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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州見》:極簡主義農場戀歌/日常生活的協同創造性

《德州見》(See You in Texas)是今年上海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提名電影,它以老練的極簡主義手法描繪了一對義大利農場年輕情侶的日常生活,這部電影也是義大利導演維托·帕爾米耶(Vito Palmieri)的處女長片。按照金爵獎評委會主席庫斯圖裡卡的說法,他驚訝於這次主競賽單元的水平。《德州見》可能就是這樣一匹平實中見深力的黑馬,我們認為它的放映要比赫爾佐格那部同樣參賽主競賽的新片更具有探討的意義,今天特別連發兩篇不同維度的評論。


極簡主義風格召喚下的農場戀歌


文LOOK

在《德州見》放映前例行的導演與觀眾見面會上,主持人例行的問了幾個簡短的問題,其中包括了「你這部電影想表達什麼?義大利年輕人的價值觀和中國年輕人有什麼不同?」這樣的問題。導演維托·帕爾米耶(Vito Palmieri)回答也非常「應景」:「這部電影想告訴年輕人不要放棄夢想,同時要描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對於價值觀的問題他則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影片中的這對情侶是他在酒吧中碰到的,這是他們的真實故事。從影片呈現的整體狀態來看,作為一名剛剛出道,僅僅是拍攝第一部電影長片的導演而言,帕爾米耶顯示出了強大的自信心,他是以異常老練從容的心態構築出一個完全電影化的氛圍機制。整部電影完全沒有被夢想之類的勵志雞湯情緒所引導,複雜漸變飽滿的生活與情感才是他真正關注的焦點議題。


《德州見》的故事非常簡單,簡單到一句話就可以概括,男主角安德雷與女主角希爾威亞是一對情侶,安德雷平日主要的生活是養豬,希爾威亞熱愛馬術表演,但男友沒有為他提供一個良好的訓練環境,有一天德州某馬術學校發來了邀請希爾威亞去學習的邀請,二人的穩定生活出現了變化。片名「德州見」代表了一種希望,一種召喚,一種承諾。


女主角要離開義大利,去德州學習馬術表演是影片唯一的激勵性事件,也可以說是唯一的戲劇性衝突,但帕爾米耶沒有絲毫的意圖去將這種衝突激烈化,用這種衝突去激化男女主角之間的情感,去刻畫男女主角的性格,去探究真實的人性面相。他只是以漸變的方式展開敘事,將離去的故事變得日常化。「不要放棄夢想」成為一種隱而不顯的生活潛流。這其實正是著名的電影編劇理論家麥基一直以來都反覆告誡編劇們的經典敘事原則:要展示,不要告訴。


由風格來看,《德州見》屬於那種世界電影史上最典型的極簡主義模式,以奧爾米(Ermanno Olmi)、阿巴斯、侯孝賢為代表的這些極簡主義大師非常鮮明的風格特徵包括了酷愛使用凝練且並非以展露信息為目的的對白、非職業演員自然鬆散的表演、非因果化、連續化的敘事、長鏡頭內人物的位移變化等等。

作為一名義大利導演,帕爾米耶倒確實更接近於奧爾米的風格,尤其是奧爾米那部拿下戛納電影節金棕櫚《木屐樹》的風格。奧爾米非常喜歡用人物在環境中連續性的動作刻畫來展現波瀾不驚平靜如水的生活,這曾經是義大利新現實主義風格的重要特徵,但是奧爾米的環境-人物互動體並非如新現實主義風格導演一般要強調環境所代表的那種社會屬性,那種可能有的意識形態追求,他追求的是如常生活中的漸變。《德州見》在視覺風格方面與以長鏡頭為基底、將角色放在畫面正中心構築的《木屐樹》差距不小,但在關鍵性的美學思路上是一致的。這是一種去中心化、去意義化、非目的論導向的創作方法。


僅僅以開場字幕出現前的段落,就可以看出這種風格。


這個段落總共只有兩個場景,一個是在迪廳,男女主角在劇烈震蕩的聲樂中相擁跳舞,一個是在養殖場,安德雷餵豬,沖水,摟麵粉,抽煙,接吻。整個場景即是由這些日常化的動作序列構成。這些動作一經完成,人物關係就已經建立。這些動作也並非要戲劇化的刻畫人物性格,或者為日後的敘事埋下伏筆。這些動作只是最日常化生活的演示,帕爾米耶也沒有企圖去為這種生活賦予多少概念化的意義表達。從影片的整體結構來看,出字幕前的這兩場戲其實就是整部電影風格的一種前導性的縮影。影片的大部分場景即是對這種日常生活的強化與擴容。


