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眾哺乳侵犯了誰？

達芬奇名畫 聖母子

一條關於北京地鐵上一位女士為嬰兒哺乳的微博引發了大量爭議，爭議的內容大致圍繞了微博原文的三各方面：即地域歧視（原文「這裡是北京的地鐵之上，不是你們村的公交車」）、拍照者行為（拍下女士哺乳場景並原樣髮網上）以及在公開場合哺乳是否妥當的問題（原文稱此行為是「暴露性器官」）。

地域歧視由來已久，無須多討論；拍照者的行為應該由法律來衡量（據報道該女士已經起訴拍照者）；最具爭議的問題，大概就是該女士在公開場合哺乳的行為本身。支持和反對者各自都舉出了相應的法條、證據、圖片，還有一部分折衷的好心人，則為這位女士想出了大量「替代」公開場合哺乳的「妙策」。

哺乳在人類養育子女過程中幾乎必須進行，並不是某個特殊人群的特異行為。照理說，人們對這樣的行為不該大驚小怪。北京的地鐵中也發生過很多事件，如吃飯、打架、奇裝異服、行為藝術等，有很多比哺乳要誇張得多。那麼，為什麼哺乳反而引發了這麼大的爭論呢？這是因為這種行為牽扯到了人類的生理本能、性心理、社會文化、道德等各個方面。這樣的問題通常無法簡單地得出結論，我們不妨從原文的「暴露性器官」談起。

女性的乳房是性器官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在於怎麼界定「性器官」。一般來說，性器官指的是生殖器官，乳房顯然不是。乳房不是外生殖器也不是內生殖器，不參與交配，切除乳房的女性一樣可以懷孕生子，只不過不能通過母乳餵養子女。

但是，不能說乳房不是生殖器官，就和性完全沒關係。女性的乳房是體現女性第二性徵的幾乎最重要的器官。人類女性乳房和大多數哺乳動物不同，它們在哺乳期和非哺乳期都呈現發達的狀態。這對乳房並不僅僅具有哺育後代的功能，還用來展現女性的身材以吸引異性。在幾乎所有的文化中，女性乳房都是展現女性美所不可忽視的因素。當然，不同的文化也有著不同的對乳房的處理方式，有的會遮遮掩掩，也有的會誇張地展現。

朝鮮傳統的露乳裝

當然，和男性的鬍鬚、喉結、寬闊的肩部、女性寬大的骨盆等第二性徵不同，乳房並不僅僅體現了第二性徵，它還同時是女性的性敏感區域。在性行為過程中愛撫乳房會提升男女雙方的性興奮程度。對很多男性而言，往往見到美麗、裸露的乳房就會產生性興奮的感覺。從這個角度來說，乳房雖然不是性器官，也是和性有關的私密區域。在文明社會，大多數人類女性並不希望並非出於自願而引起異性的性興奮乃至性衝動，因此從古代到現在，大多數女性服飾會對乳房做或多或少的遮蓋（可能暴露部分乳房，但至少遮住乳頭）。

然而，遮蓋不意味著忽視。有時會使得這種引起性興奮的刺激更為強烈。我們常常看到影視作品中，一個羞澀的少年輕輕解開異性的胸罩，讓肩帶滑落下來（如果是廣電總局審核通過的影視作品，此時的女性一定是手抱胸前或者背朝觀眾）。此時觀眾彷彿都能感覺到，那個少年心跳加速、口乾舌燥的狀態。然而，假如他是在一個公共場合為這個異性脫下外衣，則一定不會有這種生理上的狀態了。

但是，假如這個少年是在一個公共場合看到裸露的乳房呢？可能他感受到的未必僅僅是性興奮了。除了生物本能以外，人類的性興奮、性衝動也同時受價值觀和人類情感因素的影響。在現代文明社會的背景下，大部分人會把性當做一種私密的事物。在公共場合，一個能夠引起自己性興奮的事物未必受歡迎，甚至會讓人困擾不安。所以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地去游泳池大飽眼福，卻很少有人能接受在大街上看到穿著比基尼的女子。中國的社會相對更為保守，一個領著兒子逛街的母親，可能會在一幅印著穿著暴露女性的海報前掩住兒子的眼睛。其根本原因就在於這幅海報的內容可能會引起兒子的性興奮。假如海報上印著的是歹徒械鬥的場景，這位母親可能反而更安心。

公開場合哺乳的行為會引起尷尬嗎？

前面我們討論的是公共場合暴露乳房的問題，這和哺乳顯然不能等同。哺乳時掀開衣服，露出乳房，是為了餵養嬰兒而不是讓人看。這個目的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是正當的。但公開哺乳的行為和暴露乳房一樣，也可能引起性興奮，以至於尷尬和不安。很多人認為哺乳是神聖的，進而認為看見公開哺乳引起性興奮屬於心理變態。其實哺乳的乳房從外觀上講與普通的乳房並無不同，區別僅在於哺乳的行為。一個處於哺乳期的婦女也會與自己的丈夫正常發生性關係，並不會因為乳房會分泌乳汁而大大減少對丈夫的吸引力。所以，拋開文化和道德因素，僅從生理上講，看見哺乳婦女而出現和性有關的想法，並非不正常。但是考慮到社會文化和道德因素，這種性興奮就會讓人感到困擾不安，有些人甚至會因為自己對哺乳婦女產生「邪念」而感到強烈的愧疚。這也是很多男性會言辭強烈地譴責哺乳婦女的原因——你讓我感到尷尬、不安和愧疚了，因此你這種行為是不對的——他們實際上是用憤怒來遮掩內心的負罪感。

