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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校慶為何改期:一個危險的先例

北大校慶為何改期:一個危險的先例



昨天大學同學來上海,幾個同學和班主任一起吃了個飯。席間就說起,今天正好是五四。雖然當年校慶的時候,似乎也沒什麼感覺,百年校慶的時候,我們又剛好畢業,但是這個日子,畢竟為我們喝酒吃飯增加了一個理由。

但是當時有同學就說,其實五四並不是北大的校慶,這是後來改的。至於後來是怎麼改的,就說不出個所以然了。


正好今天看到北大新傳社發布了一篇文章,這是2009年出版的《老北大的故事》中陳平原先生的考據文章,這篇文章寫於1997年北大百年校慶之前。原文比較長,現在只節選其中主要的考據過程。按照陳平原先生的考據,北大校慶從12月17號改成五月四號,其實是出於「時代需要」,但是他認為,這卻開了個危險的先例。倘若有一天,「五四」不吃香了,怎麼辦?


北京大學最大的「身世之謎」,除了戊戌年間的創立,當屬校慶的改期。前者因年代久遠,資料匱乏,難以辨證尚在情理之中;後者近在咫尺,其時北大早已名揚四海,檔案制度也相當完備,居然也會「失考」,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


依照常規,第一步的工作,便是了解當事人的意見。即當初將北大的校慶紀念日,從沿用多年的十二月十七日改為五月四日,理由何在。

好不容易在《今日北大》(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中,找到了如下含糊其辭的描述:


1949年5月4日,即「五四」運動三十周年時,北大成立了由教授、教師和學生代表共23人組成的校務委員會,著名哲學家、教育家湯用彤教授任主任。


為繼承和發揚「五四」光榮傳統,此後,北京大學將每年的五月四日作為校慶日。


這段話給人的印象是:北大校慶的改期,是在1949年或1950年。遍查這兩年的《人民日報》以及《北大周刊》,有校務委員會成立的詳細報道,卻未見改變校慶紀念日的隻言片語。


相反,第21期《北大周刊》(1949年12月16日)刊出湯用彤、羅常培紀念校慶五十一周年文章;第22—23期《北大周刊》(1950年2月1日)報道北大師生舉行校慶紀念集會,馬敘倫、徐特立發表講話。另外,第62期《北大周刊》(1950年12月16日)上,也有校慶五十二周年活動的預告。

也就是說,起碼在這兩年內,北大仍堅持在十二月十七日舉行校慶紀念。


1951年4月3日,《北大周刊》改為《北大校刊》。同年10月21日出版的第14期《北大校刊》上,刊出《北京大學一九五一年度校歷》,依然規定:「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一,校慶放假一日。」


按理說,此事再簡單不過,繼續追蹤《北大校刊》就是了。可很快地,《北大校刊》停辦。等到其後任《北京大學校刊》面世,已是1953年10月1日。


正是在這一年多的「空白」里,北大完成了校慶的改期。


持此說的理由是:1953年年底,沒有關於校慶的報道:第二年5月3日出版的《北京大學校刊》15期上,通欄大標題為「紀念五四青年節,祝賀校慶五十六周年」。同年5月7日的《人民日報》上,也發表了題為《北京大學熱烈慶祝五十六周年校慶》的新華社通訊,開篇便是:「北京大學在『五四』運動三十五周年紀念日,隆重地慶祝五十六周年校慶。」 ?

