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賊王的沒落——從海盜贖金看歐洲與西伊斯蘭世界的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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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東西方文明溝通的橋樑，伊斯蘭文明在哲學、科學、醫學等領域都有著突出的成就，其對歐洲古典文化遺產的寬容和保護為歐洲文藝復興奠定了格局，對人類文明進程有著深遠影響。然而，16世紀到18紀之間，西伊斯蘭地區（Western Islamic World）開始全面落後於西歐，出現了歐洲與西伊斯蘭地區的分野。西伊斯蘭地區軍事實力相對下降通常被作為反映西歐和西伊斯蘭地區之間經濟技術發展落差的重要依據。哈佛大學Eric Chaney於2015年發表在Explorations in Economics History上的文章「Measuring the Military Decline of the Western Islamic World: Evidence from Barbary Ransoms」，分析了4000餘位從北非伊斯蘭教地區的巴巴里（Barbary）海盜處贖回的俘虜的資料，跨時期定量刻畫了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海軍的重要支持者——巴巴裏海盜的實力，為分析西伊斯蘭地區軍事力量相對衰退的時間節點及原因提供了線索。

奧斯曼帝國下屬阿爾及爾攝政（Ottoman Regency of Algiers）的出現與帝國的海洋擴張有直接關係。15世紀末，奧斯曼帝國開始徵募那些能夠快速提高海軍實力的海盜。16世紀初，奧斯曼帝國海軍在與威尼斯人和哈布斯堡王朝競爭時也先後尋求了海盜的協助。其中，最著名的海盜是被稱為「紅鬍子」的海雷丁（Khair al-Din）。海雷丁在西地中海橫行無忌，並於1516年成為阿爾及爾的實際統治者，在對抗西班牙的戰鬥中得到了奧斯曼帝國的軍事支援。這些海盜包括了來自歐洲的變節者和萊文特（Levent）的穆斯林，迅速成為了奧斯曼帝國在西地中海襲擊哈布斯堡王朝的代理人。同時，巴巴裏海盜不僅是16世紀奧斯曼帝國海軍的忠實助手，而且也是奧斯曼帝國元帥的後備軍，其元帥多次從中選拔。更加至關重要的是，巴巴裏海盜在17世紀初掌握了伊斯蘭世界最先進的航海和帆船技術，並從歐洲取得先進的技術，進而推動了奧斯曼帝國海軍技術進步。然而1650年後，巴巴裏海盜的軍事實力相對於西歐有了下滑，多次被英國、法國、荷蘭等擊敗。於是，巴巴裏海盜選擇了與這些國家簽訂合約，保護這些國家的商船免受海盜攻擊。到了17世紀末，巴巴裏海盜擁有的奴隸越來越少，被認為僅是只熱衷於捏軟柿子——如搶劫漁民——的紙老虎。

對上述的問題，作者利用贖回的俘虜的數據進行了實證分析。巴巴裏海盜在持續的敵對行動中俘獲了大量俘虜，這些俘虜中的相當一部分在支付對應的贖金後被贖回，由於贖金賬目核對的需要，俘虜的信息被儘可能充分地記錄下來。這些信息主要包括：被俘者的年齡、性別、身份，被俘虜的方式和支付的贖金等。樣本選取了當中全部贖金被支付的部分。數據表明，所有樣本中被俘者的平均年齡僅有29歲，平均被囚禁6年左右，其中婦女和兒童約佔總數的10%。具體而言，13%的人為漁夫，26%的是士兵或者其他肩負國王使命的人，3%是傳教士，3%被歸類為其它，還有一小部分是貴族。從被俘方式看，80%的被俘者在海上被抓，11%從陸上被虜去，還有7%在西班牙和奧斯曼帝國的直接軍事衝突中被俘。通過文獻記錄，作者大致還原出每個俘虜的被俘地點，其中大多數集中在西班牙地中海沿岸和地中海到大西洋的航線上，在所有2300個有信息的樣本個體中，大約41%在大西洋被俘。

圖1 人質被俘地點分布

將樣本以25年為組距分為不同的小組。統計數據表明，隨著時間推延，在捕魚時被俘的比例逐漸上升，1625年以後陸上俘虜的比例開始下降，1575年以後的樣本中戰俘的比例顯著降低。與此同時，從17世紀開始巴巴裏海盜極大地加強了其在大西洋地區的侵擾活動。學界認為英國和荷蘭海盜帶來的先進技術使得巴巴裏海盜的活動得以延展到地中海沿岸，樣本中該地區俘虜比例的快速上升支持了這一論點。

更進一步地分析依賴於樣本提供的不同職業贖金水平。與基組水平相比，漁夫的贖金要低12%，士兵的贖金要高6%，歐洲與美洲航線上的俘虜贖金要高21%，傳教士的贖金要高68%，貴族的贖金則要高出178%。漁夫比例的持續上升、陸上俘虜的不斷下降、以及大西洋俘虜的先升後降反映了巴巴裏海盜軍事力量的逐漸式微。由於贖回偏好並沒有隨著時間改變，樣本數據的職業構成被認為是同時期全體俘虜中最想要贖回群體的一個剪影。因此，被贖回俘虜的平均社會地位的不斷下降意味著海盜通過俘虜所能獲得的經濟收益下降。由於俘虜漁夫相對而言難度最小、收益最低，因此樣本中漁夫比例由13%躍升到20%反映了巴巴裏海盜軍事力量由盛轉衰的變化，這一轉折大約出現在1650-1675年之間。

圖2 巴巴裏海盜活動的興衰

作者不僅通過樣本定量刻畫了巴巴裏海盜活動，也對這之後的歷史、技術、制度原因進行了探討。與相關的史料一致，作者認為阿爾及爾的海軍力量在技術上領先於奧斯曼帝國的平均水平。阿爾及爾的高度自治使得其與奧斯曼帝國中央政府之間的相互協作的程度受到質疑，不過從與西歐的海上鬥爭之中依然可以看出其從屬於奧斯曼帝國。巴巴裏海盜持續不斷地從歐洲變節者那裡獲得西歐海軍的先進技術，變節者驅動型（renegade-driven）技術變遷在奧斯曼帝國也是如此。不過到17世紀末，阿爾及爾和整個奧斯曼帝國開始在與西歐的鬥爭中處於下風。作者將奧斯曼帝國的失敗歸因於制度因素，認為自中世紀以後奧斯曼帝國與西歐之間在政治、經濟制度上的根本差異是巴巴裏海盜衰落的根本原因。國家能力的不足導致奧斯曼帝國無法充分利用這一時期來自西歐的先進技術。國家資本主義、技術創新和極強的社會流動性推動歐洲逐漸取得領先地位

經濟史研究既有統攬全局的宏觀視野，也有見微知著的精巧構思。Eric Chaney有關俘虜贖金的探討不僅第一次系統地實證檢驗了巴巴裏海盜軍事力量的衰落，也為長久以來有關奧斯曼帝國衰落時間的爭論提供了新的證據。西伊斯蘭世界軍事力量衰弱的根本原因是制度、經濟、技術因素在內的國家能力的相對不足。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歷史上一次次的大國興衰與文明分野為我們探尋現代國家的發展道路提供了豐富而值得挖掘的遺產。

文章來源：Eric Chaney ,2015,Measuring the Military Decline of the Western Islamic World: Evidence from Barbary Ransoms, Explorations in Economics History, 58: 107-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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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值主編：熊金武 責任編輯：彭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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