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司馬遷和荀悅掐起來的貫高謀殺案
2016-06-17 草上風語 時拾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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貫高是西漢初年趙王張敖的丞相，最初是張敖他爹張耳的門客，為張家兩代人所倚重，一向以義不受辱，重諾守信聞名。
公元前２００年，漢高祖劉邦路過趙都邯鄲，盤桓數日。趙王張敖是劉邦嫡女魯元公主的夫婿，皇帝兼老丈人駕到，自然不敢怠慢，連忙放低身段，去除冠帶，換上僕役的衣服，白天端酒壺，夜裡倒尿壺。
女婿好歹也是個諸侯王，伺候到這個程度按說也足夠了，就是劉邦那些親兒子來也未必能把戲演到這個地步。怎奈劉邦真是登鼻子上臉，痞子勁兒一上來，歪坐在席子上，叉開雙腿扯著嗓子對張敖罵罵咧咧。
這次來邯鄲，劉邦不是來走親戚看女兒女婿，而是剛剛在平城（今山西大同）白登山讓匈奴人給圍了整整七天七夜。要不是靠陳平的歪門邪道忽悠匈奴單于冒頓的老婆，估計劉邦要讓人捉去，下半生在美麗的呼倫貝爾改行當羊倌了。
古人正常的坐姿
劉邦式的坐姿
打敗仗對劉邦本是家常便飯，四年的楚漢戰爭，他屢次遭到項羽狂虐痛扁，早已磨出超厚的臉皮和強大的心理素質，但這次仍然感到異常惱火。３２萬人讓人差點一鍋燴了，想想都覺得寒磣。
打了敗仗，在眾臣面前還得裝模作樣安撫人心，自己心裡這股邪火不能亂髮。現在見了女婿，正好出出火。
痞子皇帝惹惱一群老「憤青」
相比於張敖的俯首帖耳，他的跟班們肺都氣炸了。
尤其是貫高、趙午兩位６０多歲的老人家，他們心目中的皇帝、王侯應當都是道德模範，禮儀標兵，活了一輩子沒見過劉邦這麼沒素質的痞子皇帝，也沒見過張敖這麼慫包的王侯。
倆老頭兒氣得直吐嘈：吾王，孱王也！
「孱」就是軟蛋，窩囊廢之類的意思，「孱王」一詞屬於貫高的發明創造，狗急了能跳出新高度，人急了能罵出新花樣。
背地裡過了把嘴癮，倆老頭兒把張敖拉扯到一邊：你這麼侍奉皇帝，他卻如此無禮，乾死他算了！皇帝誰當不一樣啊？
張敖一聽就急了，先「吭哧」一口咬破手指，然後說：您這說的什麼大逆不道的話？趕緊住嘴！
咬破自己手指或手臂，是古人發毒誓的一種表示。當年吳起在家鄉混不下去了，臨走前就把胳膊咬出血，對他娘發誓當不上卿相就不回來。漢桓帝密謀剪除外戚時也咬，不過他咬的是小太監的手臂。
張敖對劉邦的忠心是發自內心的，這是個懂得感恩的孩子。他的父親張耳是秦末亂世舞台上一根著名的老戲骨，出場次數多，身上故事也多。張耳的趙王是項羽封的，但被老冤家陳余給趕跑了（張耳與陳余的故事說來話長，以後單獨講），後來劉邦讓韓信消滅了陳余，又把趙地還給了張耳，後來還把自己跟呂后唯一的女兒嫁給了張敖。張耳死後，又讓張敖承襲了王位。
在張敖看來，他這個趙王，以及趙國的花花草草都是劉邦賜給的。再說老丈人原本就是個沒教養的混混兒，興緻一上來，把人家儒生的帽子揪下來當尿壺用，自己挨兩句罵算個啥？
但在貫高看來，士可殺不可辱，主辱臣死——劉邦，你侮辱我王，還不如殺了我們。我王仁厚感恩，不跟你計較，但我們不宰了你誓不為人！
春秋戰國時期，士人很推崇氣節，自尊心超強，即使面對自己所依附的諸侯，也毫不含糊，有時候甚至走向極端。例如一位門客因腿瘸遭到平原君趙勝寵妾的嘲笑，就要求平原君殺死那個寵妾，否則就離開。結果平原君怕失去人心，不得不滿足了他的要求。
對比古人「志趣不合，一拍兩散」的主僕關係，今天人們對自己的老闆除了唯唯諾諾外，哪裡還敢有半分骨氣？中國文化中「士」的精神日漸泯滅，心疼得讓人想哭。
有骨氣的貫高、趙午咽不下這口氣，幾個人一商量，決定撇開老闆單幹，事成了擁立張敖當皇帝，玩砸了老哥幾個自己買單，決不牽連老闆！
機會降臨，卻滑門而過
第二年冬天，劉邦因追剿余寇，又一次路過趙地。
負責接待任務的貫高很容易就搞到了劉邦的行動日期和路線，在柏人（今河北邢台市柏鄉縣）行宮裡提前安排好了刺客，單等大魚上鉤。
劉邦到了住宿地，正要進去歇息，突然心裡一陣撲騰，便止住腳步問：這地方叫什麼？
隨行人員回答：柏人。
劉邦歪著腦袋想了想：柏人，柏人……迫害於人，風緊，扯乎！
於是他扭頭就走，不住了。
不知道是古代讀音的問題，還是劉邦沛縣口音的問題，「柏」怎麼就給讀成了「迫」？貫高眼睜睜看著劉邦扭身從鬼門關出來，卻無能為力，臉上寫滿了失望與疑惑。
機會滑門而過，煮熟的鴨子就這麼撲楞楞飛走了，一場精心謀劃的大戲剛敲響鑼鼓，就拉上了大幕。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不久，這件事被貫高的一個仇家獲知，並在第一時間上報中央。劉邦大怒，下令逮捕趙王張敖和參與謀反的一干人眾，並下詔：趙國群臣賓客敢追隨張敖的，滅族。
