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洛華：原來，我們都被語言誤導了
是時候看清楚這些迷霧了。我們沒有也不會進入一個人類和機器共存的時代，我們始終在重複過去500萬年人類的工作：發明更好的機器，提高生產率。機器過去加工農具，後來加工交通工具，現在加工語言。
「該小區坐落在內中環之間，周圍綠地環抱，距離最近的地鐵11號線站點580米，配套設施齊全，本案三間朝南，採光效果極好……」你是否覺得這段文字有些熟悉？是否曾被房產中介類似的語言騷擾過？如你沒有發現這段文字與眾不同，那我將十分高興，因為這段文字是大房鴨開發的電腦程序自動生成的。
經過一年準備，我們用演算法實現了房源的自動文字描述，只要輸入房源信息和房型圖，電腦自動會編譯出一段描寫該房源的文字，不僅符合人類語言的習慣用法，而且避免了在同一段文字中使用相同的動詞和形容詞。這是一個小小的進步，但在我們這個創業團隊中卻激起了長久的歡快，因為這使我們能繼續呆在這個老廠房改造的辦公室里，無需僱傭更多人，就能實現更好的服務。
歡樂持續著，很快就引起了爭論，年輕的程序員說：我們實現了人工智慧。我的感覺稍有不同，我從根本上反對使用「人工智慧」這個詞，因為這個詞具有誤導性。同樣處於興奮狀態的程序員更樂觀地預計，未來我們可實現人工智慧的客戶服務，讓機器幫助客戶實現交易，從而徹底取代人和中介。
我義無反顧支持機器取代人工來提高效率，但我反對人工智慧取代人，成為我們的客服、朋友，組成我們的生活。儘管阿蘭·圖靈很多年前定義過只要機器問題有三分之一能迷惑人，就相當於實現了人工智慧。我認為，這話前半句是個標準，後半句則是個斷言，且只針對前半句，而不能被進一步擴大和發展。
80年前，維特根斯坦和圖靈有過一場關於人工智慧的熱烈爭論。今天我仍站在維特根斯坦的立場上，抵禦數學向人類社會生活的入侵。「為什麼我知道這是紅色的？因為我學會了使用德語」，這是我參悟很長時間而不得其解的話。現在我突然有了個幫助我理解的比喻：在路上開車遇到前面一輛車是黑色的，我內心本能感覺車主一定是穩重保守的中年人，遇到一輛鮮紅的車，又本能感覺車主是個年輕有進取心的女孩。我的感覺是否正確不重要，因為我的感覺可能來自於大腦中對過往數據的粗略處理。
現在我把這個過程分裂成兩段，一段是我從顏色判斷車主性格，一段是我對顏色的經驗認識。顏色究竟是光譜中的一段頻率還是一種語言？我說的話是聲波中的一段披露還是語言？現在，我把車的顏色看作車主意圖和我交流的語言，他意圖傳遞的自身性格和偏好信息包含在車身顏色中。好的，想像這一點很容易，因此，語言的範疇可以拓展了，但核心沒有變，那就是人類之間相互交流感情和思想的途徑。我之所以能用顏色去猜測他的性格並對這種猜測保持一定程度的信心，是因為我有類似的相同經歷。維特根斯坦說過：「人類共同的生活形式是理解陌生語言的參照體系。」
現在我告訴你，所有汽車的油漆都是機器人噴塗上去了，我是否可因此斷言：機器已掌握了人的語言，並最終將取代我和迎面而來的車主？小夥子們開發出來的電腦演算法沒有取代我的鄰居來描述我的家，而是模仿了我們之間的語言，就像電腦程序在調配油漆一樣。這仍然是我的生活，只不過我的語言可由另外一台裝置產生音頻，機器取代的是我的聲帶，而不是我的生活。
我得承認，維特根斯坦和圖靈在劍橋大學的辯論我沒看懂，偶爾遇到幾個自稱看得懂這段有關人工智慧最早辯論的專家，他們的解讀使我確信他們沒弄懂。理解那場人工智慧的偉大辯論在今天仍然有很現實的指導意義，維特根斯坦要攻擊的並不是機器編程，也不是數學邏輯，而是它們的地位和作用，「我承認掃帚很好用，而且就放在柜子旁邊，但我不認為掃帚是傢具的一部分。」人工智慧很好用，而且和我們的大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這種聯繫可能超過了掃帚和柜子的關係，但人工智慧並不會成為我們。人工智慧一詞容易產生誤導，畢竟，我們是根據自身的生活經歷來理解新的詞的。
我在窗台上種了幾盆鐵皮石斛。有個程序員問我，為什麼種這種不起眼的植物。我笑著說，公司初創，起步艱難，種點兒石斛，長大了可賣錢。他提出一個認真的建議，為什麼不種冬蟲夏草呢？據說那個可賣很多錢。為什麼他會認為「冬蟲夏草」是可種植的植物呢？這個名詞本身的構成方式可能誤導了他，人工智慧也一樣。儘管在我看來，給汽車噴漆的機器人，調整油漆配方的電腦，撰寫房源文字信息的演算法，都是高效的工具，但這一切進入「人工智慧」範疇，就會產生誤導：智能可從人類中單獨抽離，並由人工方式單獨加工和發展。我們都被語言誤導了。
很多年前，另外一場哲學辯論可能聽起來更無聊。維特根斯坦堅持認為，人可以同時踏入同一條河流。古希臘哲學家所謂人不能同時踏入同一條河流的論述是被形而上學的思辨所誤導了，而思辨恰恰是以人類語言為工具的。你家門口的那條河流，無論今天明天，對你來說，那就是同一條河流，是你生活的一部分。
以演算法取代文字編輯，生成一段看起來很像人類語言的房源描述，不僅僅是演算法的進步。更重要的是，我們做了個重大假設，屢試不爽，那就是，閱讀這段文字的人，和我們有著共同的生活形式，相似的語言習慣，接近的思考方式。我們與未曾謀面的客戶之間，存在著這種共同的生活，才使我們能發展出電腦演算法。這個所謂人工智慧的演算法，只相當於一個更靈巧的噴漆機械手，它們倆都在加工人類的語言。而語言之所以成為語言，僅僅在於人類的共同生活方式。是時候看清楚這些迷霧了。我們沒有也不會進入一個人類和機器共存的時代，我們始終在重複過去500萬年人類的工作：發明更好的機器，提高生產率。機器過去加工農具，後來加工交通工具，現在加工的語言。
（作者系大房鴨公司董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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