有了上下限時間,接下來的問題是,到底是何時、由何人提議、並以何種理由決定改變北大的校慶紀念日?翻遍這兩三年的有關報刊,竟找不出任何痕迹,實在不可思議。


原以為此舉關係重大,定會引起熱烈的爭議;即使不允許討論,也會由校方刊出公告,並略做解釋。


結果什麼都沒有,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轉變過來了。


終於在北大內部發行的《高等教育論壇》1995年第三期上,找到了兩年前便已完成的結論。

由王學珍等先生撰寫的《北京大學大事記》,在1951年12月7日那一天,記載了這麼一件「大事」:


湯用彤副校長建議把北大校慶改為5月4日。他認為現在的校慶時間(12月17日)臨近期末,師生都很緊張,不宜搞大的活動(這一建議當時雖未在一定會議上形成決議,但此後校慶的紀念活動實際上已逐漸改到5月4日)。


這段話,可與流傳在北大人口中的另一種解釋相印證:十二月中旬的北京,已經進入冬季,天寒地凍,校友往返不方便,不若春暖花開的「五四」,返校、踏青兩不誤。


這兩種「說法」,一著眼於校內,一著眼於校外,都很有人情味,非常可愛。


可二者都迴避了一個基本事實,即校慶紀念不同於旅遊度假,並非取決於天氣或者閑暇。


不能隨意更改的校慶,竟被如此輕而易舉地更改了,其中必有奧秘。


先不討論結局是否合理,單是「大事記」中的這段話,便是個很大的懸念:如此大事,為何沒有「形成決議」?沒有正式決議,如何「逐漸改到五月四日」?「逐漸」二字,更是令人疑竇叢生。


依我的淺見,並非當事人思慮不周,或校史專家筆力不濟,而是別有苦衷。正是這無從定義、不容辯白的「醉眼朦朧」,最能體現此事之「妙不可言」。


先把「大事記」未曾言明的「逐漸改到五月四日」略作交代。


因應「湯用彤副校長建議」,原定十天後舉行的校慶五十三周年紀念活動取消。既然是「除舊布新」,照常理,新的校慶紀念日當即生效。


可第二年的「五四」,北大學生舉行隆重集會,紀念的是青年節,而非校慶。第一次大張旗鼓地將青年節與北大校慶捆綁在一起「隆重紀念」的,是在1954年。也就是說,舊校慶廢於一九五一年;新校慶始於一九五四年。


換一種表述方式:首先是舊曆的不合時宜,而後才有新曆的取而代之。


依我的淺見,「舊曆」之不合時宜,並非有礙學生的複習考試,而是因其象徵著舊的教育體制;「新曆」之獨具魅力,也並非時人貪圖五月春光明媚,而是象徵著與老北大傳統的決裂。


此舉須與「時代潮流」相參證,方能明了其準確含義。


就在北大決定取消舊校慶的前後幾天,《人民日報》特辟「用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方法開展思想改造運動」專欄,發表


清華大學營造系主任梁思成《我為誰服務了二十餘年》


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所長羅常培《我究竟站在什麼立場為誰服務》


燕京大學歷史系教授侯仁之《學習文件使我進一步端正了自己的學習態度》


等一系列文章,共同譴責舊大學之違背人民立場。


緊接著,湯副校長連續發表講話,「發現過去的北大像衙門,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統治著北大,要把這些髒東西清除掉,必須把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運動繼續下去」;否則,「趕不上國家的需要,也對不起人民大眾」。


對於北京大學來說,一九五二年,確實是大轉折的緊要關頭:院系調整,遷居燕園,禮聘蘇聯專家,批判周、朱等,都預示著其發展方向,難怪時人津津樂道「新北大」。北大確實由此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作為標誌,改變校慶紀念日,似乎順理成章。


提議改變校慶紀念日的是副校長湯用彤,可主張與老北大傳統決裂的,卻是屬於那個時代追求進步的眾多知識分子。


改朝換代後的第一次校慶紀念,校務委員會主席湯用彤還只是批評老北大的「為學術而學術」,并力圖重新闡釋「兼容並包」口號;對北大傳統深有體會的羅常培教授,更發表《祝北京大學的新生》(《北大周刊》21期),率先清算老北大的自由主義傳統:


北大的思想自由傳統在過去三十年是可以推動社會發展的,可是在新民主主義時代它卻可以阻礙社會的發展。


這種否定老北大,自覺「加緊思想改造的教育」的言論,在《北大周刊》上比比皆是。


此後幾年,北大人為了適應新時代的要求,一方面加強自我清算,另一方面重新詮釋北大傳統——作為「除舊布新」的表徵,便是此校慶紀念日的改期。


問題是,同處「思想改造」的大潮,為何只有北大必須改變校慶紀念日?


