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這個結巴去死，喊那個老頭回來
願所有清醒而柔軟的心，在此相聚
1
這個結巴最終還是在大牢里死掉了。
有說他是因對未來絕望而自殺，有說他是因遭他人嫉恨而被謀殺，總之，這個結巴死掉了。在那個年代，諸侯們動輒殺人盈野，死掉個把人又有什麼好可惜的，秦將白起在長平坑殺四十萬趙軍，也不過只是史書上的一行小字而已。
但這個結巴的死，於中華文明史而言，卻是一個極為悲涼的符號，對於此後兩千多年的中國，都是一個巨大的遺憾。
這個結巴，是韓非。
2
時下，以儒家典籍為主的國學，似乎又很是流行起來了，以孔老夫子為首的聖賢，被抬到了極其崇高的神壇之上。一丁點大的孩子，都要被父母迫著去背三字經又或弟子規，讀得搖頭晃腦一臉惘然。而市面上，儘是各種煊赫頭銜的國學大師，今天在這個學院開課，明天到那個公司講座，向底下的小民們灌輸國學之精粹，滿口的仁義道德。
小民們讀了幾句國學，就以為自個高尚一些了，也有品位一些了；而國學大師們，也提著錢袋子去趕下一個場子了。
兩千多年前，也有大師們出來傳道授業解惑，但不是今天這般模樣。
那時，正是諸子百家肆意爭鳴的好光景。借茨威格之言，真箇是「人類群星閃耀時」，那些璀璨的智慧之光，那些壯闊的人性之美，照徹千古。縱使隔了兩三千年，每每翻閱典籍之時，似猶有勁風撲面。
老莊那一派，講的是玄之又玄的哲學，究天人之道，窮萬物之源，道可道，不知道，算是務虛不務實的代表。孔老夫子創立儒家學派，算是較為務實的，周遊列國，勸諭君王去以德治國，但效果並不見佳，孔老夫子游來盪去，最終只得回杏壇里去講經，弄幾個學生來聽他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此外就還有墨家，也頗務實，比如去鑽研些幾何與物理。更務實些的，那就是縱橫家了，如蘇秦張儀之流，憑三寸不爛之舌，做列國之掮客，眼中只有利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全無道義可言，堪稱史上最無節操的流派。
最務實的，非法家莫屬。
3
那時節，周天子坐在裡頭忍氣吞聲，諸侯們聚在外頭打架鬥毆，後世景慕的所謂周禮，已經崩塌成一地的瓦礫。
就是在這樣的亂世里，法家學派的人站出來了。
他們不去探究講天人合一，也不去宣講仁義道德，只注目於當下的大困難，去尋求解決的好辦法。比如，管仲在齊，整肅法紀，發展經濟，不幾年，齊國就強大起來了，齊桓公終成霸業。比如，李悝在魏，堅決反對世卿世祿之制，盡地力，重民生，還撰寫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本法典——《法經》，不幾年，魏國也強大起來了。
之後，就有韓國的申不害，就有秦國的商鞅，都推崇嚴刑峻法，都大力搞經濟，也不用多久，都讓國家有了大進步。
在他們之後，韓非登場了。
作為法家之集大成者，韓非師出荀子，算得上是儒家的傳人，但對儒家抨擊最烈的，就是他。
4
韓非雖然說話磕磕巴巴，但寫文章卻酣暢淋漓，流傳下來的作品，總計約有十餘萬字。這是很不容易的，在那個書寫並不便利的年代，老子的道德經也不過區區五千餘字，韓非算是很高產了。
韓非的理論有很多，比如講「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其意，是說萬事萬物都有其客觀之規律，要順勢而為，不可逆潮流而動。他又說，「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要根據現實環境的變化，去做相應的變革。這些樸素的唯物論觀點，即便是放到今天來看，也仍然很有價值。
但最能代表法家成就的，是韓非說的這番話。
他說：夫聖人之治國，不恃人之為吾善也，而用其不得為非也。恃人之為吾善也，境內不什數；用人之不得為非，一國可使齊。這話的大意是，要把國家治理好，不應去靠道德號召人人去行善，而應制定法律去讓人人不敢作惡。在他看來，人性是自私的，誰都沒有那麼高尚的情操，像孔老夫子那樣去空喊道德是沒什麼用的，惟有高舉法律的大旗，讓好人不至起歹心，讓壞人不敢下毒手，才可建立清明的國家。