整部電影的場景非常少,除了開場的兩個場景外,也就多了遊戲廳和超市,這些場景都是男女主角的活動空間,閑暇,生活,工作,盡在其中。帕爾米耶追求的是表現人物在這環境中生活的質感。片中有一場戲很能表現帕爾米耶的拍攝美學。那是安德雷和希爾威亞依偎在門前的石階上,一道光線斜射過來,我們可以很清楚的見到光線的形狀,石階左邊有一具中國人模樣的石像。這場戲非常簡單,僅僅不過是男女主角以最稀鬆平常的口吻討論了幾句酒的問題。那具中國人模樣的石像在此並沒有什麼特別的預言性的象徵含義,但卻含蓄的暗示了男女主角的某種生活機趣,他們的審美選擇,這又是一種有質感的環境構築方式。而這一切統合到一塊就是一種電影化的愛之氛圍的表達。


如前文所說,拉動敘事漸變的事件是希爾威亞要去德州學馬術表演,她抱怨場地不好,向友人諮詢去德州學校的申請事宜,收到學校邀請,告訴安德雷。這是一條不斷在起作用的敘事線索,每一段情節的出現,對如常的生活都會產生微變。但帕爾米耶在這裡嚴格的執行了去戲劇化的表達方式,那種好萊塢知覺驅動模式帶動下單一化的刺激-反應鏈條不存在於這部電影中。片中可能本會產生最情感震蕩的那場戲,即是希爾威亞將收到邀請的事宜告訴安德雷。我們是先看到了一個遠景,透過帘子隱約看到男女主角在對話,由於之前的鋪墊,我們已經知道了討論的內容。下一個鏡頭,即是近景兩人的對話,觀眾期待中的男主角說出心聲的反應並沒有出現。安德雷只是簡單的表示知道了。這其實也是一種高度個人化的一種選擇,因為故事本來就來自真實事件,這完全是男女主角的個人經驗,此情此景,絕不能有概念化的表達。這裡沒有唯一。

希爾威亞離家遠行的前一頁是影片的高潮戲。帕爾米耶安排了生豬仔、喝酒、做愛三件事,整個空間中的光線被布置成火光中的帶有朦朧又深情的氣氛。這是全片情感最濃烈的一場戲,男女主角情感的真摯程度第一次以物質化的方式表達了出來。但帕爾米耶在處理的時候依然保持了極端克制的姿態,盡量點到為止,為觀眾留有足夠的想像空間。


影片的結尾算是餘韻式的表達。人在德州的希爾威亞用手機給安德雷發照片,安德雷意識到自己也要有改變,於是開始修剪劣質的馬場,影片在修剪的過程中結束。一個很開放式的充滿了召喚的結尾。


在我看來,《德州見》再次證明極簡主義電影的活力以及影像表達區別於其他介質的特質,電影人一旦準確合理把握住電影化情境的表達方式後,電影照見的人生性命是超脫於世,永不消失的。

《德州見》:極簡主義農場戀歌/日常生活的協同創造性


日常生活的協同創造性


文 Ag


《德州見》是今年上海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一匹年輕黑馬,得到了不少我所熟知的優秀影評人的讚譽。但我發現一個有趣的地方,就是當這部影片的劇情簡介和高星讚譽所勾起的觀影期待和影片放映時的實際敘事風格一對比,似乎並沒有在我們這邊的年輕影迷心中喚起真正合拍的「驚艷」效果,比如好友M看完出來評價道:「沒有影評人說的那麼好啊,很一般,尤其不太喜歡那些配樂,感覺挺小清新的。」我明白她所說的意思,一個飽食了影史精品的搖滾樂迷心中的那桿卡尺所自然給出的靶向性喜好,我雖不完全贊同,也但也認為她的評判有趣,這甚至更呼應起我想為這部影片所說的,因為在我觀看這部電影的過程中引起我興趣和思考的,是它對一系列日常農活的過程性描繪曾幾度使我走神這件事,這些場景總是讓我想到我身邊的一對情侶,他們曾共同經營過一個小旅館和一個小咖啡館,那些兩人配合幹活的動作細節、那些平淡簡單的對話內容、那些略顯過時的平實節奏以及看似並不豐富甚至顯得有些辛苦的生活,都歷歷在目,我知道這絕不是因為電影本身過於平鋪直敘的沉悶或緩慢所致,而是在它去戲劇起落的平靜完成度中,讓我看到了一種輻射齣電影之外的映照我們日常生活的啟發。