老北大傳統實在頑強,思想改造任務十分艱巨,非如此不足以消除隱患——這是一種假設;北大師生善於追趕時代潮流,總是能自己提出並解決問題,自覺順應變革的需要——這又是一種假設。


還有一種說法,或許更實在些:並非每所大學都有如此輝煌的傳統——比如五四新文化運動——可供「開發利用」。


以上諸說,均屬宏大敘事,有道理,可又都難以實證。我只想補充一個小小的細節,希望有助於理解北大校慶的不得不改期。


就在解放軍進城前夕,北大校長鬍適乘蔣介石派來的飛機出走。這位被共產黨公布為「戰犯」的文化人,其生日恰好與北大校慶同一天。如此偶合,因胡適與北大淵源殊深,而顯得格外醒目。


1958年,針對大陸的批胡運動,在台北大校友會大張旗鼓地為北大和胡適祝壽稱:


適之先生象徵北大精神,所以我們為適之先生祝壽,也就是為北大精神祝壽。


北大校方組織撰寫的《北京大學校史》(上海教育出版社,1981),也認定這兩個生日的重疊,大有深意在。


比如,胡適之熱衷於紀念校慶五十周年,便是「為了抬高自己」,蓄謀「以慶祝校慶來為自己做壽」。


大規模的批胡運動,1954年方才開始;可1949年5月《人民日報》發表陳垣《給胡適之的一封公開信》,第二年9月《文匯報》刊出胡思杜《對我父親——胡適的批判》,大陸之「徹底清算胡適思想」,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面對此不可逆轉的大趨勢,與胡適關係最為密切的北京大學,不能不有所警覺。


當然,為了撇清與胡適的關係而修改校慶紀念日,未免顯得太小氣了點;可附著在「思想改造」這桿大旗上,可就理直氣壯了。


與老北大的失落相映成趣的,自然是新北大的崛起。


改組學校領導、重新確定教育方針、增設馬列課程等,此乃大勢所趨;至於必須用改變校慶紀念日來表示進入新時代,則屬於北京大學的創舉。


除了北大曆來關注政治思潮的起伏,往往得風氣之先,更與毛澤東本人的「引導」不無關係。


新政權建立之初,毛澤東與北京大學有過三次交往(參見蕭超然《從圖書館助理員到共和國締造者》,《北京大學學報》一九九七年五期)。


一九四九年四月三十日,毛澤東給「北京大學紀念五四籌備委員會」回信:


四月廿八日的信收到。感謝你們的邀請。因為工作的原故,我不能到你們的會,請予原諒。慶祝北大的進步。


同年十二月,北大以全體師生的名義,再次給毛澤東主席寫信,稱為了慶祝五十一周年校慶,準備在十七日上午舉行簡單的儀式:


我們熱烈地盼望您能在這一天,回到學校來,給我們一點指示!要是您有空,無論如何希望給我們寫幾句話,給一點指示!還有一件事要麻煩您,最近我們要制新的校徽,想請您給寫「北京大學」四個字,希望您能答應我們。


這封信遲遲得不到迴音,後來才知道,此前幾天毛澤東赴蘇聯與斯大林談判去了。回國後,毛澤東補寫了校徽,對參加校慶一事未做任何評論


1950年的「五四」前夕,「國立北京大學全體師生員工」再次上書,要求毛主席為即將舉行的「與五四運動有關的史料展覽」題字。收到信後第二天,毛澤東題詞:


祝賀「五四」三十一周年團結起來為建設新中國而奮鬥。


專家們從題寫校徽,讀出了毛澤東對北大的特別關懷。我則希望從另一個角度切入:毛主席對五四時期的北大甚有好感,而對十二月十七日的校慶相當冷淡。兩次收到關於五四紀念活動的上書,均迅速答覆;至於北大校慶,則不置可否


毛澤東對五四時期北大的好感,主要基於其理論體系,而不是在北大圖書館工作三、四個月的個人經歷。這一點,《新民主主義論》中早有充分的表述。


新政權建立後,毛澤東對五四運動的高度評價,實際上成了北京大學尋求變革與發展的「護身符」。舉個例子,平常每日四版的《人民日報》,專註國內外瞬息萬變的局勢,文化單位的消息絕少能擠上第一版。而北京大學竟數度獲此殊榮,這全托「五四」的福。


1949年的五月四日,《人民日報》出版《五四運動三十周年紀念特刊》,強調如何繼承「五四」的光榮傳統。新政權對五四運動歷史意義的突出渲染,無疑有利於北大的重新佔據中心地位,並謀求進一步的發展。


第二年的「五四」,《人民日報》接連兩天報道北大的紀念活動。


「五四」的急劇升溫,使得原先的北大校慶相形見絀。


《北大周刊》第63期(1950年12月16日)登出《本校五十二周年校慶將到,慶祝辦法以舉行展覽為主》,宣布不另舉行慶祝儀式,展覽的重頭節目則是「北大革命史料展覽」。


據校方稱,「這雖是北大的校史展覽,但也是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的一幅縮影」。此說之得以成立,自是以毛主席對五四運動的高度評價為準的。依此思路鋪排的校史,清末民初的北大,必然日漸隱人歷史深處。


三年間,北大對待校慶紀念活動的態度,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第一年,邀請毛主席出席並講話;第二年,改為舉辦以革命史料為主的展覽;第三年,臨時決定取消任何紀念活動。


假如當初毛主席出席五十一周年校慶紀念會,或者五四運動的光榮不屬於北大,我很懷疑十二月十七日的校慶,是否還會因影響複習考試或天氣寒冷而被取消。


對於大學來說,如何在歷史轉折關頭,抓住機遇,站穩腳跟,為日後的發展打下有利的基礎,無疑是至關重要的。五十年代初北大校慶的改弦易轍,我以為乃出於深思熟慮的「高招」。


若做如是觀,對先輩愛護北大的心情,當有較為深入的體貼;對其不得不採取的策略,也會有較為通達的理解。實際上,五十年代初「老北大」的日漸淡出,乃其時的「大氣候」所決定,非關個別人的提議。


儘管如此,我對於賦予校慶紀念日以特殊意義,仍深感不安。


校慶紀念以及校史的寫作,表面上是指向過去,實際上是在確定未來的發展方向。這也是校慶之深受校方重視、而且也值得史家認真品讀的原因。說低點,是在歷史坐標中尋找自己的位置;說高些,則是在述說傳統的同時,標舉一種理想、一種精神。


可有一點,常被世人所忽略:


任何一所大學的優良傳統,都是在歷史進程中形成的,與具體的生日沒有任何關係。


一旦生日被賦予特殊意義,而且可由後人自由選擇,那麼,不確定的因素可就太多了。滄海桑田,一所歷史悠久的大學,其校慶紀念日是否也需要不斷變遷,以適應新時代的要求?答案若是肯定,將招來無數不必要的煩惱。


北大之修改校慶紀念日,固然有利於弘揚五四新文化運動,卻開了個危險的先例。生日的確定,本來只是考據問題,一旦轉化為價值判斷,過分追求「思想深刻」,反而可能出現令人尷尬的局面。隨著詮釋框架的改變,倘若有一天,「五四」不吃香了,怎麼辦?難道說,另外選擇一個光榮的時刻?


與時俱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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