趙午等十多個人爭相自殺，貫高聽說後卻大罵道：你們這幫玩意兒只顧自己一死痛快，現在趙王無辜被捕，咱們這些人都死了，誰去替趙王辯白？
檻車模型
在大廈將頃之際，貫高既沒自殺，也沒逃走，而是主動鑽進檻車，跟隨躺著中槍的張敖被押往長安。而趙國郎中田叔、賓客孟舒等一幫人也主動把自己的頭髮剃光，戴上手銬作為趙王的家奴跟隨一同前往（只有家奴才讓跟著）。
混到這個份上，張敖就算是被冤死，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能死而不死，能活而不活
面對主審官，貫高始終就是一句話：這事兒都是我們下邊人乾的，趙王毫不知情！
主審官一聽就笑了：這個說法不管你信不信，我反正不信。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不說真話，獄卒有的是辦法。鞭子抽，錐子扎，火鉗燙，但能使的招都用了，身上再也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地方，貫高除了那句話，就是不出一聲。
所以說「屈打成招」這句話，歸根到底還是受刑者意志不夠堅定。也正是因為絕大多數人都無法承受酷刑的折磨，貫高這樣鐵骨錚錚的好漢才更加稀缺。對於這樣大神級的人物，我們這些俗人只能是五體投地。
劉邦也被貫高的硬氣折服了。他由衷讚歎：真是個壯士！
酷刑不起作用，劉邦改走溫情路線。他找來貫高的老鄉泄公，讓他去套套實情。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泄公先是嘮了半天家長，聊的高興了，裝作不經意地問：張敖真的不知道這件事嗎？
貫高嘆了口氣：人哪有不愛自己父母妻子的，現在我的三族都因這件事獲了死罪，我怎麼會為了坦護趙王而害死自己的親人呢？只是趙王確實不知道這事，不能冤枉他啊。
這邊泄公據實回報，那邊呂后在枕邊哭哭啼啼，為女兒女婿申冤叫屈。劉邦赦免了張敖，但將他廢為宣平侯，而將戚夫人生的小兒子劉如意封為趙王，趁機又除掉了一個異姓王。
劉邦雖然是痞子出身，但善於識別人才。他太喜歡貫高這樣的人了，就讓泄公去告知貫高：張敖已經出獄了，而且皇帝也準備重用您。
貫高興奮地問：我王真的出獄了嗎？
再次得到肯定的回答後，貫高慨然長嘆：我只所以忍受酷刑而不去死，只為替我王昭雪冤情。現在我的責任已完，沒什麼遺恨了！再說，謀刺皇帝是大罪，我還有何面目再侍奉皇上呢？
說完，他仰起脖子，用手使勁掐住喉嚨，活活把自己掐死了。
我特別難以理解這個自殺技術，如果這都可以，那麼身中十幾刀被認定自殺也就不足為奇了。
劉邦聽聞此事，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此時他又想起了田叔、孟舒這些張家的「奴僕」，召見後一談，竟覺得朝庭大臣中沒有比得上這些人，馬上將他們全部封為郡守以及各諸侯國的國相。
燕趙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信夫！
三朝史官，三種評價
貫高謀刺劉邦這事兒，是忠義還是悖逆，引發了許多爭論。就連各個朝代的著名史官對此也褒貶不一。
《史記》的作者司馬遷評價只有四個字：名聞天下。這明顯是讚美的口氣。聯想到司馬遷一貫更加喜歡項羽而不是劉邦，我們可以斷定，他內心深處一定更想這麼寫——幹得漂亮，老貫，我頂你！
而東漢末年史官荀悅的評價轉了個１８０度的大彎。荀悅這個人大家可能不熟悉，其實也挺牛的，漢獻帝讀班固的《漢書》，覺得繁瑣晦澀，讓荀悅改編為《漢紀》，大為讚賞。
荀悅認為，貫高是「殺主之賊」，雖然能為趙王洗冤，但「小亮不塞大逆，私行不贖公罪」，罪不可赦。
這個觀點可以理解，因為東漢皇帝也是劉邦的崽兒，貫高的主子雖然是張敖，但主子的主子卻是劉邦，這對維護大漢王朝的正統性大有好處，特別是在漢獻帝時期，更有現實意義。
到了宋代，《資治通鑒》的作者司馬光充分發揮了砸缸時的機靈勁兒，先是各打五十大板——「高祖驕以失臣，貫高狠以亡君」，然後判決如下：「使貫高謀逆者，高祖之過也；使張敖亡國者，貫高之罪也。」你們倆都不是什麼善茬兒，就別爭誰是誰非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去吧！
還有更多的評價，基本上遵循這樣一個有意思的規律：專制集權強勢時，一邊倒地罵貫高；政治相對寬鬆時，則數落幾句劉邦的不是。而公然敢為貫高叫好的，只有一個司馬遷，至於大罵劉邦的，一個也沒有。
也許，這要等到人們骨子裡的奴性徹底消除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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