偽造的作品，是一部對理想社會的意淫之作，充滿了很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就像西方的那些烏托邦作品一樣，《周禮》也幻想著國家把全國的大事小情都管起來，各種經濟產業都由國家控制、商品由國家專賣、田地由國家統一分配給百姓。
總之簡單說來，在經濟上想搞極端的計劃經濟。市場經濟的好處是能讓資源在全社會進行最優分配，達到生產效率最大化。如果採用國家統一安排的計劃經濟模式，不僅管理成本極高，而且不可能有效的分配資源，社會的生產力會出現極大的浪費。
王莽的書獃子氣還不止如此。
《周禮》中還對古代理想社會裡的官員名稱、貨幣名稱、城市地名有詳細的記錄。王莽竟然認為，按照《周禮》修改這些名稱，也是改革必需的一部分。王莽多次下令修改官名、地名，多次更改貨幣樣式。一處地名三番五次的修改，百姓記都記不住。貨幣幾次三番變更，規則複雜，換算麻煩，老百姓根本沒法用。這些充滿書獃子氣的改革，給百姓生活帶來了巨大的混亂。更天真的是，王莽甚至把「長安」改為「常安」，把「匈奴單于」改為「降奴單于」，把「高句）麗」改為「下句麗」，甚至在外交文書中都這麼改。這種行徑近乎於小孩子故意叫人家外號來獲得精神勝利，幼稚可笑。
王莽改制之前，漢帝國屬於「混的不行但起碼還能湊合混下去」的水平。王莽折騰了幾年以後，全國經濟徹底崩潰，把百姓逼向了絕境。很快，各地百姓紛紛造反，造反軍打著興復劉家漢室的旗號，把王莽推翻了。
我們今天談起王莽，大多會笑話他的愚昧不堪，把他看成是一個情商有問題的笨蛋。不少通俗史書甚至傾向於把王莽寫成一個小丑，列舉一些他的可笑政策，以供讀者嘲笑。
王莽雖然最終是個失敗者，但並不能這樣簡單的用「笨蛋」來評判他。
我們在談論歷史人物的時候，容易犯一個錯誤：認為古人大多很笨。因為史書上經常可以看到他們會犯一些匪夷所思的錯誤。
其實並不是這樣。比如王莽，我們今天可以清楚的知道他做了什麼錯事，是因為我們擁有一大堆後見之明。我們通過史書，提前就知道了王莽改制失敗的下場；我們掌握著中國學者兩千年訓詁考據的結論，知道《周禮》不過是春秋戰國人的意淫之作。我們還學習過人類積累了兩千多年的政治、經濟理論。
如今，這些知識對我們來說只是常識，但不能就此認為違反了這些常識的王莽是個無知的小丑。
因為漢朝時，並沒有這些知識。
改制並不是王莽一個人的願望，崇拜《周禮》、實現國家統籌的計劃經濟、追求絕對公平、抹殺社會貧富差距也不是王莽一個人的追求。《周禮》借著先賢的名義構建了一個看上去萬分美好的幻想世界，在王莽之前從沒有人嘗試過。所以在此之前，並沒有人知道它的結果一定是失敗。
王莽對歷史的價值在於，他的失敗告訴了後人，這條路走不通。
在王莽之後，中國歷史上很少再見翻天覆地型的改革。後世即便有改革者，也是在體制基本不變的情況下進行細節改革。沒人再像王莽那樣輕易改變經濟政策，中國因此少了很多的折騰。
整個人類歷史都是在試錯中不斷前進的。我們今天知道的各種「常識」，不少都是前人親自試驗、親自碰壁過的。越往後的王朝，能吸收的前人教訓越多。它們不再犯前人犯過的錯誤，往往又在另一個地方犯了新的錯誤，給後人留下新的教訓。
而歷史，恰恰就是這麼一點一點進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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