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母愛真實而永恆
母親節就要到了,自從離家求學、謀生就再沒有太多的機會陪伴父母,想想已經很久沒有吃過母親做的飯菜,也很久沒有和母親促膝長談。忙碌總成為忘卻的理由,在這個母親節,小編和大家分享童慶炳老師的一篇文章,這位教導莫言、蘇童、嚴歌苓寫作的「文壇教父」在母親面前也永遠是那個等著布鞋穿的孩子。
等待母親的布鞋
我從小穿的就是母親作的布鞋。但每年一雙也足夠了。因為南方天氣熱,我們那裡的習慣,早晨一起床,穿的是木屐。早飯後一出門,或幹活兒,或趕路,或上學,都是赤腳的。要是上山砍柴則穿草鞋。只有在冬天或生病的時候才穿布鞋,而且是光著腳穿的。只有地主老爺或鄉紳什麼的才穿著長長的白襪子加布鞋。可以說我們那時的客家人差不多都是赤著腳念完小學和中學的。母親為我每年做一雙布鞋,在中學讀書時,是綽綽有餘的,是不會穿爛的。
童慶炳先生
1955年來北京上大學,母親給我做了兩雙布鞋,我以為這足夠我一年穿的了。哪裡想到來北京在校門口看到的一幕是:農民穿著襪子和布鞋在地里耕地。我們幾個從福建來的學生為此大驚小怪,覺得這在我們家鄉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我們那裡都是水田,一腳下去就沒膝深,你穿著鞋襪如何下田?當然大學同學門平時進出都一律穿布鞋或膠鞋,個別有錢的穿皮鞋。開始我只是覺得不習慣,覺得穿著鞋腳上幫得慌,不如赤腳自在隨便舒服。
起初半個月,只好「入鄉隨俗」,勉強穿布鞋去上課、上街等。過了些日子,我們三個福建來的同學基於共同的感受,就議論著要「革命」,要把北京人的這「壞習慣」改一改。我們約好在同一天在校園裡當「赤腳仙子」。哦,赤腳走在水泥地上,巴嗒,巴嗒,涼涼的,硬硬的,平平的,自由自在,那種舒坦的感覺,簡直美極了。雖然我們三人的舉動吸引來學校里師生門的異樣眼光和切切私語,但在我們看來這只是城裡人的「偏見」罷了,他們看看也就會慣的,況且「學生守則」里並沒有一條規定:學校里不許赤腳。就這樣我們大概「自由」了半個月。有一次,校黨委書記給全校師生做報告,在談到學校當前不良風氣時,突然不點名地批評了最近校園裡有少數學生打「赤腳」的問題,黨委書記嚴厲地說:堂堂大學,竟然有學生赤著腳在校園裡大搖大擺,像什麼樣子,太不文明了吧。我們第一次聽說赤腳「不文明」的理論。我們「赤腳」的自由生活方式不堪一擊,一下子就被「剝奪」了。
清華大學課間
於是母親做的布鞋成為我生活的必需。似乎母親是有預見性的,要不她為什麼要往我的行李里塞兩雙布鞋呢!可布鞋畢竟是布做的,並不結實。當北京的楊樹掉葉子的時候,第一雙布鞋穿底了。等到冬天的第一場初雪降落大地讓我這個南方人對著漫天飛舞的雪花歡呼雀躍的時候,我發現第二雙布鞋也穿底了。我那時每月只有三元人民幣的助學金,只夠買筆記本、墨水和牙膏什麼的,根本沒有錢買對當時的我來說是昂貴的鞋。我天天想著母親臨別時說的話:她會給我寄布鞋來。又害怕地想:她不會忘記吧?如果她記得的話什麼時候可以做好呢?什麼時候可以寄來呢?從家鄉寄出路上要經過多少日子才能到北京呢?路上不會給我弄丟吧?在等待母親的布鞋的日子裡,我能做的事是,將破報紙迭起來,墊到布鞋的前後底的兩個不斷擴大的洞上維持著。可紙比起布的結實來又差了許多,所以每天我都要避開同學的眼光,偷偷地往布鞋裡墊一回報紙。而且每天都在「檢討」自己:某次打籃球是可以赤腳的,某次長跑也是可以赤腳的,為什麼自己當時就沒有想到布鞋也要節省著穿呢?弄到今天如此狼狽不堪?這不是自作自受嗎?北京的冬天剛剛開始,我就嫌它太漫長了……