當然，也不是每位男士都會對公共場合哺乳的行為感到尷尬。我的一位上年紀的同事告訴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公開哺乳的婦女比比皆是，沒有人大驚小怪。周圍的男性不會以「猥瑣的目光」看她，也不會扭過頭迴避，甚至會走上前逗那個嬰兒，孩子的媽媽也不會為此介意。然而還是在那個時代，穿著低胸裝、短裙的姑娘則可能引來譴責的目光甚至話語。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矛盾現象。

在我看來，當時的人對公開哺乳的接受程度更高，可能是因為那個時代多子女、幾代同堂的大家庭較多，人們經常見到自己的母親對弟弟妹妹哺乳，以及姑嫂姨母哺乳的行為，所以司空見慣、習以為常。如今獨生子女、小家庭較多，人們在成長的過程中見到哺乳的行為比較少（絕大多數人不可能有母親對自己哺乳的直接記憶），所以公開哺乳的行為就漸漸稀少。對於較少看見哺乳行為的人，就有可能難以接受。

在美劇《Friends》（中文名《老友記》，又譯《六人行》）中，羅斯的前妻當著幾位好友的面哺乳，把喬伊和錢德勒弄得局促不安，不得不跑到一邊去「迴避」。這裡體現出的其實是較少接觸哺乳行為的男性正常的心理。

美劇《老友記》劇照

美劇《老友記》劇照

這裡還要插句話。有些哺乳期的女士告訴我，在公開場合哺乳時，會有身旁的男士以「猥瑣的眼神」看她（這些女士也沒有特別介意，一般只會稍微側身遮掩一下）。其實這些男士投射過來的倒更有可能是尷尬和局促不安的眼神。我在國外還碰到過哺乳的女士對身旁刻意轉過頭不看她的男士不滿：我是在哺乳，這是美好的事情，又不是下流骯髒的事，為什麼你扭過頭不看？這裡體現出的大概是不同社會文化影響到人們心理的感受（在《老友記》中，羅斯也去拉錢德勒和喬伊「觀看」自己前妻哺乳）。

以上僅談到了男士，這是因為大部分女士出於感同身受，對於公開場合哺乳往往接受度更高。在網上表達對「地鐵哺乳女士」強烈支持的也以女性為多（男性多為「折衷者」）。但也有少數女性不能認同，這主要是社會文化因素而非生理因素帶來的，她們認為公開哺乳則屬於「不雅」的行為（事實上原事件中的拍照者就是處於這種心理一位女性）。

公共場合哺乳應該被制止嗎？

從前文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包括哺乳婦女的乳房在內，乳房確實是對男性具有吸引力的區域；在公開場合哺乳，有可能引起周圍部分男性、女性的尷尬、不適，甚至於反感。最後一個問題來了：上述這些理由，是否足以得出「公開哺乳的行為應當制止」這個結論？我想，對於這個問題，我們不該只關心圍觀者的感受和理由，更應該關心哺乳者和被哺乳者——也就是母嬰本身。

充分的證據已經表明，母乳餵養是對嬰兒成長發育最好的餵養方式（事實上對於母親的身體健康也有很多益處）；而母乳餵養的正確方法就是「只要孩子餓了就讓其吮吸乳汁」。任何使用吸奶器、奶瓶的方式都存在讓乳汁受到污染的風險，比不上讓嬰兒直接吮吸乳頭餵養。在哺乳過程中，母親應當隨時觀察嬰兒吮吸乳頭的狀態，避免出現乳房阻礙嬰兒呼吸等可能危及嬰兒生命的情形。如果用衣物遮擋，可能影響母親觀察的視線。因此網上「折衷者」所說的利用奶瓶、用衣物遮擋等方法都存在弊端。

假如將嬰兒放在衛生間哺乳，衛生間的氣味、環境顯然都會對母嬰帶來不適感。成年人尚且不會願意去衛生間用餐，怎麼能要求一個嬰兒在那種環境中進食？

假如在家餵飽孩子再帶出來呢？我們知道數月大的嬰兒進食並不像成人一樣規律。兩次哺乳之間可能間隔3小時，也可能是半小時。如果以此要求別人，那麼哺乳期的母親可能無法做任何正常的出行。

上面大概是網友提的最多的「良策」，在我看來都不能夠很好地解決問題。我也想不出其他能夠替代公開哺乳的方法。因此，我只能得出如下結論：除非設置有良好的育嬰室，否則絕大多數母親都或多或少需要在公開場合哺乳。

至於其他成年人的尷尬、不適、反感，我只能說：這都不能成為制止公開場合哺乳的理由。沒有任何一個成年人有權讓一個嬰兒去容忍自己的情緒。你可以避讓、可以扭過頭，甚至有時你必須忍氣吞聲地看。但是，你無權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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