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老俠，讓人想起金庸那個年代的江湖

陳炎良這個名字界，

我們的大多數讀者可能並不熟悉。

但在曼谷城的媒體界，

這個名字，

代表著一整個時代。

左側為陳炎良老先生

幾年前剛來曼谷的時候，我在一家創刊半個世紀的老報館裡供職。老報館是一棟百年老樓，一磚一木，古色古香，在裡頭上班，感覺像是在民國初年的法租界里拍電影一般，到了晚上加班時，燈火幢幢，妖氣縱橫，再放點民國的老歌，就活脫脫要上演《夜半歌聲》——如果把背景音樂換成《花樣年華》，那畫風便有些像60年代的香港。

當然，整個報館裡最讓人有穿越感的，還是坐在二樓辦公室里的副社長，陳炎良老先生。

陳老爺子，是東南亞華文紙媒黃金時代的來客；也是那個尚存餘輝的傳奇歲月，最後的見證人。

在上個世紀中葉，東南亞華人世界，曾與大陸本土血脈相連。文脈尚存的老華人，用毛筆書寫對仗工整的詩詞駢章；心繫故國的青年華裔學子，一字一句地臨摹魯迅老舍的「民國文風」。

冷戰時期東南亞各國政府的壓制政策，讓包括泰國在內的東南亞華文教育出現斷裂。結果，泰國華文世界的文脈文風，中斷了與中國本土的「同步更新」，部分停留在了他們風華正茂的那個年代。

在2010年翻開一份老牌華文報紙的副刊，感覺像是在閱讀一份來自1960年的投稿。清代的語彙、潮汕的方言、夾雜著金庸和梁羽生那個時代的老派文風，讓人恍若隔世，不知今夕何年。

陳老很喜歡來自大陸的青年編輯，每每路過窗前，都會被他招手叫進去聊天。說著說著，他就會帶你回到「幾十年前」的情景里，一邊顫顫巍巍地找出一張七十年代的專版，向你訴說當年坐著一輛三輪車，沿街採訪曼谷街頭華人商販的難忘經歷。然後回過身去，翻出又一疊更加泛黃的報紙，冷不丁從報紙里滑落一張黑白的照片，赫然是暮年的蔣介石，身邊站著年輕時的陳老。

聽他講古，像是回到了金庸創辦《明報》的那一年。逝去的舊日江湖，在親歷者的口述中，變得無比鮮活。

有一段時間，報社董事長要走「本土化」路線，陳老意氣風發地讓青年編輯們重建起泰國華文報刊「本來的面貌」。在文藝副刊里添加了許多叫做《大曼谷，小鏡頭》《街知巷聞》《人生指南》《學生園地》之類的專欄。標題排版由橫變豎，欄頭的logo花團錦簇，校園期刊的輕車熟路，時而像是五四青年，時而又變80年代的文藝小資，讓我們這些20幾歲的大陸青年更加體驗到了穿越的感覺。

互聯網時代的喧囂離我們彷彿萬里之遙，一字一句地描摹，恍若篆刻前世空白如新的甲骨。

就差再開設一個武俠小說原創連載，就真的徹底成當年《明報》了。

上個月，陳老爺子在報社副總的任上離世，消息傳來，讓我們這些曾在他麾下戰鬥的青年們，都唏噓不已。

如今在「新媒體」里當小編，終日搞些「微博熱搜榜」和「秒拍小視頻」，偶爾回想起當年在陳老辦公室里的時光，都有一種難言的惋惜與懷念。

老先生，以及他所熟知的一切，是一個即將逝去的時代最後的餘輝。

在那個時代里，心繫故國的海外華人，在輾轉流傳的書籍和紙張上學習北方故土的語句和溫度，再用自己樸實無華的筆觸，書寫出自己的心情和生活，然後再投稿、集結、刊發、出版，手寫一封又一封文辭懇切的信函，寄到編輯部里去尋求「指點」和「斧正」。

然後，當報紙出版，老人們又會用剪刀，莊嚴鄭重地把自己的文章從報紙上剪下來，一張張貼在筆記本里，過幾年再把這些印成一本小冊子，然後再一次鄭重莊嚴地寄到報社來請編輯們「指正」——我小時候眼中那些神秘的「記者編輯叔叔」，此刻成為了我自己。老人們一封又一封繁體手書的來信，讓我覺得溫暖，也讓我感到惶恐不安。

在這個信息像垃圾食品一樣過剩的年月，陳老爺子帶領我們，用上個世紀的節奏一字一句地在報紙上繡花，與其說是一種修鍊，更應該說是一種對過往的致敬。

由於歷史的原因，泰國老一代華人的後代，對中文的掌握和熱愛，已無法和老一代相比（泰北華人除外）。當這一代老僑民逝去，這個世代，與他們古樸青澀的文字，都將隨著那個早已先他們而去的，黑白照片里的中國，一同成為絕響。

繼承他們衣缽的人，將是從北方湧入泰國的新一批「海外華人」，以及因各種原因而暫時客居於此的中國青年。這兩種人，其實是同一批人，他們帶來的嶄新而古怪的，夾雜著「喜大普奔」、「V587」、「囧囧有神」之類奇異字眼的漢語，將覆蓋老一輩華人所特有的風格和韻律。就像海岸的浪潮，一夕奔涌，瞭然無痕。

願我們銘記他們，銘記那一整代即將逝去的世界。

是他們，讓我們看到了金庸年輕時所眼見的江湖，觸摸到了我們父輩少年時中國所投下的倒影。他們是東南亞中華文明最忠誠的傳承者，他們光輝的青春，將隨暹羅大地上每一個橫平豎直的漢字一道，永垂不朽。

願陳炎良老先生，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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