我一生有過許多的等待,大學學習期間等待母親的布鞋是最難熬的等待了。在這之前,我從未想過母親做布鞋的全部複雜的「工藝流程」,可在那些日子連做夢也是母親和祖母在燈下納鞋底的情景了。那時我想起來了,母親為全家所作的布鞋,除鞋面用的黑布是從商店裡買來的之外,幾乎全部材料都由她和祖母用最原始的辦法「搜集」的,連納鞋底的細苧繩的原料,也是自家種的,這在我們村子裡,可能是「只此一家」了。
做布鞋的第一步:「打袼褙」
苧,或者叫苧麻,對許多讀者來說,可能是很陌生的東西。但對我來說,卻倍感親切。因為母親和祖母在自己的家門口的一塊很大的青石塊上,墊起了厚厚的土,在那上面種了苧麻。苧麻是一種多年生的植物,葉子又圓又綠,每片都有巴掌那麼大,莖灰白色,僅手指大小,可長得有一人高。每當苧麻成熟要收割的那天,家裡就象過節一樣,十分熱鬧。
先是摘那些嫩綠的苧葉,將它碾碎了和米面摻揉在一起,既可以直接作麵餅,也可以作有餡的包子皮,所以割苧麻意味著家裡要改善一次伙食,那苧葉做的麵餅或包子,吃起來有一股特殊的清香,這在別家是享用不到的。所以苧麻葉餅蒸熟以後,母親就遣我們兄弟姐妹東家送,西家送,讓親朋們也嘗個新鮮。苧麻的皮從苧莖上剝下來,要化不少功夫,這都是母親和祖母的活兒。而已經剝乾淨的苧麻桿兒,白白的,圓圓的,鬆鬆的,直直的,再加上一些竹籤,就成為我們兄弟姐妹手中的玩具了。
我們自由地把它截成長短不同的「小木段」,可以搭成小屋,可以作成鳥籠,還可以做成一切你想像得出來的東西,整整數天我們都可以沉浸在由苧麻桿兒構成的遊戲里。母親和祖母為處理那些結實無比的苧麻皮,則要辛苦好幾天,從泡到刮到曬到捻,最後象變魔術一般變成了可以納鞋底的細細的軟軟的卻堅韌無比的苧麻繩。至於糊袼褙、描鞋底樣、剪鞋面、納鞋底等,也是瑣碎、麻煩、吃力,費盡心血,這些我都在等待母親的布鞋的漫長過程中一一想過了無數遍。這個時候,我才深深感到母親的愛盡在這不言的瑣碎麻煩吃力中。
納鞋底兒
在春節前幾天,我終於收到了母親寄來的兩雙新的布鞋,在每隻布鞋裡,母親都放了一張紅色的剪紙,那圖案是兩隻眼睛都朝一面的伸長脖子啼叫的公雞,我知道母親在我們家鄉可以說是一位剪紙藝術家,這肯定是母親的作品,以「公雞啼叫」的形象對我寄予某種希望。我從小穿的就是母親做的布鞋,但從未如此認真地、細心地、詩意地欣賞過她做的鞋。我撫摸著那兩雙又硬又軟的新布鞋,覺得每一個針眼裡都灌滿了母親的愛意與希望,心裡那種暖融融甜滋滋的感覺至今不忘。在這一瞬間,母親的面龐、身影又在我眼前生動地重現,我突然感到我雖然離開母親數千里,可我感到我仍然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我想起了母親那天送我時的哭,我痛責自己當時所說那句愚蠢的話。是的,世界上有許多你熱衷的事情都會轉瞬即逝,不過是過眼煙雲,唯有母親的愛是真實而永恆的。
願天下母親安康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