說白了，就是要依法治國，不要只去講所謂的仁義道德。
法家了不起，韓非了不起。
5
韓非雖然死了，同窗李斯卻撿了他那一套理論，繼續去助秦王搞改革開放，遂使秦國更為強大，十數年間，攻滅六國，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較為統一的王朝。只是很可惜，秦二世而亡，李斯之才不及韓非十之一，假使韓非不死且獲重用，這個依託法家而驟然興盛的帝國，會不會更為昌盛長久呢？
但秦帝國畢竟還是滅亡了，對於法家學派而言，這確乎是滅頂之災，因為他們失去了最大的實驗場，此後兩千年，不再有比這更好的機緣。
到漢武帝時，董仲舒喊出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口號，那個生前並不如何得志的孔老夫子，被後世的儒生喊出來了，也抬上去了，地位日益尊崇，理論日益風行。此後兩千年，儒家越來越興盛，天下儘是讀四書五經的書生，開口閉口都是仁義道德。
世易時移，法家日益式微，唐朝搞的科舉里，雖有一丁點關於法家的科目，但只是一個邊角料，沒幾個人看得上眼。所謂的飽讀聖賢書，說的就是孔孟這一派的書而不是其他，讀得好的儒生，就要把自己去賣與帝王家。
到了宋，儒家的禁錮日益嚴重，幾乎就算是宣判了法家的死刑。勉強演算法家的王安石，要去搞改革，卻只能孤軍奮戰，連司馬光那樣敦厚的人，都要反對他，他的變法搞不好，是可以想見的。
到了明，張居正也搞變法，之後也被打下去了。
到了清，那就只是抱殘守缺而已，恨不得縮到龜殼裡去，哭喊著說祖宗之法不可變。後來，洋人用堅船利炮打進來了，很是打醒了一批人，於是就有洋務運動，於是就有章太炎、梁啟超等輩的鼓與呼。
終於，到按捺不住的時候，有智識的人們就要集體站出來了。五四前後，現今我們知曉的那些民國大師們，幾乎個個都想將孔老先生扔到垃圾堆里去，以為就是他這一派空談道德文章的人，誤了國人幾千年之久。
事情雖做得很偏激，但也確是因為太過沉痛。
是的，天天講仁義道德，不去干實事，對沉痾中的老大中國，有什麼用呢？
6
法家，相較儒墨道，是一種向前看的哲學。
而儒墨道，都是一種向後看的哲學。無一例外，這幾派都認為人類社會的黃金時代，在過去而不是在將來。孔老夫子喜歡講周文王和周公，墨子就講比周文王還早的夏禹；孟子不服氣，就講堯舜，比夏禹還要早一點。道家就更了不得，為了爭勝，竟抬出了上古聖王如伏羲和神農。
真箇是越爭越玄妙，越爭越往後。
法家雖出現得晚一些，但卻最富朝氣。並不講虛頭巴腦的話，一意去干實事；不相信道德，只相信法律最可靠；只要有利，無論出身高低，也不計中外之別，拿來用就是；而一旦情勢有變，也決不抱著老古董不放，革故鼎新就是。
法家的作為，即便是在今天，也應是一個現代化大國應去恪守的。
難怪毛澤東說，古來傑出的政治家，大抵都屬法家學派。
倘若法家不被儒家打壓，延續兩千多年至今，我們中國將會是怎樣呢？
大約不會比現在更差吧。
7
現下，大家都看到了的，盜匪猖獗，貪墨橫行，真可謂亂象叢生。我們口中天天喊依法治國，不過是一再證明我們還沒有走到那一步，人治的痕迹依舊很嚴重。社會上的道德家倒是很多，個個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好模樣，講著禮義廉恥的漂亮話，但真要利益擺在眼前，一不留神，就要去偷去搶，這時就將孔老夫子的訓誡丟得一乾二淨。
儒家的那一套，自然也是好的，比如克己修身正心誠意之類，都是要我們去做好人，單個的人或許可做到，但整個社會卻必定不能。歷史已一再撕開血肉淋漓的瘡疤給我們看，不修法紀，空喊道德，只會造就越來越多的偽君子。
那個結巴死掉了。
那個老頭回來了。
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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