在這裡首先我想針對LOOK影評中的一句簡介提出一個異議:「安德雷平日主要的生活是養豬,希爾威亞熱愛馬術表演」,我認為這句簡介忽略了一個影片中重要的元素,就是沒有強調這對情侶的「協同性」,其實他們兩人是在「共同」經營一個農場,安德雷和希爾威亞的工作是一起照料豬,希爾威亞有一匹馬,她熱愛馬術表演,安德雷也與她「共同」照料這匹馬(我們能看到,一個在前部梳理鬃毛,一個在後部拍洗馬身;不過也可以看出希爾威亞對這匹馬更親近,她相比安德雷更對自己傾注了抱負與激情,不僅因為她訓練它騎它,我們還能看到她蘸濕了紙巾去清洗馬的陰莖這一個鏡頭)。這部電影大量的動作過程描繪而鮮有對白並非是沒有原因的故作極簡,而是兩人總是處在一個長年累月的默契協作下的自然結果。兩人在照顧動物的過程中,只有非常簡略的祈使性的對話,「抓牢、快一點我感覺它要溜了、現在可以敲鋼印了……」活兒幹完之後,兩人在室外抽煙,最多的對話也就是循環往複的「來點酒嗎?」或者極偶爾幾次由希爾威亞提及的手機上看到馬術訓練信息的簡略交流。

這種情況和我們所處社會的年輕人的主流生活方式之間有基本的共性,但存在著某種深入性和側重上的差異,這對義大利小鎮情侶,並非一對在城市結構中白天分開各自朝九晚五、並可以被動接觸大量豐富娛樂信息與非主動性價值觀的人,雖然男女主角也去固定的小俱樂部蹦迪、晚上休息時去酒吧見那麼幾個老朋友、蹲在遊藝機房玩那幾台老掉牙的遊藝機、去超市採購、用手機上社交網路,但這一切就像在酒吧安德雷的朋友總是問候他「你們今天怎麼樣,幹了些什麼啊?」「就那樣唄,照顧動物,每天都一樣。」在我們所熟悉的周邊,主流上,即便是同居在一起的情侶或夫妻,也很少有機會能夠協同完成一件什麼實際的小事,他們總是處在一種想像的期待和對峙之中,在一種對自己所願望之事的迫切清單里,然而這個清單有很多選擇可以隨時更換,即便是協同或分享,也是在一個相對粗略的結果性上,或一個一次性展現的具體活動上,而不是在看似不重要的日常生活過程中進行緩慢專心的實踐,所以我們發現在很多情侶的相處中,言語的表達往往高頻於行為的實際累積,而相反的,當兩人相處的時空不斷被同一個日常事件的推動填滿時,相處本身就不是兩個人之間的「故事」(或「事故」,也就是太多戲劇性的、隔空的、平行蒙太奇式樣的衝突),而是相處本身變成了兩個人所共同面向的事物,相處在處理這個事物對象的過程中完成了無聲的交流、了解、磨合、乃至黏合,期間並沒有顯而易見的「故事」發生,一切都在時間看似枯燥的流淌下潛在孕育生長著。


安德雷的豬就是希爾威亞的豬,希爾威亞的馬就是安德雷的馬;進一步,希爾威亞在給豬餵食時,豬的一切就是安德雷的化身,安德雷在清洗馬的時候,這匹馬其實成了希爾威亞精神軀體的一部分,最後,即便安德雷自己獨自在照顧自己的豬時,每一個熟悉的步驟也承載著對塞爾威亞的念想,他們共同照料的對象都交織著對方各自的形象,這種協同性奠定了愛最重要的根基,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深層結合——結合的行為象徵之一好比做愛,做愛的場景在影片中只被表現出了一次,就是在塞爾威亞離家前夜,也是母豬即將臨盆之前,在這種根基之上,兩人各自堅定地去完成自己堅守的日常生活,他們之間並非是分歧的傾向,而是不同、自由與知根知底的理解為他們的關係所注入的主動改善與微變的氧分,反而,那些共同協作的經驗所創造的淡定與信任,反而更容易在這時被遠程地建立起來,所以在影片中唯一一次男女主角分開的各自變化性空間里,兩人的一切似乎更得以默默無聲地緊密聯繫在一起,創造由此被深層的彼此推動並延續下去。


有時候很奇怪,有些電影並非激蕩著你,你也不會重新再去看第二遍,但我認為它是好(善)的作品,因為它埋藏著一塊極其普通的鏡子,讓我們得以反觀自己的生活,就像我們以後得以可以不藉助電影,直接在生活中看到它自身一樣,並影響真正的行為與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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